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在空旷的书房里来回踱步,极度扬起袖子想跟永清比划什么,却仍说不出口。
东宫书房的陈设桌椅,连带着格架俱是用竹质的,帘幔角帐都是青纱,只有临窗的地方换上了稍微厚一些的绀青缎,干净得不染纤尘,倒生出了十分的萧索空寂,这座房间好似一片深冬里埋在雪底的枯叶般。太子的脚步声便被放得愈大,甚至还有隐约的回声。
“三哥有什么便直说吧,”她发觉太子从蜀中回来,竟变得愈发瞻前顾后了起来,“如今常乐折返回太子妃寝殿抓兔子去了,想来不时她又要替赵昭仪来做说客,三哥如今越发谨慎,到时候恐怕也不难以开口支开她吧。”
太子在一个雪竹花樽前停下了脚步,里头插着几朵宝珠重瓣山茶,这种花又叫撕破美人面,一半淡粉皎皎,一半茜红欲滴,向来只登富贵之堂,如今供在太子这寒酸书房里,倒有些格格不入。
他望着那山茶花,凝眉道:“常乐去找慧卿做什么罢了罢了,”他又摇了摇头,转过身,“此事也只得五妹一个人晓得好。”
太子望着永清:“五妹想必晓得,父皇遣我蜀中剿匪,乃至在蜀陇实行均输,皆是为了给北线匀出军饷,毕竟皇后殿下十分不支持此事。当然,父皇强留五妹在燕阙,也是为了此事。”
永清先前曾经一度担心,皇帝被军饷逼迫,最后要拿她和蘧皇后玉石俱焚。
但后来,许长歌的书信以及前线的捷报让她暂且放下心来。
一方面,前线的境况确实军需不足,另一方面,如果真的大局崩盘,皇帝必定会拿永清开刀,和蘧皇后谈判。因而,许长歌向皇帝进言了一个非常铤而走险的办法。
以战养战。
云中十五城,原先是大燕的云中郡,后来西羌征伐不断又会逢连年旱涝,国库入不敷出,被迫撤兵休养,北边的戎部便趁机占据了这些城池,因而大燕与西域的商路便彻底阻绝,由番商转卖的货物价格水涨船高,更要命的是,失去了商旅通关的税金,财政愈发绵软无力。
许长歌,先拿着最充足的军需物资打掉了云中地区最南边的陶陵城,再整合该城的物资守备去攻打毗邻的城市。
稍微脑子正常的人都会看出来这种打法非常的风险,即便收益极为可观,皇帝亦然。因而许长歌先斩后奏,打了两座城,连带着捷报一起送到皇帝案上,并且告诉他已经没有钱粮可供保守常规的战略了,软硬兼施,逼得皇帝最后点头。
永清一想到此事,思绪顿时断点了一霎:“是许长歌那边,出事了么”
以战养战,意味着许长歌的时间极其地紧迫,他每一战必须赢,不能输,甚至一场绵长拉扯的战役都会让运转变得艰难起来,减少他喘息的空隙,并且不能遇到任何的意外情况,比如天灾。
她实在很担心许长歌,毕竟在永清的印象里,他比起将军,更似个儒生,更何况,他并没有领兵出战过,这分明是头一遭。
这种君王信臣,满腹经纶,受命上阵的故事,她非常清楚,上一个这样做的人,叫赵括。
后来他为大家贡献了一个贬义的词语,纸上谈兵。
太子听到她如今呼出“许长歌”三个字,隐约有了稍显亲近的意味,皱了皱眉头,他还是点了头:“是,原先已被收复的陶陵城不知为何,又被乌桓部族侵袭。而陶陵收复之初并未留下过多兵卒守备,朝京那边……也没有派遣太守统领,人心扰动极快,留守的偏将杜骁很快弃城而去——”
“他弃城!”永清蓦地一下站起来,“如今许长歌他们已经深入腹地,我见了军报,战线并未铺得很开,若陶陵一弃,那岂不是直接阻绝了大军与中原运输的路。”
她双眉高高扬起,纤毫描摹的黛色如剑锋般尖锐:“这姓杜的懂不懂自己在做什么!”
