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堤崩裂,大水漫涨。
洪峰轧过泄洪渠,气势汹汹冲向两岸河坝,摧枯拉朽的将沿岸农田毁坏殆尽。
除了寻找失踪的人,还有不少百姓在自家田地里泣不成声,满地扒拉着或许还能用的幼苗。
若是原本的计划不出变故,这里有半数农田都会安然无恙,哪曾想河堤竟然垮塌。
这个意外太致命,毁了他们下半年的希望。
先前都说县衙会赔偿他们的损失,可如今县令自己都不见了。
这该如何是好?
岸上有人想跟上来问问赔偿问题,却被赵瑾难看的脸色吓退,只能远远跟在后面。
陆续被找回的几具尸体,都摆在河堤不远处。
死难者家属的哭声尖锐又悲恸,所有人心里都覆着一片沉沉的阴霾。
叶崇文张了张嘴,嗓子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陈平强打精神,“没有找到那就继续找,”
他绕过众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下游走,“老师福大命大,一定会没事的。”
像是在告诉别人,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肯定会没事的!”
河边陆续有人抬着担架从下游上来。
担架上露出一张张被涨红的脸,因溺水而脖颈肿大的头颅,即便在白日也显得分外可怖。
叶崇文杵着拐杖,期盼着能够尽快找到人,活着的人。
可是当他下意识回头,望向不远处被白布盖住的尸体。
那些尸体生前大多都是民夫。
当时情况复杂,官吏站得较远,而民夫靠前直面冲击。
这些民夫皆是身强力壮,连他们都命丧黄泉,爷爷的年纪与体力
叶崇文心下一寒,嘴唇颤抖,加快了脚步,
何青选叫上几个人,跟着沿途寻找。
陈平脑海想着叶老的音容笑貌,回忆起这些日子在叶老身边的点点滴滴。
此时只恨自己未生出一双翅膀,可以立刻飞遍整条苍河。
老师,你到底在哪里?
王大人,你们没事的,对吧?
是不是我的模型出了错?
还是哪里的数据出了问题?
他用袖子擦了下脸,眼眶通红,嘴唇也被咬出一线冷白。
“爷爷!”叶崇文声嘶力竭,“爷爷,我是崇文,你听得到吗?”
何青选也跟着大喊:“老师!王大人!”
陈平嗓子早就哑了。
从泄洪渠到蓄水地再到堤坝的距离并不远,越走三人心里就越往下沉。
终于,他们看见赵瑾带着人在往回走。
在他身后的担架上抬着两个人正在哀嚎,听起来年纪不小。
“爷爷!”
叶崇文下意识地上前,一个趔趄冲停在担架旁,动作蓦地僵了。
不是叶老。
赵瑾伸手欲阻不及,只能长叹口气,握着铁尺的手发出咯咯声。
平时看到赵瑾做事老练,行止之间别有气度,陈平下意识就把他当做了叔伯辈的长者。
此时细看,在没了那股子威严气度衬托之后,赵瑾的面容还算稚嫩。
大约就是二十四五岁的年龄,换做另一个世界,不过是刚刚踏入社会的青年。
“赵都头。”
陈平快步上前,殷盼地抓住他袖子,颤声问:“你们怎么回来了?人不是还没找齐吗?”
赵瑾面露愧色,身上带着几道血痕。
“我会继续找,县尊跟叶老都没有消息,当然要找到人为止!”
“但是,上游的百姓也需要安顿。”
“我还得安排人先将这些伤患送回去,这也是县尊的吩咐。”
决堤之时,叶老奋不顾身,王县令又何曾贪生怕死。
当他发现有民夫快被河水卷走,不顾危险跳了进去救人,只留下了一句话:“去救人!赵瑾,去救我的百姓!”
赵瑾阻止不及,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王县令将民夫推了上来,可他自己却被上游冲来的石头撞上胸膛。
百姓之平安,是王县令最大的心愿。
或许,也可能是遗愿。
所以,赵瑾不得不遵从。
陈平张口欲言,却是无话可说。
少顷,他调整心情,再度开口。
“那就恳请都头匀一些人给我们,我们接着找!”
“这场洪水算什么?我不信他们会出事!”
“就算把整条苍河都翻过来,也要将人找到!”
然而直至天黑,河道两岸的淤泥都被翻了出来,也还是没有找到最后失踪的几人。
第二日正午。
叶崇文终于坚持不住,在昏迷边缘被人强行带了回去。
何青选膝盖重伤,清晨时分就已经寸步难行,最后也被送往县衙。
陈平不愿意走。
泄洪渠是他帮忙选的,沟渠长度是他帮忙定的。
老师也是从他手里挣脱的。
他茫然地望着河水,满心愧疚。
沿着河边找了一遍又一遍,最终还是因为体力不支,被人抬了回去。
陈平连续高烧不断,昏迷了三四日。
迷迷糊糊中,他似乎听见了何青选的哭声,很快再次昏了过去。
待他退烧清醒之时,洪流已经改道全部过境。
可派去搜寻的队伍,却始终没有消息传来。
何青选将拐杖放在一边,端着药碗说:“泄洪的计划也算是成功了。”
“你先喝了药,咱们再继续去找。”
陈平神色漠然,两眼盯着窗外,喃喃地说:“成功了吗?”
死了这么多人,叶老和王县令生死不明,这也算成功吗?
何青选知道陈平心里难受,他又何尝不是。
无奈道:“这是王大人跟老师定下的计划,不管怎么说至少保护住了县城,没有让百姓们陷入更大的危机之中。”
不管叶老如今身在何方,他若是知道结果如此,纵非十全十美,也多少会有些欣慰吧。
“崇文人呢?”
陈平苦笑一声,又看向何青选,“你的腿能走了”
话还没说完,一个身影突然闯了进来。
几日不见,叶崇文的脸色越发枯败黯然。
他盯着陈平和何青选良久,才开口说道:“衙差说爷爷找到了。”
陈平噌得起身。
三人夺门而出,直奔县衙大堂。
大堂内人影憧憧,还未等靠近,便听见了震天的哭声。
陈平身体一晃,呼吸战栗地挤了进去。
那案上,赫然摆放着一件残破染血的虎踞官袍。
还有一个浑身浮肿,皮肤几乎被泡烂,面目全非的老人!
陈平顿时眼前发黑,浑身血液凉透。
“老师!”
痛不欲生,砰然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