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芝南没有回头，更没有应她。她完全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听不见女儿说的每一个字，她就像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人一样，被人提线坐在墙沿。
“妈——”夏心南惶恐地继续喊她，“我知道错了，我不应该买蛋糕……我只是愧疚，没有给您庆祝过生日，我就想庆祝一次。妈，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程芝南始终没有回应，她的思绪已经飘到了过去，已经沉溺到刚结婚那时的回忆里，她不愿意醒来，她宁愿溺毙在回忆里。
“妈，您先下来好不好？”夏心南手指发抖地紧紧抓住母亲，害怕自己一松手，母亲就会掉下去。
程芝南朦胧间听到了女儿的声音。但回忆太美，现实太累，所以她明知是旋涡，也宁愿困在旋涡里，不愿意醒来。
“妈——”夏心南害怕得痛哭失声，“我求您了——”
是女儿的声音？女儿的声音仿佛穿透了大片迷雾，把程芝南叫醒。程芝南疲惫地回头，女儿正泪流满面地站在身边，眼神极度恐惧。
程芝南被这样的眼神刺痛，眼泪顿时哗哗摔下，她伸手替女儿擦眼泪，哽咽着说：“女儿乖，你不要哭，也不要怕，妈妈在这里。”
可是擦完眼泪后，程芝南才发现，这不是记忆里的女儿。刚才记里的女儿正抓着她跟丈夫的衣衫要钱买糖吃；刚才记忆里的女儿正撒娇说着爱妈妈，要一辈子跟妈妈在一起；刚才记忆中的女儿碰到蟑螂还会大声哭喊。
是的，记忆里的女儿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会抓住她衣衫哭的小姑娘；不再是会怕蟑螂的小女孩。
而自己，会伤害长大后的她。
程芝南无力地放下手，闭上眼，颤抖着眼皮把那些眼泪一颗一颗全逼回去。她再次睁开眼时，歇斯底里地骂：“夏心南，我不要你管。我不要成为你的负担。”
“妈，妈——”夏心南苦苦哀求，“我错了，是我错了，我不应该买蛋糕。妈，我知道错了。”
“夏心南，我死了，咱娘俩就都解脱了。”程芝南绝望地冲女儿吼，“你让我解脱好不好？你放过我行不行？我真的扛不下去了。我想死，我想死很多年了，为什么你就是不愿意放过我……”
“妈，妈……”夏心南语气急迫，声泪俱下，“妈，我求您了，我不要一个人。”
“可是我活得很累……夏心南，从小到大，我都对你不好，你放过我吧！”
“妈。”夏心南哽咽，眼泪顺着脸颊蜿蜒流进嘴里，咸得她心脏剧痛，“妈，您不要丢下我……”她紧紧抓住母亲的手臂，只能求她，“以后您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一定听您的……”她急迫地跟母亲泣诉自己的爱，“妈，我求您了……我以后再也不买蛋糕，不过生日了，我以后一定挣很多钱给您用……妈，只求您别让我一个人……我不要一个人……”
爸爸临死前说：心南，如果看到妈妈上天台，一定要求妈妈不要放弃你，你一定要告诉妈妈，你有多爱她，有多离不开她。
夏心南一直牢牢记住这句话。
因为在这漫长且煎熬的人生路上，只要妈妈还在，她就能找到那盏为她而亮的灯。
所以不管生活如何将她碾压在地，不管爬起来有多艰难，也不管未来会如何。她都会挣扎着走下去，用肩膀扛起妈妈跟自己的人生。
程芝南发泄完后渐渐冷静下来。
楼顶的风很冷，呼啸着把女儿的每个字都扎进她心里。
我不要一个人……
程芝南也不想逢年过节女儿孤伶伶一个人，她也不想女儿在受伤后，连个可以倾诉的家人都找不到。
所以这些年，她每次在楼顶想解脱自己，又总会在女儿的哀求声中重拾生的信念。
