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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奔流(1 / 1)

至于洞穴外,火光依旧,废船同世界一般沉寂。

而再往后一段时间,住在废船里的角人们不再谈论他们前去拼图的那些伙伴们的事情,也没有搜寻食物或打磨器械。疲倦袭击了这群妇孺,她们一个接一个地入睡了。

入睡的时候,角人们头顶的角在他们睡觉的时候勾在了一起。那角目前还不是一种真皮的特化,如今只接近于某种突起的骨骼,上面有寻常的柔软的皮肤。

她们睡觉的时候,眼睛似睁非睁,便叫探索客们一阵烦恼,结果他们很快发现,这群角人是睁着眼睛睡觉的。

他们的担心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外面好像起了一点动静。”

顾川借龙心角对载弍说。

载弍也听到了来自废船外的声响,他先用眼珠子的闪烁示意了一下身前一群入眠的角人,在思维里强调道:

“他们都睡着了。”

“对,但参与拼图的角人们随时都可能回来,所以,我们就要快点了。”

两个人相视一笑,载弍将自己的机械手露出防护服外,他的机械手上俨然有一把尖锐的小刀。而顾川就更简单,他径直从他隐蔽的口袋中取出龙心角,挥手一举,便将绳子割断。

绳子断裂的声响惊醒了一个角人的幼童。

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迷惑地看向两个站起来的人。

顾川并不紧张,只是尝试性地手持龙心角轻轻地抵上了他的额头。这角人的小孩就眨了眨眼睛,打了个哈欠,像是没事人一样,转了个身继续睡了。

载弍不能理解发生在他面前的现象,但他知道若要避免惊醒角人,他现在就还不能发出异响。

他们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入睡的原始人类,轻悄悄地走入废船廊道的深处。

废船的廊道也有零星的入眠的角人,大约有两三个,都很老,老得几乎随时都要死掉。

他们看到两个陌生的存在走来,也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只是寂静地待在原处,开合自己的嘴唇,流出许多的口水来。

“这些可能是角人的族群里已经痴呆或生了病的老人……不能动,没法救,但还有气息,就被角人们遗弃在这里等死。”

少年人不太愿意看这种悲哀的场景,他悄悄地侧过了自己的双眼,绕过了垂死者们。

他已熟读齿轮人的设计。载弍和他就一人各走一边,轻轻用手轻轻摩擦走廊的墙壁。原则上,墙壁里隐藏着上下楼的通道,也许没被角人们发现。一般隐藏着通道的墙的触感略有不同。

但他们忘记了除了角人们,这里还有他们所驯养的怪虫。

废船在怪虫们的探索中,早已没有秘密。载弍举手便刺穿一条行将飞出的怪虫。而它们还在挣扎的的半身连入一个黑黝黝的小洞。洞口旁边有跌落的门板,还有已经倒塌了的楼梯。

怪虫脏绿的血液沾在载弍的防护服上。

探索客们看到楼梯已经碎裂成一节一节,旁边累着几块不知是什么动物或者就是角人们留下的骨头。

至于其中结构应该具有的齿轮或转轴一个不见,可能很早以前就被角人们取走了。

这条通路被碎块堵死,但他们很快找到了另一个没有被堵住的通路。

顾川指了指上和下,载弍猜到他是在问走上面,还是下面,他的手指往下一弯。

两人心领神会,先后跃过乱石,跳入了底下。

与死或生号的安排相似,第三层是整艘船的基础运行层。

“来点光。”

少年人说。

载弍的双眼便闪了闪,放出两道明亮射入前方黑暗的深处。他们往深处走了。

废船的下层格外寂静深邃,里面没有角人,也少见角人们养殖的怪虫。但他们可以寻到角人们曾经留下的步迹。除此以外,少年人还可以看到许许多多枯死的水车与水帆的尸体。

“很难判断你族的上代战舰在这里究竟搁浅了多久,又是什么时候被角人们发现的……”

他说。

但这温厚的狮子头齿轮人很久没有应和他。

只是,他一会儿看看前面,一会儿看看自己的身边,因此眼中的光线散动,而在黑暗中来回徘徊。

少年人便停下步子,问他:

“你是有什么想问的事情吗?”

载弍好一会儿,才犹豫地开口了:

“之前,你是怎么让那个角人小孩睡着的?”

