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枫转过头来,当他看到岳重天那张脸,他整个人似被扔入冰窖,全身肌肉刹那间僵硬凝固了。岳重天冷冷盯着他,一双眼睛似二把快刀,好像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众商贩取回各自钱财,货物,不敢逗留,匆匆离去。变革派教众早鸟走兽散,不知去向。偌大的酒店只有三五个食客,掌柜吩咐伙伴清理场地,准备关门打烊。
岳重天指着面前的凳子,示意他坐下。叶枫坐了下去,心中忐忑不安。他不明白岳重天为何会这样看他?他又做错了什么?岳重天冰冷,凌厉的眼里忽有了灼热,憎恶的怒火,不一会儿,两只眼球通红,好像不把叶枫烧得粉身碎骨决不熄灭。叶枫不敢与他对视,低下头去,说不出的燥热,汗水湿透衣裳。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恐惧,害怕岳重天的感觉。
岳重天道:“记得正月初八你杀到我面前,你眼中满是桀骜不驯,谁敢拦你的路,你便杀谁。你为什么现在连看我的勇气都没有?”叶枫头低得更低,汗水从发梢流下,一滴滴落在桌面上,道:“我……我……”岳重天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你居然会变成我瞧不起的人。”叶枫像条被捏住三寸的蛇,顿时面红耳赤,哑口无言。岳重天道:“我一直等待你出手,可是你没有也没有做,我知道你心里想着什么,你怕失去当下所拥有的东西,已经丧失了拔剑的勇气,所以你对眼皮底下发生的杀戮无动于衷。”
他一直竭力抑制的愤怒,终于像洪炉炸开时的火焰般迸出:“我用尽心思载培你,是因为你干净单纯,不懂世故,身上有股天不怕地不怕,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血性,但是现在的你呢?脑袋装了太多的东西,患得患失,怕这个失去,怕那个失去,结果丢掉了最宝贵的本性,你的剑还能杀人吗?”他异常激动,口沫横飞,不时飞到叶枫脸上。
叶枫脸上肌肉扭曲,抽搐,不由握紧剑柄。鞘中的长剑仍旧锋利,持剑人却变得懦弱,胆怯。他放弃了曾经坚守的信念,他发现自己很像蜕变之前的赵鱼。岳重天又叹了口气,道:“说到底我把你高估了,殊不知越是单纯淳朴的人,面对权力,欲~望,越容易迷失堕落,因为他从来没有真正拥有过,所以他舍不得放手,比任何人都自私,冷酷。”
“在你看来,手握权力的人一定是铁石心肠,决不能有半点人情味。做任何事首先要让自己的帮派获取最大的利益,对待敌人必须心狠手辣,不留任何活路。故而你无视林镇南一家人受难,他是武林盟的人,罪有应得,死有余辜。你任由汤独桥胡作非为,他是自己人,自家人屁股打不得。我实话告诉你,大权在握的人务必具备赤子之心,目光远大,一视同仁。既然变革派在江山县做不好,为什么不腾出位子给林镇南做呢?他有能力造福百姓,我们便要鼎力支持,决不可有非我同党,其心必异的偏见。”
岳重天伸出右手,搭在叶枫肩上,眼中既有迷茫,又有犹豫,道:“我选择了你,是不是错的?你究竟能不能挑起变革的重担?”他从来没有放松对叶枫的观察和考验。今天叶枫的表现,不仅让他失望,而且寒心。一个处心积虑,精于算计的接班人,迟早让他追悔莫及。叶枫定了定神,道:“我错了。”他站起来,往门外走去。名利场本来就没有他的位子,他何必苦苦强求?或许赵鱼现在所走的路,同样适合他。
就在此时,听得一人道:“年轻人,别走得太快,说不定我可以帮你。”那个卖糖水的小贩不知何时坐在门口的一张桌边,桌上摆着一壶酒,三五样菜,三副杯筷,其中一盘腊肉混杂着黑乎乎的片状东西,散发出异样的香味。脚下放着两只空木桶。叶枫心中一凛,全身肌肉绷紧,情不自禁握紧长剑。那小贩微笑道:“坐下来喝一杯,怎么样?”叶枫硬着头皮坐下,五指仍不离剑柄。那小贩冲着岳重天叫道:“老先生,能否过来赏个脸?”
