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内外愁云惨雾。
闻讯而来的百姓都被拦在外面,伸长了脖子张望。
大堂之中吏员齐聚,各自在交头接耳。
王举人泪水横流,正痴痴的站在王县令的虎踞官袍前。
短短几日,他仿佛被抽走了大半生机,鬓角竟多出几缕白发。
躺着的叶老,绀紫的手指仍旧紧紧蜷曲着,那张曾嬉笑怒骂的面孔已膨胀变形。
仵作掰开叶老的手检查,指甲缝还有细沙嵌塞其中。
叶崇文大恸,嗓中蓦地发出了一声凄厉哭喊:“爷爷!!”
何青选也如遭五雷轰顶,哆嗦着上前,不敢置信地扑倒叶老身上,“老师……”
衙差通知他们时,他们怀揣希望以为见到的是活生生的人。
却没想到,竟会是如此结果!
陈平垂头跪地,眼泪夺眶而出。
多日打捞,费尽人力,却等来了这么一个结果,不啻于晴天霹雳。
即便陈平早有心理准备,可胸膛依旧如被人重重捶打,窒息的难以呼吸。
他跪行到了叶老身侧,悲痛的喉咙酸涩,有种反胃的冲动。
明明几日前还生龙活虎,扛着铁锹下地的人。
怎么一转眼就成了这副模样?
“老师,”
陈平抓住叶老的衣袍,“老师,你起来你起来啊!”
可躺在那的老人浑身僵硬,紧闭的眼下血红点点,没了丝毫生气。
那个算学大家,一心为民,曾待他如子的叶老先生。
真有的走了!
这宛若噩梦般的场景,让他再也坚持不住,嚎啕一声,终于撕心裂肺地哭了出来。
三人伏尸颤抖,伤心到了极点。
稚嫩悲恸的声音令闻者落泪,见者心酸。
堂内有的吏员也忍不住叹息,“叶老先生实在是可惜了,县尊大人只怕也唉。”
“还是太冲动了点,”主簿搂着袖子往里探,低声嘟囔,“我辈官宦子弟,十年寒窗方能搏个微小功名,起码先得活下来才能造福百姓。”
“听闻县尊就为救个民夫。不值得啊,莫不是被去年的嘉奖冲昏头了吧?”
身旁同僚瞥他一眼,把嗓音压低了,“他值不值不知道,但我们才是真不值呢。”
“噢?”主簿微愕,撑开眼帘,“怎么说?”
“这还用问?”同僚比了个手势,冷淡道:“十八条人命,算谁头上?”
“你我各司其职,本不该参与这趟浑水,都是县尊急吏缓民,欲搏个清宦名声,这才硬拉我们过去。”
“叶老是负责人,县尊是领头羊,如今他们一死一失踪,自是一了百了。咱们上头没人顶着,朝廷问责书一下,首当其冲的还不是咱们?“
此话一出,四周吏员都紧张起来,主簿脸色也变了。
“就算县尊死了,上头不还有黄县丞吗?怎轮得到咱们这些小员?”
“黄县丞?他就早当众挂印辞官,虽一直无正式公文,可这事他从头到尾都没沾,这会儿指不定躲在家里偷笑呢。”
“那……那县尊之前说的赔偿,还赔不赔啊?”
“这事是他说的,跟咱们没关系吧?就算赔,也得叶家跟王家的人赔……”
王县令当初信誓旦旦,说凡因泄洪渠受损的土地,都会得到赔偿。
如今堤坝一崩,农田损失暂且不说,单就那人命官司,他们就未必兜得住。
这笔银子,就算是把县衙掏空,也未必填补得上。
几人的话并未避嫌,浑不觉四周目光虎视眈眈,氛围变得十分压抑。
这时,王举人拍案而起,怒斥道。
“你们在说什么!”
“县尊素日待你们不薄,而今他生死不明,尔等不思将人寻回,却在这里计较得失?”
“田主簿,当日你犯事,县尊曾网开一面,难道你忘了吗!”
王举人脾气火爆,声色俱厉,在场所有人都怔了一怔。
田主簿涨红了脸,打算佝腰躲避。
众衙差也是义愤填膺,厌恶地瞪着那几个吏员。
“王大人为人宽厚,共事多年从未亏待过你们,如今人还未找到,你们就急着推卸责任,太过分了吧!”
“就是!吉人自有天相,大人定然还活着!”
王举人已忍他们多时,若非看在三孩子痛苦不堪,估计都动手了。
谁曾想,这些人竟毫无同情心,还将主意打到了叶家的身上。
无耻之尤!
叶老是为堵沟渠缺口奋不顾身,而今尸骨未寒。
这些人心中无一动容,竟还想让叶家承担百姓的赔偿,这还是人吗?
一旁的胥吏却不依不饶:“王院长也是举人,官场之上本就有律法铁条!此事出了差错,必要有人承担责任,这是常理。”
王县令不在,他们可不怕这举人老爷。
“我们也没说县尊大人定然死了,可外头倒确确实实死了十八个,其中还有咱们县衙里的人呢。”
“还有些人的尸体在哪都没找到,若有上官问责,我等该如何应对?难道也学这几个小娃,埋头痛哭不成?”
他们站在那里,犹如冷冰冰的高墙,透不出丝毫暖风。
衙差们的脸色却都不好看。
王大人为官清正,只不过素日态度强硬了些,但从未苛待过下属。
而今纵然真是出事了,可头七还未到,一个个便冷言冷语,翻脸不认人。
未免太叫人心寒!
众人气不过,纷纷说道。
“此事日后再说不迟,先找到大人要紧!”
“对,先找大人。”
那胥吏一脸漠然,“当然要找到,外头可有好些百姓等着要钱呢。”
王举人黑着脸,手指颤抖指着那胥吏。
叶崇文通红的双眼狠狠剜向堂上,想要说什么却被陈平按住。
眼泪仍挂在脸上的何青选怒极而笑,忽然推开众人,直接走了出去。
陈平目光冰冷地扫过众人,站起身对叶崇文说:“崇文,我们先把老师送回去。”
“老师是读书人,爱干净,不能带着满身泥沙走。”
“我们带他回家。”
陈平的话,让叶崇文心下猛地一揪。
对,要带爷爷回家,回家
“崇文!”何青选带着家仆走了回来,抬着担架,沉重地说:“我们走。”
“不要让老师望着这些无情无义之徒。”
“老师,我们回家!”
叶崇文咬紧牙关点点头,小心扶着爷爷的身体上了担架。
众人就要离开之际。
那始终冷言冷语的胥吏忽然朝外看了一眼。
人群之中,立刻走出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