“原来你想的是这个。”顾川平静地说道,“这效果来源于我对龙心角功能的一些设想。”

载弍听到龙心角的功能,心中已生出几种猜测。

顾川继续往前走了:

“就好像你们正常的用法,是发现了龙心角具备思维沟通的能力。但、沟通本身是向彼此传递信息,对不对?”

他拨开水车的干尸,发现一扇还完好的房门。门已锈蚀不动,他憋了一股力气与之相撞,没有撞开。

他困扰地挠挠玻璃球罩,又说:

“因此,假设我灌输的不是话语……而是某种更单纯的思维的、神经的信号呢?”

齿轮人的表情运作是一个谜,他们也许没有表情,而只是刻意做出某种样子,因此对齿轮人的观察便始终像是隔了一层若有若无的雾,而终看不清晰。

载弍站在他的身后,已经确定了自己的猜想并非是假:

“信号,你的意思是你给出了某种让他入眠的信号吗?”

“你说的应该不差?”少年人也很难用自己的知识解释刚才那短短触碰中发生的一切,他靠在门上歇了会儿,解释道,“听到赞美的话,人会喜悦。听到一片骂声,人就会难过。像我们这种肉做的生物,见到或嗅到了美味的食物,就会分泌口水,馋了嘛!但要是接触到臭臭的排泄物,可能就要反胃呕吐,这都是信号。我读到了这个孩子之前的沉睡和他们的梦,把其中一些他们的神经信号像说话似的,再说回给那个孩子听。他果不其然,就真的睡着了……”

载弍闻言又陷入了沉默。

他的一声不吭,让顾川感到不安。他觉得眼前的狮子头齿轮人已经是他不错的朋友了。

“你是觉得这个不好吗?”

他问道。

齿轮人只是说:

“没有什么不好的,只是我想起当初精神病齿轮人间一度流传的一个小道消息。”

载弍向前,顾川让开。

他的机械手扎入了金属门的锁内,细长的针被作为他的手指,在坏掉的齿轮的结构里摸索。他继续说:

“他们说,上代在拆解自身的时候,经常不会拆干净,因此,总会有些……可能是知识、也可能是……人格,遗传到下一代齿轮人的身上。”

撬锁的声响吱吱地响在深邃的地底。万物不发,只闻幽幽。过去的历史与现在的历史纠缠在一起,先是迷离,其后茫然。

顾川说:

“龙心角是个危险的奇物。”

“是的……它涉及到了意识的问题。”载弍接着说,“一个难解的谜题。”

顾川明白载弍的忧虑,类似于人类对核弹的惧怕。他这调皮的家伙在那时,却开了一个危险的玩笑:

“也许你之所以愿意和我们出来,就是因为你的意识已经被我改掉了哩!”

谁知载弍怔了怔,他没有多说话,只喃喃道:

“就算如此……”

门开了。

门后一无所有,唯见狼藉。

——好像也并不坏。

齿轮人轻声细语,声音低到几乎听不清。而少年人只见到这狮子的脑袋牵动金属与皮肤,做出了一个笑容,好似因这玩笑意外开怀。

少年人跟在狮子的身后,走进门内,只见到破碎的地板中,插入了并不属于齿轮人舰船的异物,而大地沉陷,堆满了说不清材质的碎砾。

这里已非是废船的内部,而是废船底下的大地。

按照设计,这里应该摆放着黑箱。

少年人凝重地说道:

“这是不是意味着,这艘船的底壳已经破碎了大半?”

“我和你想的一样……这艘过去的船的蛋壳的底部破了,原本底下的泥沙就都没进这里来了。”

只是大火的泥沙,成分的组成与他们熟知的大荒或河畔都不相同。

他们离开这间房间,向幽邃的更深处走去。

多数的房间都已被破坏,沉入无机亦无水份的大地。

而顶上的世界也不安宁,逐渐响起更多的声音,物质的隆隆抖颤让地面的砂砾飞入空中又落下。他们猜测大地上有许许多多的异族人正在奔走,而大地便随之轻微震颤。

载弍越走,顾川越能看到他不留痕迹的失望。

他原本想要找到一些齿轮人留下的黑箱,但这些黑箱如今也都破坏得不成样子,要么就是失踪了。

“失踪的,可能是曾经飞回去的。”

他说。

秭圆说过,世界问题保管的特殊物品中有一些直接带着点东西飞回了解答城。

“被破坏的还能复原吗?”