岳重天挨着叶枫坐下,看起来忧心忡忡。这小贩给三只杯子斟满酒,盯着岳重天,笑嘻嘻说道:“年轻人阅历浅薄,心思不定,做事难免以管窥天,顾此失彼。练达人情世故的长辈,在鞭策,督促年轻人的同时,亦要有足够的耐心,包容,给予年轻人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岳重天听他的口气,俨然替叶枫求情,但是这小贩与叶枫素不相识,委实猜不透他的用意。岳重天满腹疑惑,打了个哈哈,道:“但愿他吃一埑,长一智,别再犯同样的错。”
这小贩侧头看着叶枫,向他端相半晌。叶枫心中七上八下,极是不安。这小贩道:“你也别怪长辈严厉苛刻,鸡蛋里挑骨头,哪个长辈不是恨铁不成钢,巴不得后辈成就超过他?他会开口说你,足见对你期望之高,若是他一言不发,才是对你彻底失望。有这样的长辈,你还不磕头称谢?”叶枫知道这小贩是给他个台阶下,让他与岳重天重归于好,再说他适才转身离去,未免有些心胸狭隘,意气用事。当下拜倒在地,恭恭敬敬向岳重天磕了几个头。
岳重天脸上堆笑,待他磕完,并不扶他起来,指着这小贩对叶枫道:“能给你指点迷津的人,你更要磕头感谢。”叶枫转过身来,又磕了几个头。这小贩扶起他坐下。岳重天夹了一块黑乎乎的东西,凝视着这小贩,笑道:“酱柚子皮,广永丰特产。”这小贩笑道:“岳先生好像对广永丰很是熟悉?”岳重天道:“读书不觉已春深,一寸光阴一寸金。家父在世时,常用贞白先生的这句诗来激励我,做人要拼搏上进,莫要虚掷光阴,抱撼终身。”
这小贩笑道:“在下更喜欢贞白先生的恶闻亡越事,洗耳大江滨。”岳重天道:“据说广永丰的吕姓多半出自七都吟阳。”这小贩吃了块酱柚子皮,漫不经心道:“岳先生似乎很留心姓吕的?”岳重天也漫不经心应道:“江南吕家,谁都想高攀啊。”举起酒杯,目不转睛盯着他。这小贩也举起酒杯,轻轻一碰岳重天的杯子,笑道:“江南吕家的人也是一个脑袋,两条胳膊,在下吕孤雁。”岳重天微笑道:“阁下虽然只有两只手,却比一千只手,一万只手还要管用。”
吕孤雁看着自己十根修长,有力的手指,忽然叹了口气,道:“大家提到江南吕家,总是恐惧远大于敬重。”岳重天道:“没有恐惧,就没有敬畏,假如江湖没有江南吕家的暗器,毒药,不知有多少门派称王称霸,多少人家破人亡。”叶枫心道:“义父这话说得好牵强,那些有野心,决意做坏事的人,何时惧怕过江南吕家的暗器,毒药?一件兵器,一门武功,一个英雄,绝不能改变江湖局势。”他偷偷瞧岳重天的脸色,见得岳重天神情殷切,宛如孩童看到心仪已久的玩具,迫不及待的想拥有。
叶枫已然明白岳重天的用意,寻思:“若能得到江南吕家的帮助,无异大大增强变革派的实力。”吕孤雁道:“这个江湖从没有因为江南吕家的存在,而变得公平,自由,每天依然有许多受了冤枉,得不到申张的人,有一闭上眼睛,就看不到太阳升起的人,有在回家路上倒下,再也吃不到母亲烧的家常菜的人。”岳重天道:“据我所知,江南吕家终年匿迹隐身,世人知之甚少,倘若多在江湖走动,知道的人多了,自然对某些人形成了震慑。”
吕孤雁道:“岳大侠的意思是,江南吕家需要一场轰轰烈烈的变革?”岳重天道:“树挪活,人挪活。”吕孤雁笑道:“现在无论做什么事,不和变革扯上关系,好像就颜面尽失,被时代抛弃了。一打起变革的旗号,再污泥浊水的事,立马光芒万丈。”岳重天干笑几声,不置可否。吕孤雁道:“江南吕家的变革算起来已经好几年了。”岳重天笑道:“真是江湖之大幸。”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酒,满面红光,喜不自禁。吕孤雁道:“江南吕家从此退出江湖,当然是江湖的天大福事。”
岳重天大吃一惊,道:“你说什么?”吕孤雁苦笑道:“为了子孙后代活得更快乐,我们不得不离开这个圈子。”岳重天愕然道:“江南吕家天下无敌,还有什么不快乐的?”吕孤雁抬手指着头顶,道:“就是这虚无缥缈的名声,几乎要让江南吕家灭族断种。壮士断腕,虽然异常惨烈,但是性命可保。”叶枫心想:“莫非江南吕家出了极大的变故?可是放眼江湖,有那个门派具备让吕家寝食难安的本事呢?
