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清这厢料理了刘骑,宋齐赶鸭子上架,接手了刘骑先前手上的大部分人事,面对着庞大繁杂的一个摊子,恐怕还要清理半天头绪。因而蜀陇派去监督执行均输的宦官,也都停了下来,整个均输法的推行进度也顿时停摆了。
太子审时度势,又听取了太子太傅羊敬的建议,不必剿匪殆尽,只需要安抚住其背后支持的豪绅地主即可。没有了宦官的掣肘,太子很快和大部分豪右商贾达成了协商,很快就返回了燕阙复命。
太子领命出燕阙剿匪,是皇帝第一次委他以大任,许多昔日不看好太子的人都隐隐揣度,皇帝要修复缓和与他的关系了,只怕太子是个窝囊废,要把事情搞砸,如今他凯旋复命,被皇帝难得地称赞了一顿,还赏赐了好些东西。西京官吏与勋贵闻风而至,即使未开席宴,却也是宾客盈门。
太子既没有受宠若惊,也没有沾沾自喜,反倒是吓得个半死,生怕又被皇帝猜忌了个什么笼络朝臣权贵的罪名,直接以太子妃身子不便的名头推掉了无数女眷的访问。自己则以调查民情的由头直接往外面跑,躲人。但还是有一些人是推不掉的,比如常乐。
赵昭仪在刘骑的案子上极其的安静,有恐避之不急,甚至连与宋齐等人的联系也断了。
但她似乎开始格外注意东宫。
譬如此时此刻,东宫寝殿之中,分明早已烧起了地龙,连鎏金的陈设外壁都有蒸暖的水汽凝成的水珠缓缓下流。永清进屋不到一刻,暖气便渡及全身,解下了外头厚厚的小袄,递到苏苏手中。
但常乐却半跪坐在两寸厚的茜色锦毯上,鹅黄色绣缠枝牡丹的绒圈锦裙在上头绽成一朵好看的花,她怀中揣着一只毛茸茸肥嘟嘟的兔子,两只耳朵不停地动,却压得很低。
她不停把要从她手掌溜出去的兔子扶回来,一边对坐在她身前的荀妃娇声道:“哎呀,嫂嫂,你看这兔兔多怕冷,一个劲想往嫂嫂那边跑,既然如此,嫂嫂也抱抱它好不好。”
它不是想往荀妃那边跑,分明是想往桌子下头钻。
永清没有说话,毕竟这是荀妃的地方,而她看着常乐亦是眼神温柔,只是隐隐待这些无奈。
荀妃轻轻偏了一下头,她如今金银头饰尽卸,连玉簪华胜也不戴,鬓边浅色绒花却偏愈称得她眼波如一泓秋水,澄净人心:“它是认生呢。兔子猫儿这些小东西,不似犬类,格外认生,常乐公主把它带出来,它便有些怕了。”
分明有点拆台的话,但她这样温和缓慢的口吻说出来,常乐也不觉得尴尬,她低头摸了摸白兔的头,又扬起明媚笑容:“听说嫂嫂在闺中的时候,也养着好几只兔兔,我以为嫂嫂也想看呢,才抱了过来,倒是我不懂事了。”
“难为常乐公主有心,”荀妃微笑道,“我确实在闺中时养过几只,如今见着了,心中亦欢喜。”
常乐便来了劲,那双又娇又媚的眸子惊讶地睁大了好些,满满的天真与期盼:“好哦,只要能让嫂嫂开心,那常乐也开心。”
永清觉得颇有意思,常乐,或者说这赵昭仪的功课做得还挺足。
就连苏苏和她都不知道荀妃在闺中的事情。
常乐又问:“嫂嫂,我最近给它弄了些南边的新鲜瓜果蔬菜来,可它什么都不爱吃,怎么办呀。”
“兔子不能吃太多新鲜果蔬的。”荀妃手扶上凭几,坐正了身子,微微向前倾去,叮嘱道,“你若是头回养这些小家伙,最好只给它们吃些干草就好。别看它们这么小,可娇贵了,若是生了病,不似我们可以找医师望闻问切,开方吃药,会很难受的。”
她的小腹已经是浑圆,隆起的弧度使得长裙垂散得有些不大自然。
太子妃怕她又要弄出什么幺蛾子来折腾兔子,又多说了几句养兔子的注意事项,常乐殷勤地点头,仿佛深受教诲。
料想,常乐这回来,自然是来拉拢太子妃,缓和赵昭仪先前和太子势同水火的关系。
过了一会儿,常乐“咦”了一声,将兔子举了起来。
她两只手卡住兔子的前肢,那兔子顿时身子被拉得极长,又马上蜷起后腿,不住地蹬着。
那两条惊慌失措的兔腿落下的阴影直接打到荀妃脸上。
荀妃脸色一白,身子不由得向后仰去,扶住凭几。
“常乐!”
