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景十五年十一月初三,侍中许巽再拜永清公主妆次。”
这是许长歌提笔的第五封信,沙关城一克,后续城池的钱粮供给暂未补上,他自然下发了休养生息的命令。如今北边戎部各族忙着集会单于王庭,祭祀天地鬼神,一时巧合,他也暂时得了一方闲静的书案。
也有异域衣袍的商人听闻此地关税暂为宽松,特地来借道,他竟能在这穷山恶水之地,买到一份成色质地上好的烫金尺素,一片绵白上金粉细细,起伏成涡纹,就像城外如波浪般起伏的沙丘一般。
他想,永清没有见过这样的风光,他每次抚着城上矮墙,作为大燕的公主,她也大概永远不会走到边陲之地来。
但他还可以为她浅描上几笔,并着隐忍的情思,夹在行间字里,一同缓慢地递向南方。
他刚将写毕的满卷情词以一枚融化的银币钤印封笺,门口就传来极为急促的敲门声,并着靠近的影子在窗棂上晃动:“将军!杜偏将率领军队来投,已在沙关城下了!”
杜骁,分明已被他安排驻守陶陵。
电光火石间,他便明白,杜骁自然不是带着好消息过来,城下极有可能,是一群索命冤魂。
城头,玄鸟飞舞的燕字刀旗迎风烈烈,阴云将压得极低,许长歌站在城墙之后,浇油火炬煊亮得有些刺眼,让那双艳丽的眼睛微微阖起,视线模糊的一瞬间,却看见杜骁的铠甲在城下分外刺眼。
他还在高喊:“许将军,请许我等入城!”
乌泱泱的一群军民,喧嚣嘈杂在人潮中翻涌,已毫无军容军纪可言。
败溃之军,其实完全可以拒之城外。
更何况,他还带着一群饿鬼般的灾民,会似蝗虫一般将本便不多的粮草消耗殆尽。
“将军!”邝枕匆忙登上城楼,军营虽不是个养伤的好地界,但总比北寺狱那种阴间地方好得太多,如今他血肉复生,健步如飞,惟独风沙摩挲的脸上被一记流箭擦出一道血痕,看着有些唬人。
许长歌看着他生气十足,却略有狼狈的模样,轻轻一笑:“邝司马,有何高见”他转念一想,又道,“不对。应当是,邝司马,想耳提命面些什么,比如,武德仁义,应救当救。”
“……不是的。”邝枕低下了头,他眼底有些不忍,“我是来告诉将军,如今陶陵补给之路既断,城中粮草恐在十日之后,便要告罄了——这,还是仅算上城中军士的供给。”
“原来邝卧云也会有拿人命做取舍,劝人理智清醒的一天。”许长歌倏然有些感慨。
邝枕乌黑的瞳仁里,尽是城下影影绰绰的人山人海,如同阴翳一样遮蔽了他眼中的光泽。
他闭上眼睛,他读了几十年圣贤书,从未想到自己也会有偏向见死不救的一天:“邝枕,惭愧。”
连他也这么想。
何况向来精心谋算,已在战场上渐渐磨得愈发铁石心肠的许长歌。
银盔之中,那双年轻的眼睛却偏偏染上一点狂傲:“可是,我偏不。”
“将军。”邝枕一怔。
许长歌转过身,音色中仍是那一丝隐含的笑意:“多亏邝司马,妙计安天下,朝堂上的那些手腕对付一个赵都绰绰有余,叫他自己丢盔卸甲,也分化了他手下的那些骄兵悍将,更磨得他如今一点脾气都没有。”
仿佛清夜闻钟,他的声音在邝枕脑海震荡开,邝枕迅速跟上:“将军的意思是——”
他昔日为着永清的事,将赵都反复地规训着,让他众叛亲离,让他束缚在他最痛恨的规则之中,如今的赵都磨去了先前的狂妄,整个人都是一心求死的状态。
许长歌走下城楼:“赵洵美不是早喊如今让他要生不得,要死不能,要给他个痛快如今恰有一个机会,让他置之死地而后生。”
“……将军不怕他野狗出栏,反咬一口”邝枕想起以前赵都在西京的脾性,跟在许长歌身后。
“我放他出去,他要自求死路,自然一转回头,就找我报仇。”转过石梯,他向守城的士卒吩咐,“开城门,告诉杜骁,军纪肃正,再放他们进来。”
“你觉得赵都像是想要寻死雪耻的样子他有那般的傲气”他似笑非笑,“他想活,还惦念着荣华富贵。他想要一切,就必须听我的话,乖乖地带着杜骁把陶陵城打下来,如今把他逼到绝境背水一战,你猜猜看,赵都有多渴望打胜仗。”
一刻之后,士卒转动着操控城门的大轴,绑束在其上的铁链被解下,重重地扔在地上,随着门轴的转动如巨蟒旋身般扫开沙土,三百年的沙关城门缓缓地打开。