吕孤雁指着脚下的两只空桶,道:“空桶就像我们最初的心,干净纯洁,不去计较得失,更不会想着怎样害人。”叶枫一听,身躯一震。吕孤雁这几句平淡无奇的话,仿佛特意说给他听的。他禁不住神情恍惚,灵魂似已脱窍而出。岳重天沉吟不语,脸上有了难得一见的柔情。他最初的梦想肯定不是做拯救世界的英雄,或许他更想做风度翩翩的护花使者。吕孤雁见他们痴痴呆呆,叹了口气,拎着空桶走出门外,从一口大瓮装了两桶水,提回店中。
岳,叶二人不知他来来去去做甚,各自心中嘀咕。吕孤雁伸手入桶,搅动清水,道:“桶里装着的水,就是我们的欲~望和贪婪,除了满足自己的利益之外,再也容不下其他东西,就连无价的亲情,友情,爱情都可以割舍……”叶枫听在耳里,胸如锤击,泪水忍不住悄悄滑落。自从离开华山,他经历的实在太多。但他不敢回头看自己曾经走过的,他怕心如刀割,号啕大哭。因为他每迈出的一步,都意味着渐行渐远。
正嗟叹唏嘘之时,听得淋淋沥沥的水声,原来清水溢过桶身,一道道的流在地下。吕孤雁道:“活得像受鞭子抽打,一刻都停不下的陀螺,难道这就是完美的人生?”岳重天怔怔地看着他,道:“人活在世上,不正是要奋斗至死么?庸碌无为,对得起自己么?”吕孤雁笑道:“我们以前是这样想的,可是现在发现错了。”岳重天涵养再好,也受不了他惫懒,消极的态度,哼了一声,冷冷说道:“依阁下看来,勤奋上进有错,难道大家都去做游手好闲的懒骨头?”
吕孤雁不接他的话题,道:“江南吕家数百年来长盛不衰,靠的是什么?”岳重天脸色稍暖,哈哈一笑,道:“当然是纵横天下的神兵利器。”吕孤雁听了这话,不禁“哈”的一声,笑了出来,道:“什么神兵利器?分明是要命的暗器毒药。”叶枫陡然间想起青青临死前备受折磨的惨状,忍不住打了几个寒噤,心中感到一阵凄凉,脸上自然而然流露出强烈的惧意。
岳重天一时语塞,拿起筷子,吃了几块酱柚子皮,掩饰尴尬。吕孤雁道:“江南吕家无敌天下的暗器毒药,并没有起到维护江湖安宁的定海神针的作用,反而似悬挂在世人头上,一口随时会落下来的刀,无时不刻活中恐慌之中。谁也不敢保证,万一某天江南吕家出个丧失理智的疯子狂人,整个江湖岂非面临浩劫?”叶枫又想起那个企图做世界皇帝,杀人如麻,自大成狂的缪宗棠,寻思:“原来江南吕家也想到了这一点。”岳重天见他一直唱反调,不由得恼怒不已,只是江南吕家实在得罪不起,一时不便发作。又寻不出反驳他的话,喝了几口闷酒。
吕孤雁见他脸色难看,歉然笑道:“岳先生,在下不是有意与你过不去。”岳重天哈哈一笑,道:“吕先生直说无妨,岳某岂是小肚鸡肠之人?”吕孤雁道:“是,江南吕家上下似喝醉了一般,浑身飘飘然,沉迷在无敌天下的假象中,挖空心思造出一种比一种更歹毒霸道的暗器毒药,可是我们拥有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呢?几千年以来,向来是正义,光明主宰世界,见不得人的邪术何时能升堂入室?”