今日皇帝看到军报时,也是这般震怒,但垂暮将朽的眼睛里,却没有她这般凌冽的威势。
太子恍惚间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见到蘧皇后的样子。
永清迅速追问:“乌桓只是个部族,我素来听闻其茹毛饮血,惟知劫掠,不知开化,却也不似戎部那般喜爱屠城,陶陵城总不会全军覆没,他一人独逃吧”
太子道:“他倒是还不敢做出这样的事,京兆杜氏的脸面和名声还要不要了。料想他只是一时昏头,掂量了一下兵力不足,便率领城中百姓和军士一同出逃了。”
这人能力不足,良心还是有的。
永清焦虑之中,稍稍疏了一口气。
“等一下,”永清一掌拍到竹案上,“他往哪里逃了逃回西京这边,还是朝京那边”
太子仰天长叹:“这才是最难受的——他往许长歌那边逃去了。”
“蠢人!”永清忍不住骂道,“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往中原跑,至少沿途郡县能为他传递邮信,分出仓粮救济难民,补给军需,他也好早些将消息递到朝京或者燕阙去,总会有人管他,如今他带着残兵败将,还有逃避兵祸的百姓去找许长歌,能做什么把灾难的消息带给他,动摇军心,还是大家一起把最后一点粮草在北边的沙洲里消耗殆尽他想和许长歌同归于尽吗,他想害死他吗!”
永清眸中已经渐渐氤氲起惊怒的水雾,她真的怕了。
太子亦有不忍之色:“正是如此。父皇今日亦叱骂了杜骁整整一个时辰。”
她好恨。
许长歌为了保她在皇帝身边的平安,维护两京暂时的平和,铤而走险用最艰难的法子在前线厮杀。
他每一步都没有走错,每一步都精心筹谋,可如今因着这么一个蠢人,几乎就被关进了死局里。
她猛然惊觉。
许长歌这一旬的信,并没有如约而至。
她的心渐渐沉坠下去。
“西京的物力,已经不足以遣派一支军队,奔袭千里,夺城恢复补给了。”太子知道自己如今这席话,很像是墙头草,仍是硬着头皮说了出来,“所以父皇,想让五妹写信给朝京,让蘧大将军再度出征。五妹,如今父皇已不愿逼迫你了,为着这父女情分,为着这家国大义——三哥也觉得,如今不是帝后置气的时候,即便是,为了许巽——你——”
永清气得,胸腔里呵出一声隐有哭音的冷笑:“父皇都不问一句,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么”
太子不展愁眉,他不敢回绝皇帝让他劝说永清的事,如今只得硬着头皮在这里磨她:“为平息蜀中的叛乱,父皇已作了妥协,实在是抽不出钱粮兵马来,再说,也没有能用的良将——”
“太子殿下。”永清闭上眼睛,纤长的睫毛落在眼睑投出疲惫的阴影,“我的外祖,今年已经六十八岁了。”
她其实特别想说,梁符呢
那个当初她偷听时,许长歌特地委托的梁符,如今坐镇后方的梁符呢
他可不是个庸人,难道可以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后一个学生死在大漠之中吗
还是说,这个让蘧进出征的法子,就是梁符出的。
他们已经可以用许长歌拿捏住她了。
不会许长歌写给她的书信,也在他们的算计之中吧
她脑子一团嗡嗡的乱,仿佛高烧一般昏沉,却是一阵沁凉的寒意从心脏一路蔓延到四肢百骸。
“永清啊——”太子又开口。
但他还没说完编了半天的说辞,门口便传来谨慎的敲门声:“禀报太子殿下,常乐公主到了。”
永清第一次听到常乐的消息,还能如释重负。
她匆匆对太子道:“既然常乐有话和太子说,想来我也不便细听,便是如此吧,永清告辞。”
便头也不回地跑出了东宫。
一出东宫,御道两旁仍是高深黝黑的皇城墙,将本是最为宽阔的御道也衬得幽深狭长。
她愈发喘不过气,她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做害怕。
即便是赵都设计,皇帝陷害的时候,她都从未怕过,她应对威胁的反应,仿佛从来不是恐惧,而是怒火。
可这回,她知道许长歌有可能要死去,死在千里之外的沙洲大漠里。
就有一个无底深渊在她心头,拽着她的清醒与理智往下沉坠而去,从深渊中冒出的寒意一直萦绕全身,让她坐立难安。
苏苏发现她脸色苍白,不由关切道:“公主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还是太子殿下或常乐公主给您气受了我们快些回府休憩吧。”
“不要……”永清握住她的手,欲言又止,顾忌着旁边的半夏,她如今并未全然地信任她。
苏苏感到她的手心里全是冷湿的汗,愈发忧心。
不行,她不能乱,她一乱,又要被皇帝拿捏,许长歌那边,也无计可施。
“我们去找梁符。”永清深吸一口气,终于先行决断。
她不能惊慌失措地回府,把这个消息告诉李功,她还要先找到梁符,她真的不信,作为许长歌的师长,他一点预留的余地都未曾为许长歌设想。
若真是无计可施,梁符这个年纪,恐怕早就晕厥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