顾川问。

载弍翻开了几块坏的黑箱的金属壁,对着废墟摇了摇头:

“那已是不可能的了。”

他们很快走到废船的中间倒塌处,坍塌使得物质堆成了一道不可轻越的横墙。

他们原本以为他们只能往回走了,结果在摸索中,却看到这道塌墙上有不正常的填充的地方。

顾川从一个角落拔出几块布和几块浮动的石头来,一个深邃得多的可容人入的洞口就裸露出来了。

他们相视一眼,选择先后爬入。

一开始还算狭窄,但很快通畅。

磨砺的砂石,带着岩土、玻璃渣子还有其他茫茫多看不懂的东西,硌得顾川的脚生疼。但他因此,却更注意脚下。

探索客们的脚下摆满了各种不自然的、而受造于人的经过打磨的物体。有的像是雕像,有的则像是某种零部件。

有的可能是过去的船留下来的,有的则像是一度会来到这里并在这里的无趾人们手工打磨的。

一切都是时光中的谜,而只见底下熊熊燃烧的火焰为真相留下了永恒的毁灭。

“这是之前,角人们所使用的通道。他们就是走了这个通道,所以直接到了外面,而没有开门的!”

载弍无比确认这一点,他已经看到了几个向外的出口。昏红的红光映照了一个井一般的洞口,还有古怪的横栏与围墙,见证这里曾经不是一片荒废的大地,而有过建筑,有过船只,有过许许多多的东西,直到这里搁浅、毁灭,不知所踪。

他们没有径直出去,而是一个绕了一个远路,在地下长久地徘徊,看到越来越多奇形怪状的零构件的样子。

有的像是齿轮,而像是像是一个球,有的像是车轮,还有的则是一根根扎在地里的钢丝,居然还有点像是长长的草。

大地偶尔震颤,便会鼓起原本地上的砂石。砂石滚动的方向,为他们指出了重力的更深之处。

他们站在了另一片火光的边缘。

这片火光不是虚无的透过空气的光,而是被载弍的目光所照亮的泛起红色的“岩石”。

“也许这里已经有点接近更底下的大火了。我们不该再深入了……”载弍说,“很危险。”

载弍自不怕危险,但他不希望这肉做的脆弱的人涉险。

这片空岛地壳的温度确实是在升高了。

少年人的额头已经渗出一层细密的汗水。

“往回走吧?”

“稍等。”

但少年人好像看到了什么东西似的,沉着地向前走了。他走了没几步,就不再前进,而是小心地伸手。

载弍的玻璃眼射出光明,照亮了他手指所指的方向。

他便看到了少年人去取的东西——

那是一片棕黄色的、半透明的琥珀。

里面有一只凝固了的虫,虫的影子映在表面,还有表面因为曾经树脂流动而产生的纹路,在光下无边梦幻陆离。

“里面藏着的是个不知名的虫子吧。”

载弍说。

“是的,显然是,但却不是不知名的。”

少年人说。

所谓的琥珀,通常是树脂的化石,假若幸运之又幸运,偶然之又偶然,那么在滴落时会卷起原本还活着的小的昆虫,将其封入其中,在地下行经千万年,便会成为化石。这便是地球称之为琥珀的珍宝。

按照地球的知识,少年人应该是不认识琥珀里的小虫的。

没有人会晓得数千万年前的生态——

但如今的少年人却入神了。

他认识里面的小虫。

“我记得这东西,这是……荧虫……”

曾经,他与初云在地牢跋涉时,见过的垂过岩石的发光的荧丝上所长着的小虫。

而这琥珀里,还保留了一两根细长的荧丝。

只是荧光物质早已被历史磨灭,荧丝不再发光,至于这远古的荧虫自然也就成为了永恒地质一角的化石的记忆。

来时轻松,而去时艰难。

载弍不知道这肉做的人究竟在想些什么,只见到他的目光格外悠远。他一会儿看看那些残垣断迹,那些已经风化了的岩石,一会儿又看看手中的琥珀。

荧虫琥珀在载弍的目光下,闪现着琉璃流转的明亮,等到外界黄昏的火光一来,便更是生出诸多曼妙无比的变化,赏玩不尽。

他郑重地收了起来,

接着,两人便挑了一个向上的洞口,准备离开了。

但上面的动静却越来越大,昏红的天空下,闪动的人影让他们迷惑。

很快,他们来到了极接近出口的地方。

两人都是心思重重,自然不想与异族人再发生更多的接触。但命运从不眷顾只一味想要避开麻烦的人。

他们看到从明亮的洞外,撞来了一队踉踉跄跄的身影。

光照在他们的背上,因此,他们的身前便一片黑暗,而他们的身体便犹如黄昏中的动荡的剪影。

顾川原本已经打定主意往后走了。结果不经意间的一瞥,却见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庞。