程芝南没有再僵持，她跳下来，就像以往无数次那样，漠视女儿，沉默着往家里走。程芝南在顶楼门旁看到了一个男人，这男人见过两次，她知道是女儿的朋友，但招呼都没有打，就冷漠地从他面前走过。
夏心南也注意到了昊东，她脚软地蹲了下来。
昊东看到这么尴尬的场面也很为难情，只能走上前，也跟着蹲下来。昊东问：“你妈是抑郁症？”
夏心南不知道怎么回答，岔开话题问：“你怎么来了？来了多久？”
昊东本来也想直接开车走，但想起她脸上的耳光印，以及她上回差点被她妈掐死的场景，还是充满正义感地觉得自己有必要来确认她的安全。可是没料到她家的大门开着，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昊东当时也只是怀疑地上顶楼，结果刚巧看到她哭着求妈妈不要跳楼的场景。
他心里甚不是滋味：“你妈就像一颗定时炸弹。夏心南，你确定要过这样的人生？”
夏心南不想聊这个话题，直接怼他：“你的意思，如果你父母出了问题，你会抛弃他们？”
“夏心南。”昊东不想跟她掰扯，直明要害，“如果父母有可能让自己性命不保，就不应该愚孝。我们至少要保障自己的生命安全。我觉得你应该跟你妈妈分开住。”
“我妈有病。”这是夏心南第一次对人敞开心扉。
“病？”
“爸爸临死前说……”夏心南的声音瞬间低了下去，带着哽咽，“心南，爸爸以后不能疼妈妈了，你要替爸爸疼妈妈，照顾好妈妈。”她不想再哭，所以拼命忍住，“我答应过爸爸，所以一定要做到。”
我答应过爸爸，所以一定要做到。
这句话分明带着难过与承担的勇气。
昊东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她，干脆陪她在楼顶枯坐。十几分钟后，昊东起身说：“我明天还要上班，先回家了。你记得去喂猪。”
喂猪？夏心南破涕为笑。
她看着昊东离开的背影，坐在楼顶吹冷风，想让自己彻底冷静下来，想靠风来浇灭那些沉重的包袱。
手机突然响起。
她接听，是尚琼的声音：“心南，我有打扰到你吗？”
“没有没有。”夏心南说，“看到偶像的来电，我特别开心。”
“你之前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好像特别难过。”
“对不起，对不起，打扰到您了。”
“你现在好点了吗？”尚琼只想关心她。
“我很……”余下的那个‘好’字，夏心南说不出来。今天已经掉了太多的眼泪，她不想让自己继续脆弱下去，于是深吸了口气，“我没事。”
“心南，我再跟你说个故事吧。”尚琼说，“我当年因为投资失利，后来也失业了。当时也挺绝望，美好的人生瞬间坠落地狱。你知道那种落差感吗？就是你从人人吹捧的对象变成人人嘲讽的对象。你从一个人群中最优秀的存在，瞬间变成毒瘤。”
夏心南猜测，她讲的是自己投资昊教授那个项目失败后的日子。
“好像片刻之间你的人生没得选择，你完全就陷入逆境挣扎不出来。可你看现在，那些不好的人和事，经过时间，他们都滚蛋了。”
夏心南被这句话征服了。
她干脆躺下来欣赏城市难得的星空。今晚的夜空很美，碧玉似的天幕上，圆月与繁星相互辉映着，将银光泄下人间。银光融入进黑暗，却又在某些地方画地为牢，与一些张牙舞爪的黑暗割裂着。
妈妈刚才说她很累，昊东问她确定要过这样的人生？
而偶像说，那些不好的人和事，经过时间，他们都滚蛋了。
是啊，在人生海洋里沉浮，一路波涛汹涌或顺风顺水，谁又能说得清。这条人生路漫长且难走，就算一路都是黑暗，夏心南也坚信，那些阻碍最终都会滚蛋，自己和妈妈一定会迎来寸缕阳光。
她们只要在漫长的黑夜里，再耐心等等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