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聆一走,偌大的山谷变得更加安静了。
秋意终於降临在这隐世的山间,不过几日功夫,漫山遍野的乔木纷纷褪去绿衣,染上一片金红。那耀眼的颜sE倒映在水中,如流光浮金,为古玉似的湖面平添几分明YAnsE彩。
司空衍今日没什麽事可做,便在村子附近漫步。刚转过几间茅舍,远远的又看见晦人坐在湖边出神。
之前见晦人的伤差不多好全了,司空衍便和他商量,收拾收拾,不日便离开。晦人蔫蔫地答应说好。
他这些天一直JiNg神不济,小猫小狗似的,白日里也总睡觉。
「天凉了,别在外面吹风太久。」
司空衍悄悄过去,把衣服披在晦人肩上,与他并肩坐下。
「在想什麽?」
晦人望了他一眼,什麽也没说,熟练地一歪身子靠在司空衍肩上,惬意地眯起眼睛。
司空衍微微调整位置,好让他枕得更舒服一些。事到如今,他总算能大大方方地接受这种亲昵的举动,而不至於尴尬别扭。
盛夏已远,山中蝉声稀落,连鸟鸣都很少了。
司空衍静静聆听细微的风声,眼前光影沉浮,岁月静好,如一场酣然美梦,令人沉溺其中,不愿醒来。
他的思绪不禁飘飘悠悠地飞起。自遇见晦人,过去这两三月所经之事甚多,惊险有之,荒诞有之,欢欣亦有之,种种场景历历在目,仿佛只在昨天。
但,就是在这麽一个引动风云的「灾星」身边,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仅仅是依靠着别人,成为别人的依靠,便能让孤独已久的心得到满足。
晦人没有真的睡着,养了会神,忽然梦呓一般黏糊糊地说:「我们刚到这里的那天,我听见你说了梦话。」
「喔?我说了什麽?」
晦人抬眼看他:「你说……翠翠飞慢些……什麽的。」
「我说了翠翠?」司空衍略感惊奇,「还有吗?」
「你还说……」
晦人犹豫起来,像是脑袋清醒了,便有点後悔提起这个话题。
司空衍追问:「怎麽了?告诉我。」
「你还说,哥,你们为什麽不等我?」
司空衍听了,果真面sE稍沉,停好一阵才道:「那时,吵到你睡觉了吧。」
「这倒没有,只是……你一边说梦话,一边居然闭着眼睛在掉眼泪,把我吓了好大一跳。」
司空衍想像了一下当时的场景,虽然那样有些丢脸,不过自己在晦人面前丢脸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便反过来取笑他。
「你这见惯大风大浪的,还会被这种小事吓到?」
晦人重新靠回司空衍肩上。
「别人我当然无所谓,可是我看你那样,一下子就慌了。你那麽冷静又可靠,除了打架,什麽事都可以赖着你……我从没想过你这样的人也会哭。我……我其实很心疼你。
司空衍r0ur0u他的脑袋:「怎麽不早些和我说?」
「你忘了那时候我还在生气啊?一和你这个榆木脑袋说话就生气,我才不说,这辈子都不要和你说,你丢脸的样子就只有我知道好了。」
司空衍失笑:「是我从前不长眼,大人您就饶了我吧。」
「你那是没有心!」晦人白他一眼,「还有,翠翠是谁?」
「翠翠吗……牠是我小时候和哥哥一起养的鸟。」
司空衍记得自己把牠留下的一根羽毛收在匣子里。一个月後收拾屋子时偶然看见,不知怎的,竟对着那根羽毛嚎啕大哭了一场。
「那是一只漂亮的小鸟吗?」
「漂亮是漂亮,就是肥得像个球。」