永清见状,立刻站起来,拽着常乐的后领把她拉开。
常乐身娇体弱,永清没什么力气也把她拉开了,她软软地往地上一滑,又绽成了一朵鹅黄的花。
荀妃松了一口气,浑身都瘫软了下来。
常乐仍死死地把兔子揽在怀中,只是得抽出一只手去整理被永清拉得松散的衣襟,却一眼都没有去看永清,就连怨怼的眼神也没有。
“不好意思呀,嫂嫂。”她歉然道,眉头蹙了起来,楚楚可怜,“常乐只是感觉它有些奇怪……想让嫂嫂帮忙看看。”
“无事。”荀妃的脸庞仍有些白,嘴上这么说着,她的手不住地安抚着隆起的小腹,几乎是半倚在婢女的怀中。
荀妃仍勉强笑容:“妹妹想让我看什么”
常乐这回不似先前鲁莽,她钳住兔子的四肢,将它的肚皮翻转朝上,抱到荀妃面前,担忧道:“嫂嫂你看呀,它怎么胀鼓鼓的,是不是先前被我喂坏了”
先前那兔子一直蜷成一团毛球,什么都看不出来,如今细细一看,确实肚子鼓鼓囊囊的。
荀妃犹豫了一下,还是坐起来认真看了一眼,她道:“它是只雌兔,应当是怀了小兔子吧。”
“啊——”常乐却长长地惊讶了一声,大大的明眸里满是不解,若永清不知她脾性,也真会觉得她天真可爱。
思及此处,永清隐隐发觉常乐不对劲。
这时,荀妃已经温柔地问出:“怎么啦”
“可是,我只有这一只兔兔呀,”常乐疑惑道,“怎么会呢我都养了它两个月啦,难道公兔子不在,母兔子也会怀孕吗”
永清看见,荀妃本是温柔笑意的唇角顿时僵硬了,淡粉光滑的唇瓣,连血色也逐渐衰败下去。
她不由得上前喊了一句:“荀姐姐——”
荀妃才从僵硬之中一点点地恢复过来,她仿佛刚从一场梦魇中挣脱出来一般,鬓边绒发竟有些微微的汗,她下意识地去擦:“我没事。”
她又对上了常乐清澈无垢的眼睛,仿佛身子又松懈了下来,还伸手摸了摸常乐怀中的母兔:“兔子和别的小动物不一样……它有时候也会出现自己怀孕的情况,但是很罕见很罕见……”
常乐若有所思地点头。
倏然,她问:“人也这样么”
荀妃猛然抽回手。
她抬起头,胸口起伏不定,怔怔地望着常乐:“人不会这样。”
常乐又是若有所思地点头,她突然回头望了一眼永清,漂亮的脸蛋上是一副意味深长的笑容。
赵昭仪和常乐到底葫芦里卖什么药
如今皇帝对她戒备渐渐松泛了,她也可以假借“刘骑变乱”那日与王美人共患难的经历,名正言顺地去见王美人,和她传递消息。
一定要派人去问王美人这件事。
倏尔,寝殿门口的珠帘一阵叮当作响,一个青绿衣裙的小丫头匆匆进来,对太子妃行礼禀报:“禀告太子妃,太子殿下回来了!”
荀妃顿时松了一口气:“既然两位公主今日都是想来见太子殿下的,如今太子殿下已回东宫,二位皆可以如愿了。松玉,竹影,你们带二位公主前去太子殿下的书房。”
“荀姐姐。”永清隐约还是有些忧心她的状态,她真的很不对劲,“你要好好保重身子,三哥那般心疼你,你也不必为了贤德委屈了自己。”
即便太子为了避嫌避祸,成天做出一副勤俭节约,无欲无求的样子,什么财帛金银,奇珍异宝都不敢收,但若真是荀妃有所需,想来也会铤而走险,在皇帝眼皮底下跳一回。
荀妃晓得永清的好意,点了头,然后便说自己身子不大舒服,由婢女扶着回去小憩了。
刚走出回廊,永清喊住快步走在她前头、和东宫侍女谈笑风生的常乐:“兔子不要了”
常乐回过头,看到她的一瞬间仿佛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眸中颇为不自在,她眼睛转向一旁:“五姐在说什么”
永清看向她空空如也的两袖:“演戏演全套吧,至少。你把那兔子就这么扔在太子妃寝殿,是为了下回再来东宫叨扰她么”
“多谢永清姐姐提醒。”常乐被说中了意图,脸色一黑,转身匆匆往太子妃寝殿的方向走去。
永清支开了常乐,独自走到太子书房。
太子早已等候多时,她一进来,他就上前,愁眉紧锁:“永清,北边出事了。”
他刚从西南回来,却扯上了北边,永清一头雾水:“北边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