“阿娜芬塔……”

他惊异地叫出了那个无趾人少女的名字。

于是那无趾人少女同样惊异地抬起头,看到这洞穴深处的人,还有人那有一点毛发,却并不浓密的面庞,惊惶万分地大叫了:

“死亡,死亡……死亡的使者!现在还不可以……现在我在重要的关头,还不可以回到冥界。”

“为什么,你做了什么?我看到地上一片纷争祸乱,看到你遍体鳞伤。”

阿娜芬塔现在的样子狼狈到了极点。

她的身上到处是血痕,有的伤口已经出于她惊人的身体素质而止住了,但有的伤口还没有,还在往外面淌血。

顾川所不认识的无趾人搀扶着她。

血流到了地上,在崎岖的乱石间汇成小小的溪流,又渗入了砂石的深处。

外面传来了呼吼。顾川用龙心角读到,那是叫她们赶紧先藏起来的声音。

阿娜芬塔凄惨地笑了。

她站在死亡的使者的面前,以为自己在幻觉中再度面临了某种永恒冥界的考虑,而死神已经要履约收回她在阳间停留得太久的命。

她握紧了她手中的石头斧子。

顾川这才看到这些无趾人的手里人人拿着武器。

阿娜芬塔静默地解释道:

“我们的拼图失败了,因此,原则上,按照先祖的教诲,我们需要按照分配,重新走那条贫瘠的、或者更贫瘠的路……”

这番解释,也是她在不久之前对她的族人们所说的。

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仅仅利用三块削得平整的金属的啮合,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战胜那些享有充沛资源,世代发展拼图游戏的族群的智慧。

阿娜芬塔毫无疑问遭遇到了惨败。

差距太大了。

她甚至无法将那魔方般的立体还原出一个局部来。

她沉默,古丽苏沉默,她的族群都是沉默的。

她们知道她们又要回到那条悲哀的道路上去了,贫瘠的、死亡的、毁灭的、什么也没有的。而想要完成下一次拼图游戏,他们就需要在最贫瘠的土壤中,在什么也没有之中供养一些学习拼图与构造的智慧的孩子。

她用她原始而落后的脑袋想了很久,也想到了她自己在之前在族群内坚持古老的教诲,而拼图主张要前往拼图的意举。

如今这一切都成为了破碎的梦。

她又抬起眼睛,再度环顾了四周无穷无尽的各种各样的说是很久以前曾是一家的同族人。

有的强壮,有的威猛,而他们瘦弱。

人们一言不发,只是静默地后退。阿娜芬塔知道她更多的同族在地上等着她们的消息。等她来到洞口时,再度望见了永恒的大火照亮幽冥深邃的黑暗,历史无尽的墓碑之上,记载着属于未来的光阴与神话。

但她已经不再有第一次见到光明的兴奋与喜悦。

面对她苦难的人们,她突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或者不久之前,在那场梦幻的死亡世界的探索中,一个死亡的使者,对她所说的话:

“你们内部争论不休,却从不和其他的部族起纷争吗?”

这话让她一阵颤栗,仿佛有一种血的与铁的震动,与大地一起让她在悠久的本能感应中发寒。

她听到古丽苏尽力地维护她道:

“我们已经很努力了,我们回家吧……会我们原来的路线吧,拼图已经是没有办法的了……我们没有别的路了。”

同族们目目相觑,她不知道那是种对一个冥途复归的好像可以带来某种奇迹的人的失望,还是某种更深沉的绝望。

她只是止住了古丽苏的话语,自顾自地说道:

“不是的,还不是的,我们还没有到尽头。”

她看到了同族眼中再度升起的憧憬的目光。

她镇定地、不慌乱地、平静地说。

我们还有一条别的路。

这条路一直都存在,存在了很久,只是我们已经忘却了,忘却了很久……

“是什么呢?”

古丽苏不解地问她。

她露出微笑,弯下身子,从地上找了找,才找到那把当时巴图丢下的石斧。接着,她就站在这月晦的世界里,也在最后的幽冥之中,在颤动的大地之上,握紧了自己手中的东西,说:

这条路就是、拿起武器。

现在,可以准备,或者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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