晦人很喜欢司空衍提到牠时温柔的神sE,这样的表情之前很少在他的脸上见到。说起来,他们之间很少谈及往事,毕竟对两人来说,故人的离去都是难以磨灭的伤痕。
「我本还以为又是哪个不长眼的姑娘,看上你这根木头。」晦人磨蹭司空衍的肩膀,「原来是只小鸟……」
「你不会连一只鸟的醋都要吃吧?」
「我是那麽小心眼的人吗?」
「你不是吗?」
晦人作势蹦起来cH0U他:「你找Si!」
司空衍笑着躲,对於这个略感凝重的话题,总算显得不那麽在意了。
他主动说:「那时是我哥坚持要养翠翠,而我却在意牠活不长久……哥哥的X情洒脱,从不杞人忧天。反倒是我,梦见往事还会夜半哭泣……b他要软弱多了。」
晦人连连摇头:「不,你和我一样,所有的亲人都已经不在了。都是孤零零地走在世上,怎麽能不为自己哭一哭?」
「那既然我那麽可怜,你是不是该来安慰安慰我?」司空衍歪头撞了一下晦人的脑壳,有模有样地卖起乖来,「我做了噩梦,醒来又看你一副Ai答不理的样子,心都要碎了。」
晦人自己是撒娇惯了,从未见司空衍也这样,顿时被弄得脸红:「好嘛!不然、不然我现在补给你?」
说着双臂一张,把司空衍勉勉强强塞进自己怀里。
「不哭不哭啊,宝宝不怕!」
也不知谁才像个宝宝。司空衍哭笑不得。
两人闹了一阵,又亲密无间地靠在一起,什麽也不做,就望着远山发呆发懒。
晦人心情颇好,方才司空衍提起旧事,也让他模糊地想起一些亲人的影子。
思量片刻,他指着湖对面一处突出的石滩道:「跟你说一件事。」
「好啊,你说。」
「看到那个像钉子一样伸入水中的地方吗?听说,我阿娘从前在那里洗衣服的时候羊水破了,人才刚刚被抬回屋里,我就已经呱呱地掉了出来。算算时间,b母J下一窝蛋还快。」
「……啊?」
他这几句话透露了太多消息,司空衍一时惊愕,竟不知作何反应。
虽然他自己也隐约感到此地对於晦人有特殊的意义,但晦人不提,他本也无意追问。
焦大爷当初怀疑他们来历的话语蓦然浮现,原来老人的猜测是对的。
这里并不是一个偶然间被他们闯进来避难的山谷,而是他命中的星星降落的地方。
司空衍心头震荡不已。
或许是小时候,他也曾想像过自己会带什麽样的nV子回铁匠村,以夫妻之名祭奠父母的灵位,或者去她的娘家坐坐,一起吃顿热热闹闹的饭……这种事在成年以後显得愈发遥远,反而不太去想了。
晦人与他相遇之时,便已双手沾满血腥,无根无依,惯作一柄为人所用的利刃。司空衍那时对他不过畏惧,加之一丝怜悯。如今也渐知,他亦是娘胎所出,和万千平凡人物一样,有一个落地的日子,一则出生的逸闻,一颗受伤流血後也需要慢慢癒合的心。
司空衍想像了一下,晦人生在这样美丽的山间,或许会是猴子一样敏捷的男孩,晒得黝黑,笑声响亮。喜欢光着脚到处奔跑,站在山头上呼朋引伴,天热了就一头紮进湖里,再欢快地冒出水面。亲人予他大把的疼Ai,从不需要用什麽去换取。
如今故土已成焦土,人也早非故人。可命途指引,仍是让司空衍误打误撞地踏上了心许之人的故乡。
司空衍感慨良多,终究没说什麽,只默默把晦人身上的衣服裹紧些。
晦人奇怪道:「你就没有什麽想问我的吗?不过,别问我r0U铁的事,我知道的早都告诉你了。」
确实,依照现在所有的线索,晦人在方璿那里见过的r0U铁,这种很有可能在当年引乾酪空长乐兴趣的东西,几可确定就产自他的故乡。