城门前的杜骁松了一口气,赶紧擦掉额头上的冷汗,准备向许长歌哭一哭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然而没等他打好腹稿,便看见许长歌面色如霜地出现在他面前。
杜骁只能先嚎出两句:“将军——属下无能——”
“先别急着号丧。”许长歌冷眉一扫,抬起手,示意他收声,“你弃城而逃,无论此后陛下是否问罪于你,今时今日,在沙关,在我帐前,我先以你无罪。”
杜骁彻底放下心来,以为许长歌在给他喂定心丸。
“但是,”许长歌执戟一横,“你不能入城。”
杜骁瞬间一愣:“将军这是何意”
“三处以上负伤士兵,与陶陵难民一同入城休养避祸,”他不理杜骁,向传令官吩咐,“其余人等,连同偏将杜骁一起,听侯羽林中郎将赵都差遣,轻装简从,十五日内,夺复陶陵。”
杜骁整个人都傻在原地。
燕阙城中,永清本想去梁符府邸堵他,转念一想,这老狐狸自然晓得她所来为何。永清一去,梁符必然晓得她着急了,即便他已为许长歌的事焦虑,见她这般跳脚,想必顺水推舟,直接闭门不见,把压力推到她头上。
苏苏道:“可若是这样,我们还能去哪里找梁老难道去宣室殿门口等着他见陛下么那公主还不如直接去找陛下闹一场呢。”
“公主……”一直在苏苏身后,不敢插话的半夏突然喊了她一声。
“什么事”
永清先前心急如焚,如今才察觉到半夏。
先前她将半夏带在身旁,是想借常乐的耳目,将她已信任半夏的假象告诉赵昭仪,乃至告诉皇帝,他已成功在永清身边安插眼线。
后来在太子那里听得许长歌的消息,她一时手足无措,便没有再去注意半夏。
如今永清发现,半夏这个站位十分地有意思。
永清走在前头,苏苏是紧紧地挨着她,止一步之遥,偶尔说悄悄话的时候便上前一步迅速地与她耳语。后头五步之遥,则跟着十几个长随身侧的宫人侍从。
而半夏,本是那十几个宫人中的一员,但如今她反而精准地站在了苏苏和随侍宫人中间,并且她把这距离把握得十分地好,全程没有让永清察觉到一点不自在。
如此沉得住气,又缓慢地接近示好,永清不免对她高看一眼。
半夏依旧是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她盯着永清的脚尖,温顺道:“公主若是想寻梁尚书,不如去尚书台的士大夫们常常一同私下议事、休憩值夜、临时处理案牍的书阁吧。”
永清以为她只是个被训练过的寻常宫人,没想到她对前朝的事也有所了解,甚至对中朝官员的日常行动也了如指掌。
“半夏,那你带我们去。”永清唇角微微挑起。
那想必,她身上还有更加了不得的事。
永清没想到她和许长歌几度会面的那座书阁斗献阁,竟就是中朝官吏们时常用来临时办公的场所。
院中潇湘斑竹也已为霜雪冻成深青,仿佛夜间弥留的剪影,犹有梦寐的痕色。
午后的书阁一片清寂,这个时节连鸟虫也不曾鸣叫,只有几个小内侍洒扫庭院,干枯的竹枝扫帚刮得青石砖刷刷的响。
如今已不是刘骑坐镇,宫中内侍黄门皆横行无忌,甚至还敢给她脸色看的时候了。
那几个小内侍瞧见她来了,问得是永清公主,皆唯唯诺诺地行礼,只浅浅地推辞此乃前朝机要之地,公主不便久留,但她一个眼神过去,这些身后无人撑腰的内侍便迅速散去,不敢拦她。
她走进室内,室中也没有一个人影。
“奇怪了,”苏苏道,“难道西京官吏这般清闲,一到下午就可以打道回府啦”
既然这是内侍口中的前朝机要之地,永清自然要到处翻翻了,然而箱箧书案之上,并没有什么机要文牍,收拾得非常干净,十分谨慎。
“半夏,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永清随口问道。
半夏犹豫了一霎:“以前……奴婢还有一个任务,便需要将东西,交给这里头的贵人。”
“什么任务”永清顿时警觉。
半夏想到自己既然已经投诚,便也不再扭捏隐瞒:“启禀公主,是将公主言行皆记录在册,如同帝王起居注一般,再递交给所需的贵人——但公主请放心,公主机敏谨慎,奴婢近身机会不多,只是先前公主初来燕阙的几日,记下了一些。”
永清蹙眉:“谁让你记的”
她以为是赵昭仪,皇帝,或者是刘骑。
但半夏却答:“是许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