龙酩,龙居於此、醉於此。
巫山山脉千岳竞秀,酆山为其中一支,位於龙脉之上、灵气丰沛,传说中此地乃龙之住所。酆山山腰处有一小平台,林相以戚枫为主,背山望水、山明水秀,百余年前玄真带着两徒弟安居此处,建简单居所修心练身。玄真御剑飞天、平妖屍之乱一举成名,受武林百家央求招收徒弟数十,简居改建成小规模道观,酆山玄氏就此诞生於世,开启後续修仙盛事。
流浪百年理应想家、归家,而聂逍的动作、语气俨然与流离失所的游子背道而驰。
尹玄轻问:「阿逍,不想回家吗?」语毕,尹玄感受到身後之人抱紧自己,一颗脑袋瓜儿在後颈、肩膀间蹭了蹭,没有正面给出答案。
尹玄顿了一瞬,又柔声问:「阿逍……怕回家吗?」
聂逍仍旧禁声不语,不过这回点点头给了回应。
「没事,师父在这儿。」尹玄明白聂逍何惧,过去百家皆传龙酩背负玄逍恶名,遭世人挞伐,因为玄逍,龙酩才遭灭观之祸。
依这孩子个X,肯定将龙酩近千X命归咎於自身。龙酩灭观,近千X命遭杀害,确实是无妄之灾,龙酩现况从世人口中亦有耳闻,也难怪这孩子不敢回去,他亦与聂逍同。况且……
无论是他提倡修yAn昇魂、答应收徒弟,还是首肯出征卫国,又或是复活铁震,还是……让皇帝徵召入g0ng。种种皆是龙酩覆灭的因,一次次由他种下。
「就因论果,再怎麽都不是阿逍的错,是师父的问题。」
聂逍猛地撑起身激动地大喊:「不是!不是师父的错!是阿逍的错!」
尹玄摇摇头苦笑,打断话题道:「阿逍,师父买了琴和笛。」
「琴和笛……?」
「嗯,」尹玄幽幽含笑道:「我们一起合奏吧。」
一起安抚那些受伤的故人魂魄……
聂逍低头思绪半分,再度倾身趴上尹玄後背,用力闭起眼低声道:「好……」
酆山位处温暖西南,虽不至於落雪,秋末寒岚仍冷冽蚀骨。一路上红叶漫山遍谷,偶有狂风飒飒扫落万千戚枫,他们日夜兼程,一天行径三百余里路,第四天傍晚,终於抵达所归之处。
酆山荒烟漫草、袅无人烟,离龙酩入口二百余丈外,马儿开始嘶鸣躁动,在最终一百余丈处不肯前行。
酆山龙酩观原先无偿供往来旅人休憩,灭观後,百年来无人敢靠近,往西向渝州的旅人们宁可提早於周边城镇歇息,在午前yAn气盛、Y气弱时赶路越过酆山;往东向荆州的人们皆选择花钱搭船,尽速远离酆山。
见马儿不肯前进,他们只得将马儿系在山道口,以密林遮掩後,徒步走入龙酩小径。
哗啦啦啦–叶响间,隐约飘荡着哭鸣,风中带着恶意剐割皮r0U,从脊梁骨到肌肤皆能感到阵阵刺麻。
引路石碑隐没在藤蔓下,透过间隙隐约可见深刻入石的龙酩二字。由此处放眼望去,即可看见龙酩建物。龙酩的建物分布很简单,一个入口、一个学习授课的主殿以及三十丈见方的主殿前广场,主殿左、右、後三侧分别供予来客借住、子弟安居以及物资囤放,主殿後方山麓则是玄真与二大弟子居住之所。
从入观石碑至观前广场,莫约三十丈的引道沿路散布着十数具雪白屍骨,百年前那场屠杀後,没有人为受害者安葬,尹玄望着那些门生子弟,他可以想见当年生徒门有多惶恐、多害怕,其中多处屍骨不全,远处草丛间甚至出现断肢残骨,那是走屍拖着腐烂身T沿路掉骸的残迹。
近千生命殒灭於此,残魄在屍T堆叠而成的极Y之地滞留,愤怒、忧惧、憎恨,时过百年仍旧徘徊於龙酩。残魄理应於日出息缓、日落後起,眼下太yAn尚存,耳朵却已能听见藏於林叶风卷间的沉闷吼鸣,若是有双能辨YyAn的眼,一定能看到无数缕残魄胡乱飞舞、对着活着的他们叫嚣。再晚些,无须运灵或通YyAn的眼睛,就能直接看见……
……看见那些故人百年未平的愤恨。
尹玄对着空荡无人的广场幽幽地道:「……师父回来了。」
辗转百年,他终於回到龙酩,回到他的家。
转世後这些年,他和聂逍那孩子一样,不敢面对门生,对於莫名遭杀害的不甘与怒骂,他难辞其咎,心虚而逃避。
尹玄走在前头,带领铁震和聂逍跨过屍骨来到广场正中央。尹玄拿出胡琴,另外将笛递给聂逍、将符咒与手钟递给铁震。先前几个夜晚,他已将琴、笛调整到最佳状态,现下只需奏乐,而铁震除了奏乐外,需协助将音律扩展到全酆山。
铁震接过符咒,开始到各定点贴符,而尹玄带着聂逍静坐在广场中央,运yAn气强化耳朵,仔细聆听残魄们说语──
为什麽师父不回来……
师父入朝廷做大官了!所以师父抛弃我们了!
