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春月反常的冷。
惊蛰早已过去,碧采池上殷殷春雷却并未引来春天本应呈现的勃发生机。
月色洒入敞开的轩窗之中,被抛光打磨的白石砖上泛起一片清冷的光。
蘧皇后背对明月,她的轮廓皆被勾上一层雾蓝的光晕,上挑的唇角却偏有一丝怅然的落寞。
“……阿娘舍得让他去吗”
这句话方才脱口而出,永清就暗恼起来。
她为什么要问
难道是在朝京的时候,窥破李功的心事还不感到如坐针毡的窘迫吗
何必将这种月夜怀思的苦闷与窘迫,重新带给爱她如生命的母亲。
蘧皇后却并不知,永清已对经年旧事,一知半解。
她牵着永清的手微微一笑:“怎么,小时候反复央求,百般说他的坏话,只为他待你严格,想将他撤换掉。如今长大懂事了,反而舍不得这个先生了——你舍不得,也没办法,当时这个缺儿一空出来,我能想到最放心的人选,便是李汝成。”
永清也想得明白。
长沙王谋逆之事不是姜篆一人伏诛便可以罢休的。
他这些年是如何汲汲经营一方的他人数众多的军队如何招募训练而来,他的钱粮饷银是如何搜刮,这些一举一动又不可隐秘进行,一笔笔都和财政军事相关,皆是朝廷把控地方的重中之重,难道历代曾上任长沙国、乃至于整个荆州九郡的臣工,难道都不曾有所察觉么
长沙一系的官吏自然是因为依附长沙王而隐瞒不报,甚至有心相助,以职务为其提供便利。
可那些,朝廷亲自甄选,安放到荆州去的小官大吏呢
到底是迫于淫威,还是有心同流合污,多少都有点说不分明。
因此这并不是一个职务空缺那么简单,朝廷还需放人下去澄清荆州的吏治,再和长沙王旧部秋后算账。
若是仅限于此,只要放一个清廉正直,且与朝京一条心的人便罢了,可荆州如今还是个凶险的地方,时时皆有战争的危机,这位新任的刺史,可能得随时奉命领兵,最好能逐渐地将湘黔一带的兵力从湘阴侯手中缓慢地释出来。
这样一个又须镇静缜密,娴熟官场人情世故,又须懂得一点军政要务,免得遇战则乱,更要对朝京尽忠职守的人,非李功莫属了。
“何况……按着惯例,李长史也该放出去了,”蘧皇后颜色淡淡,“先前十几年他说什么也不肯,如今转了心性,倒愿意了。”
他为什么愿意,难道她不晓得么
自然是因着如今荆州局势对她而言格外重要,李功也明白,在那里,对她而言,非他不可。
“李长史什么时候走”永清怔怔问,“还是说,已经启程了”
“还没有,”蘧皇后摸了摸永清的额头,“七日之后,他方启程。”
永清胳膊慢慢撑起身子,靠着垫枕坐卧着,问:“我可以去送别李长史么”
蘧皇后蹙起眉头:“你这身子……”
“等女儿好些了,阿娘就让女儿去,好不好若是身子不好,我也是不爱动弹的人。”永清乖觉道,“再说啦,就让青萍她们安排,反正也是坐着辇轿,一出寝殿便是脚不沾地,也累不得,兴许阿娘问问太医令,他还会说让我感受一下阳春之气对伤情更好呢。”
蘧皇后这才点了头。
虽说得寸进尺不是一件明智的事,但趁着蘧皇后觉得她如今懂事明礼,会为自己考量了,她马上提出了另一个要求。
“阿娘,能不能让长歌来看我。”蘧皇后从来没有听过她如此小心翼翼地试探过,“苏苏也不在身边了,我有些难过,雾月如今也不好时常入宫,惹人注目……”
向来这个宝贝女儿向她提要求都是理直气壮,十分自信她的要求都会得到应允。
她很想拒绝,可一听到“苏苏不在身边”,她便将否决的话咽了回去。
“不许他久待长秋宫,至多一个时辰,”蘧皇后淡淡道,“也得时时有人跟着。”
永清眉开眼笑,欣然应允。
不过几日,青萍便忧心忡忡地拉住锦机道:“锦姐姐,前两日公主留许将军多坐个把时辰也就罢了,咱们心疼公主,也见那许将军知礼识趣,从不做半分逾越雷池之事,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如今……您看那里……”
确如太医所言,永清伤势不在四肢要害,只要烧退醒转,她便恢复地快了起来,如今已可以偶尔小坐庭中,亲近草木自然。
锦机刚从织室回来,手中还捧着今春省中准备采买布帛的簿册,方翻看核验了几页,便被青萍曳住胳膊。
她愣了一下,此际夕阳已追上她的影子了,许将军怎么还不出宫去
蘧皇后虽然定下了规矩,但如今长沙王留下的横贯三州十五郡的烂摊子还须收拾,燕阙的宫宇在战争中被毁,皇帝又回到了朝京,赵昭仪等莺莺燕燕也一并接了回来,前朝后宫各种事搅在一起,她也渐渐不能常来看永清了。
规则的制定者一走,自然有人肆无忌惮地开始破坏规则。
锦机的目光顺着青萍扬起的手指望过去。
尚未入夜,今日又是晴风煦暖,万里无云的天气,澄澄橘黄的天幕之下,满园栀子也似分得一点橘子的活泼香气,愈发热烈而泼辣地盛开,重瓣白花千枝绽朵,密密匝匝地堆压在花丛之上,几乎将深绿的枝叶隐蔽,偶尔浅浅露出一隅,都似垂下的黛色花影。
花丛之间,一处结着栀黄轻罗纱步障,如意宝钩收束起纱幔,可以让锦机二人看见里头相对无言,只偶尔眨巴着眼睛互相对视的一对璧人。
永清公主坐在步障中的黄榆雕花小榻上,身穿着一件杏色绞缬莲纹襦裙,秋香绿腰带束着于时节相比略有些厚重的茜红色孔雀如意纹绒圈锦半臂小袄,肩头还披着一件……呃,武官的丹朱绣斧披袍。她的脸色仍有些苍白,捡回了一条命,但十几天全凭汤药吊着,人也消瘦了大半,先前还可称为骨肉匀称,动静皆宜,如今便完全似久养深宫的羸弱美人了,那秋香绿束得她纤腰盈盈,下颌亦是消瘦得显出了骨相。
那位叫她们千防万防的许将军,却是位湛然秀丽如同玉竹的青年,唇若丹朱,面如冠玉,眉眼更是不经意间掠过便会被摄住的惊艳,从容自持地坐在永清公主身前的小枰上。
锦机突然感觉,那一直凝睇着公主的双眸,瞳仁微微一动,朝这边似笑非笑地看来。
这个眼神复杂得让锦机心头突地一跳。
好似一只摇着蓬松大尾的红狐狸无辜地表示着自己毫无威胁,但他的尾巴却对着她饲喂的小白兔有意无意地绕了一个圈。
锦机连忙转过头,问:“他们这般多久了就……这么看着”
“是。”青萍也纳罕,“我还以为公主和许将军儿女情长,多少有些情意绵绵的话说不尽,公主又是大劫逃生,恐怕似老人所言……那什么,,得让人紧盯。谁晓得他们很少说话,偶尔也只是公主轻言细语地凑近了说两句,我刚想上前把他们分开,许将军便很识趣地侧开了身。”
更可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