司空衍一路追查的线索不仅回到了天罡会这个原点,更回到了晦人自个的身上,又是一个难以突破的Si胡同。
然而一肚子的问题当中,司空衍想来想去,却挑了个似乎不那麽紧要的:「你还记得你母亲吗?」
晦人歪着脑袋,闭上眼睛:「我只记得……她的头发又黑又亮,0起来滑滑软软的,像丝锻一样。」
「那看来你是像她。」
「是吗?」晦人笑了,仿佛司空衍也0到了那一把乌溜溜的头发。
麒麟村这样贫瘠的村落,本凑不出什麽像样的贡品,让司空衍费了一番脑筋。不过说来也巧,焦大爷放在山上那摆设一般的陷阱,隔日一早去看,竟真的逮到了一头野猪。
焦大爷高兴坏了,难得慷慨地说要给他们加餐。司空衍也不客气地预留了一大盆r0U下来,说是另有他用。思忖着再备一些果子,现下正是秋天,上山采集一趟,不久也准备齐了。
麒麟山物产颇丰,虽难种庄稼,倒也饿不Si。
原本的麒麟村已灰飞烟灭,在新的村落里面行事也可能招致村民议论,司空衍便找了块湖边的空地行祭礼。
晦人不住地拦他,说得都有点脸热:「又不是你的先人,你拜他们做什麽?」
他过去从未做过祭拜或扫墓,毕竟这种举动对於以杀人为业的人来说,实在没多大意义,甚至有点讽刺。
但司空衍坚持要拜,忙前忙後,倒也没指派他去做什麽。
「可惜没有香火和纸钱,也没有酒水。不过祭拜重在心意,只能尽力而为了。」
认认真真地把贡品摆好,确认一切妥当了,司空衍便跪下来,向着四方扎扎实实地磕了几个头。
他的动作无b自然,仿佛正在敬拜的就是自己的先祖。
晦人抱臂站在一旁,眼眶发酸,悄悄背过身去。
我才不做向鬼神磕头这样的傻事。
他心里嘀咕着,又见司空衍跪起身,仰视天际,虔诚道:「斗胆请愿,望诸位先灵庇佑麒麟村遗孤晦人……」
「你这样说他们听不懂的。」晦人打断他。
「为什麽?」
「我那时候又不叫晦人。」
「那你还记得你原本的名字吗?」
晦人差点脱口而出一个尘封已久的名字,又觉得这样似乎对司空衍过於顺从了,於是转了转眼珠,道:「我忘了。」
「你连自己的名字也忘了?」
「是啊,那时候我小嘛。」晦人咬Si这个答案,说得斩钉截铁。
何况……正因为他是被峥嵘阁捡回的孤儿晦人,他们才会有如今。那个本该在山中无忧无虑长大的孩子,不再提起也罢。
「你总有一天会告诉我的,对吗?」
「那也要等我想起来再说。」
「好吧。」司空衍再次郑重道,「斗胆请愿,望诸位先灵庇佑麒麟村遗孤,那个後腰上有个红sE胎记的孩子……」
「喂喂喂!你怎麽知道这个?」
「别忘了我替你擦过澡。」
虽确实如此,可大声喊出这种事还是有些羞耻。晦人又急又恼,巴不得他赶紧住嘴。
司空衍倒不觉得,继续喊:「这孩子已经长大,请诸位先灵保佑他,免於杀孽纷争,一生顺遂,平安幸福。」
起风了。秋风猎猎,呼啸而过,吹得万千枝头簌簌摇动,却并不寒冷。
两人静了一会儿,司空衍自嘲道:「我一个外人在这里讲这些,他们会觉得莫名其妙吧……」
「不会的。」晦人cH0U了cH0U鼻子,「他们肯定能听到。」
他学着司空衍的样子跪下来,将额头贴在地上。
我一身罪孽,并不畏Si。晦人在心中默祷,若真有先祖在天之灵,请保佑我身边这个人平安就好。晚辈在此叩谢。
司空衍见他跪了许久,忍不住问:「和先灵都说了些什麽?」
晦人神秘兮兮地摇头。
「等我们老Si之後,你自己去问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