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风掠过凌波池上万千荷盖,拂至惠风榭,吹散赵昭仪微醺的酒意。
她生平没有这般高兴过,皇帝承诺了一个保她兄弟封侯的机会,此战之后,别人提起她的兄弟,就不是屠夫、瓦匠,而是和蘧进一样击敌的将军!
蘧大将军也一天天老了,他只有蘧皇后一个女儿,以她的盛宠,这大将军的位置,迟早轮到她赵家来坐。
耳畔众人的恭维,更助长了她的狂想,婢子却偏这时候来告诉她永清公主来扫她的兴了。
没想到永清真的会来。
她皱起眉头,张嘴欲骂,又想起这样令人飘飘欲仙的恭维,怎能让她一个人独听呢对她来说这是溢美之词,对永清而言恐怕就是刮骨之痛了。
“让她进来。”她又掩袖饮尽一盏清酒,娇笑道,“给我们永清公主一个耳听八方的坐席。”
永清一进水榭,粗略扫了一眼,除却富康伯、宣义伯夫人和两个依附赵昭仪的美人,另有十名世家女眷。王美人坐在席末。
西京共有甲第三十家,如今只来了十家不到,总体而言也不太相信赵氏兄弟的能力。
但能来了十家,都对赵氏抱着非常高的期望。
“永清公主真是越来越没礼数了,”赵昭仪一见她坐下,便开始挑刺,“在座各位,都是大家出身,都给大燕打过天下,还是你的长辈,就这么一声不吭”
永清抬头,有些惊愕。
她不料赵昭仪已经飘到了此等境地,好歹之前她还肯勉强伏低做小,摆出一幅谦和德妃的姿态。
“哦难道也包括你”永清激她道,“我记得赵昭仪在变成奴隶以前,不是商贾么”
赵昭仪听了这句话,酒气上涌,一时憋在心头,说不出话来。
坐在她下首的贵妇便道:“公主,此一时,彼一时,宣义伯和富康伯马上击破戎人,这可是百年未有的战功啊。昔日武帝霍皇后也是贫贱之身侍奉圣上,奈何兄弟争气,战功赫赫,最后一门显贵,比之蘧大将军,可是有过之无不及。”
赵昭仪听了顺心多,眸中含着醉意,点头道:“正是,韦氏说得正是。”
永清凭栏而倚,拨动着夜间清寒的湖水,只饶有兴致地听着:“诸位真是饱学之士,对于战事了如指掌呀。”
“公主是不信了。”坐在韦氏对面的妇人,呵呵一笑,“妾出身武家,这将帅么,久战则成将,就算一次打不赢,一旦陛下起了心思,总归能练出来。只怕不得圣心,也是廉颇老矣,不得重用呀。”
“唉。人最重要的还是活着,纵有泼天的富贵,那膝下空荡,半个儿孙也无,带进棺材里又有什么用”富康伯夫人更是不留情面,看了一眼永清,“也不知道有的人家是不是孽造多了。”
阴阳怪气。
都在挤兑蘧家,简直恨不得她的外祖与母亲也尽数死无葬身之地。
她之前还对太子的做法有些疑虑,总觉得有些过于阴毒,现在简直为自己的同情感到可笑。
永清深深屏息,努力抑制发火的冲动。
赵昭仪见永清已是哑口无言,更是放浪形骸,甚至当众唱起歌来。
“相逢狭路间,道隘不容车——”
她晃晃悠悠起身,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将捧她的贵妇都惊到了。
苏苏悄声道:“她平日那般狠辣深算的人,竟也可以这般失态。”
“她真的以为自己可以一跃登天了吧,”永清够到一朵白色的莲花,试图摘下来,突然有些感慨,“可惜如今的大燕,已不是武帝时候的盛况了,霍氏的神话,又怎能复刻呢”
赵昭仪已身姿柔曼地舞到了众人中央。
“中庭生桂树,华灯何煌煌,兄弟两三人,中子为侍郎——”
突然,一个穿着异于宫人的仆役连滚带爬地跑进来。
赵昭仪不悦道:“什么东西!”
宣义伯妻子有些尴尬:“妹子,这是咱家里的奴婢。”
那家奴几乎号丧一样:“主母!西北递来了消息,我们老爷和富康伯一起被,一起被纥石人抓起来了!”
“什么意思”赵昭仪登时瘫坐地上,凤眸里尽是茫然,她望向两个嫂子,她们却只会抖如筛糠。
“败了!二位乡伯败了!纥石人还索要赎金,黄金万两!”家奴痛哭道。
一连十日的酒宴,让她脑子不清醒,只觉不快,又想起杜家妇人的话,说:“败了,再打不就行了。”
这次韦杜皆没有站出来为她说话了。
她只听见清脆笑声,格外刺耳。
循声望过去,永清坐在栏杆边,手里不知何时捧了一朵白莲花,她仿佛真的是来赏景游湖的一般。
永清目光缓缓掠过韦杜二人:“大燕征战的历史,确实也是各位谈资的家史,那么,能不能请各位用家史告诉赵昭仪,兵败和被俘的区别呢”
“她在说什么!”赵昭仪皱眉。
韦妇惊恐道:“兵败,也便罢了,要是被敌人生擒,那可就是死路一条啊!”
赵昭仪的两个嫂子闻言,俱已哭成一团了。
“你也跟着胡说什么刚刚不还说再打不就行了么”赵昭仪她大半张脸都是绯红的酒意,只觉得耳朵涨得不行。
“看来诸位女客腹墨还不如我身边的侍女呀。”永清叹气,“苏苏,你给赵昭仪讲讲武帝时上将军李凛的故事。”
苏苏娓娓道来:“昔日武帝使上将军李凛击戎狄,谁料阴差阳错,李凛中了埋伏,百战力竭而被俘,戎人惜才未杀他,武帝却以为他已降敌,杀其家眷,以致李凛真的降了戎狄,因此——”
“因此,”永清笑吟吟道,“我朝武将只能战死,不能被擒,被擒者若未自行了断,就算归朝,也是声名俱裂了——这就是名节。”
宣义伯和富康伯妻子听罢,一人一边,拽住赵昭仪的手哀求道:“妹子,你去求求陛下吧!那可是你相依为命的两个堂哥,你去求求陛下,去给纥石人送黄金,把他们换回来!”
赵昭仪木然许久,这才如梦初醒,不顾脸上妆容凌乱,酒气熏熏,拉着两个嫂子跳到车驾上:“快,快,来人,本宫要去宣室,本宫要见陛下!都儿呢快把都儿也叫上!”
一车兵荒马乱地拉走。
永清走到中央,环视一圈:“诸位乘兴而来,看了一场好戏,也该乘兴而归了吧。”
衣风从她身侧刮过,那些赶来巴结赵昭仪的妃嫔贵妇纷纷灰溜溜出了水榭。
最后一个起身的,又是席末的王美人。
她上前一步,衣袂轻扬,凝眉道:“公主,殿下可知此事”
在王美人眼里,黑水城之战,若蘧皇后晓得,也不会准许。
永清答非所问:“赵昭仪若是失势,想来不要阿娘授意,王美人也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吧”
她眼前那张艳色正值春的容颜蒙上淡淡虑色。
王美人还是点了头:“不必殿下吩咐,我也心中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