不是的……
玄逍!是你害Si了大家!
为什麽师父救了师伯却放弃我们!?
不是的……!
师父……求求您……救救我们……
救救我们大家……
玄逍……我恨你!
师父早抛弃我们了!
不是的!他没有!
一句句愤怒谩骂、一句句哀嚎求饶,贯穿尹玄耳膜直刺心脏。
泪水止不住潸潸而下。
「阿玄。」一句话柔声而至,将尹玄拉回神。
尹玄转向铁震,唇角颤抖不已,使尽力气才低声挤出几字:「我没有放弃……我从来没有……没有放弃……」他泪不成声。他过去如何咬着牙在轩辕拓身下受辱,如何忍受摧残,为的就是保住龙酩,他从来没有放弃……从来没有……
铁震将他拉入怀里,柔声安抚道:「我知道阿玄很努力,阿玄从来没有放弃这些孩子。」
尹玄在铁震怀里放声哭泣。
聂逍看着心如刀割,可他无法为师父做什麽。
那些人不外乎把他相当作怨府祸梯,甚至怪罪师父纵容、抱恨师父遗弃。只有他的部分是事实,其它并不是师父的错……
铁震长叹一声打断聂逍思绪,亦伸手r0u了r0u聂逍脑袋。
待师徒俩镇静些後,他们才开始祭奠仪式。
尹玄先以一袭轻纱覆盖铁震,四个角g在铁震衣服上避免狂风将轻纱吹走,纱上绣着符纹,里头更缝有十数张布做的条状符咒,符咒透过缝线垂挂在轻纱内,那纱和符咒能保护铁震不受他师徒俩乐律、也不受手钟影响,而铁震双手持着一大一小二手钟,铁震虽然无法对乐器催Y动yAn,钟声仍能辅助静心,更有引导迷途之用。
待铁震安置完毕,尹玄才扣上弓弦幽幽对两人道:「六yAn律–h钟,挽歌。」
聂逍眉头微皱,狐疑地问:「不先抚魄吗?」一般而言会先抚魄,屠观发生在玄逍出门诱敌之时,详细情形也只是听说,若想知道当下情势,应该先抚魄来问因果,而挽歌是希望Si者听了能直接安息,况且……以安息为目的的乐曲,只有Si者放下执念才能成功。而他们是这群生徒的执念、或因他们含恨而终,聂逍不认为他们能感动得了这些人、让这些生徒安息。
尹玄反问:「问了因果又如何呢?」
也是。聂逍心道。如今事过境迁,凶手也早已不再了,留下的,只有他这个贪图享受着人Ai的罪魁祸首。
「师父……不想再为难他们。若是听了挽歌後,能放下执念散去便再好不过。」多数人并不明白抚魄有强制的意味,抚魄说白了,便是好言好语哄骗後,好让人紧接着揭开疮疤索求更多。
「若是……他们不离去呢?」聂逍忧心地问。
「酆山将成为Y阵阵眼,会像岱山一样广纳方圆千里天土内的Y气与游魂残魄,届时将成为Y物的都城……他们若是无法在挽歌安抚下散去,就只能永远留在这儿。」酆山是座人为造成的外yAn内Y之地,与岱山浑然天成的方式不同。理论上人为的YyAn涡流不b浑然天成者广,但,人在恐惧、愤怒以及憎恨下Si去的残魄带着极盛Y气,以人魄为根的Y之地可以超越天然的岱山,而阵眼中心的魄将永不消散,就怕力量过於强大,届时Y阵难以稳定与平衡。
所以他们必须减少人魄的数量。
这些魄多数是相信他、跟着他的生徒,而三魂七魄乃人之根本,即使魄不是灵魂,不能转世,R0UT消亡後魄终归是人的一部分,他不忍心再次利用这些孩子,再者……他也无法再为这些孩子付出什麽。
「开始吧,趁着太yAn西下前。」尹玄低声道。
现下虽有魄在怒吼,傍晚时分多数魄仍处於飘荡半醒状态,趁这时段安抚效用倍增,若待到太yAn西下,Y气大起後,群魄想起生前不甘与怨恨,将狂乱难扼。
他们二坐一站,「咿啊──」尹玄起弓cH0U弦,为挽歌拉开序曲。
挽歌须由二种乐器加上钟叠加演奏──主乐器乃为梁柱,以戚戚之姿纵贯全曲,诉说着对故人的思念与哀愁;辅乐器以昂扬之姿在主乐律中舞荡,唱和着未亡人的慎终追远与安抚亡者免去对未知的忧虑;空灵钟响藏於两者之後,引导亡魂游魄想起归所,与世诀别。
二胡演奏序曲仅仅一分时间,数百残魄蓦然惊起,顿时狂风呼啸──多数怒魄、憎魄在天空横冲直撞,嘴中充斥着谩骂与咆哮;多数惧魄逃窜哭嚎,祈求着谁人保佑与宽恕;仅有少数残破聚拢在三人四周,端端聆听乐曲。
序曲一奏便是一刻钟,酆山之魄全聚於此,序曲末,清澈笛音以破空之姿凌空而降切入乐曲,笛音宣示主乐开始,他们不断重复着主旋律,众多残魄随着主旋律逐渐缓下──
「啊……是……师父──」
「师父回来救我们了……」
「是……师父……」
「师父……我好疼……好怕……」
「师父回来了……」
「是师父……师父回来救我们了……」
孩子们,我回来了……
但是……
对不起……
师父没能救得了大家……
没能救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