叶枫听他毫不避讳的评论自己家族,虽说有迫不得己的成分,却也算得上胆大包天了,不由得敬佩不已。岳重天眉头微蹙,沉吟不语,似在回味他所说的话。吕孤雁道:“别人根本不知道我们为了维持虚渺的名声,付出了多么惨重的代价?终年累月与毒药接触,致使不少人精神错乱,得了根本医冶不了的怪病,活着简直生不如死。生岀来的后代不是死胎,就是怪胎,好多姑娘都不敢嫁给吕家子弟为妻。哈哈,江南吕家的毒药果然名不虚传,毒得自家都快断子绝孙了。”
叶枫擦擦湿润的眼眶,道:“毒药不是江南吕家的护身符,当机立断,果断放弃才是。”吕孤雁双脚踢出,木桶飞出门外,盛着的水倒得一滴不剩,他仿佛也卸下了千斤重担,脸上现出开心至极的神情,道:“清空一切,弃毒重生,这是江南吕家唯一的出路。”岳重天道:“你们以后准备做什么?”吕孤雁道:“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凭自己双手养家糊口的平民百姓啊!”岳重天叹息道:“你真的打算一辈子卖糖水?”
吕孤雁笑道:“既不会很累,一天又能赚三五百文钱的行业,我是求之不得,做到死都愿意。”岳重天大笑,道:“拿得起,放得下,是条好汉子。”适才误会吕孤雁,以为他傲慢无礼,听他说出前因后果,方知他这样做是苦衷的,不但怨气极消,而且心下欢喜。尽管他拉拢不了江南吕家,但是也不必担心江南吕家会与他为敌。吕孤雁道:“过几天江南吕家要举行破茧成蝶仪式,两位能否赏光参加?”岳重天一怔,道:“破茧成蝶?”吕孤雁道:“像蚕一样,经过痛苦的挣扎,不懈的努力,终于化为蝴蝶。”
次日大早,三人往江西而来。过了靖安村不久,忽然眼前出现一条大河,河水恰如镜面般平静,波澜不惊。三人顺着河岸而行,正是暮春初夏时节,气候宜人,两岸青山巍峨,薄雾轻绕,柳丝飘摇,撩拨着河水,农夫在田里放声高歌,宛若身处画中。三人不觉胸襟开阔,精神为之一振。走了一两个时辰,日头高升,照得身上暖烘烘的。眼前又出现一条大河,河水流湍急,直冲而下。两条大河合在一起,从起伏不定的山峦之间流过,浩浩荡荡,朝东而去。
大河右岸,建着一座石头盖成的碾坊,河水推动着巨大的水车,里面正在榨菜籽油,在极远之地就能闻到浓郁的香味。越过一大片农田,是个不大的村庄,入村道路屹立着一座高大的牌坊,匾额写着“简重遗风”四个大字,左右柱子镌刻着“两溪交汇积明珠”,“狮象对峙出人杰”的对联。牌坊往前数百步,是株数人才能合抱过来的樟树,枝叶浓密,树冠如盖。树下搭了间小石屋,门顶悬挂“碧石村土地庙”的牌匾,土地公土地婆坐在台上,慈眉善目,笑容可掬。
岳重天轻声吟道:“琼筵宝幄连枝锦,碧石青苔满树阴。”他十分巧妙的把李白,李端的诗句揉集一起,读来别有韵味。吕孤雁眯起双眼,打量着宁静安谧的村庄,道:“我们到处寻找合适的定居场所,有一天走到这里,见得依山傍水,风光旖旎,大家无不喜爱,决定在此落地生根,开枝散叶。虽然本地人有些不太欢迎我们的到来,但是不用多久,我们就会与他们和睦相处。”
叶枫已经注意到一条弯弯曲曲的道路,将这个村庄一分为二。道路两侧扎起半人高的蓠芭墙,显然有意隔绝对方,老死不来往。一边的房屋格外陈旧,却异常宽敞,占据交通便利的地方,掌握着肥沃的田地。另一边的房屋新砌不久,都是建在行动不便的半山腰上,每一幢房屋逼仄狭窄。不高的山上树木早被砍伐干净,开垦出一垄垄的麦田,菜地,一层又一层的叠在房子后面。不消说这些新房子的主人,正是刚搬迁过来的江南吕家。岳重天叹道:“虎落平阳受犬欺,这是何苦呢?”吕孤雁道:“人家能给容身之地,已经感激不尽,铭记于心。”
就在此时,听得有人暴喝道:“吕焰锋,老子把你当兄弟,朋友,你一天天的耍弄老子,莫非你把老子当傻子,白痴了?今天不还钱给我,老子便扒了你的狗窝,把你的婆娘卖到窑子去!”三人转头望去,见得一矮胖男子抱着脑袋,踉踉跄跄向他们奔来,大叫道:“是兄弟朋友就再宽限几天,我今天就去筹钱,总之一个子儿也不会少你们的。本是同村人,相煎何太急?”口中唠唠叨叨,几条大汉在他身后紧追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