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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聚流(1 / 1)

而后、侧门被锁,船内陷入昏暗。留守的角人们摸索墙壁上残留的齿轮,便使齿轮人在这艘船里最后一点还能运行的发光机关运作起来。这边的墙亮了一小半,那边的天花板亮了一个点。

顾川的头顶有一块儿还能发光,在那块玻璃亮起来的时候,他以为他正在深夜的路灯下,周围黑漆漆一片,鬼影徘徊,而他的影子则被光拖出来了,在他的脚下刚好能容他的全身。

这艘曾经用于幽冥远航的舰船的内部,如今已全变了,原本齿轮人的布置不再,而多是角人们的财产,还有角人们与角人们所饲养的怪虫们所留下的风化的粪便。

除此以外,墙角的白骨累累。顾川不知道是他们死去的人,还是角人们曾经吃过的“东西”。

龙心角不靠在额头上,也没有与客体直接相触,那思维沟通的能力就微弱。

他只能勉强读取到剩下的角人——主要是孩子和照顾孩子的母亲们,在讨论拼图会不会成功的事情。

角人们的传承没有像无趾人那样断代,因此,他们清晰地知道他们的上代在拼图中的作为。而他们前去今日拼图的队伍里,也有两位经历过上代拼图的老人。他们有经验。

那两位老人是他们种群中智慧的珍宝。他们所传递着的知识,发源于古老的曾经,角人中一位已经怀孕的妇人怀念似的说道那时的幽冥云雾还没有现在这么重,他们说他们的先祖不知多久前的先祖曾在灿烂的月光下生活,只偶尔会遇见席卷全部的天地的大风和云雾。

“那天上的光华都去哪里呢?”

“因为我们犯下了过错,所以,美好的世界在一场大风中毁灭了。但只要等待……世界就会在火焰中重生。”

妇人们唠叨地说起他们族中早已面目全非的传说。

她们分不清楚历史与神话,而顾川不知道这里的神话是否是种历史。少年人只看到那只会爬行的角人小孩正在玩耍他们在这片船墓里发现的新的漂亮的“石头”。

那是一片齿轮。

“那都是遥远的事情啦!以前骗骗孩子的说法而已。”

另一个角人对这些模糊的传说不屑一顾,她轻轻抚摸自己的断角,更关注现在,也更关注他们所看到的诸多的族群。

“还不如多想想,那些个怪物会不会把我们的拼图解开呢!”

恐惧和鄙夷同时出现在他们的身上。

他们一边议论那些个无角人系身上怪诞可笑的身体特征,嘲笑他们的丑陋,一边又恐惧他们可能存在的未知的学识与拼图,而唉声叹气,开始向他们的先祖之灵祈祷。

顾川与载弍就待着墙边。

载弍尝试在脑海中轻轻呼唤:

“你听到了什么?”

顾川就尝试用龙心角将他所听到的内容转述给这齿轮人的探索客。

角人们的传承没有断绝,他们的对话也就具有比无趾人多得多的信息。

他想起了执着于拼图的阿娜芬塔,而阿娜芬塔在那时只与他隔着一堵墙,正带领无趾人的族群,走到接近这废船的位置。

从空气中飘来的虫子与角人的气味告知了他们这一领地的归属。因此,他们又小心翼翼地折转,避开废船旁边的路。

不得安生的无趾人们,好似一颗又小又冷的星,在巨大的发热的群星边上,被迫迎接他们没有想过的亮光。

“好多的人呀!”

古丽苏对阿娜芬塔说道。

阿娜芬塔茫然地点点头,任由她抓紧了自己的肩膀。

接着,她抱紧了她们的拼图。这拼图是她和少数的几个无趾人在很短的时间里寻觅了船墓里的多种材料勉强拼凑的。大多的无趾人什么都没有做,有的鼓励了他们,有的什么也不说,有的说她们刚刚知晓拼图的真义,就一定会失败,有的则一直在船墓找食物,而做好了离开的准备。

“他们的拼图好大!一个人都抱不下。”

古丽苏咂舌道。

“是的。”

阿娜芬塔在无趾人们散乱的合围中极目远眺,看到长角的、长斑点的、胖的、瘦的、多一双或少一种器官的、没鼻子的而只有鼻孔的、没耳朵的而只有耳孔的、嘴巴是三向分裂,或者与他们极相似,而只是肤色不同的。

她们在这几天已经算见到了一些大火的人系,但还从未见过如此浩荡的景象。

滚滚的人流,比他们曾经见过的幽冥的虫病还要叫他们茫然。

不安的种子在心中早已扎根。原本小小的兴奋混入巨大的紧张与恐惧之中,消失不见。

火光倒映天上,群云如跃。云间深邃的红影通往了幽冥不可见的深处。而那些他们所不理解的固体的构造物在空中横斜突起,好似乱葬岗上凌乱的墓碑。死亡的巨兽落在他们的身后与夕阳之中,里面的异类圆形生灵向行进着的众生给予深邃的凝视。

“我们会怎么样?”

古丽苏在阿娜芬塔身后轻悄悄地问了一句。

阿娜芬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古丽苏,也许她当时什么也没有想,什么也没有思考,只是在浑浑噩噩的恐惧中走完了最后一段路。

路上充满了碎石的或者玻璃的渣子,有几颗刺入了无趾人久居水中的柔软皮肤,于是留下了一行血迹,随着他们的步伐,在大地上拖出长长的一条,好一会儿伤口凝结,血迹才消失。

他们再度来到了那条通往地底的小道的面前。无趾人的队伍顿时凝滞在洞口前。

巴图急吼吼地说了声:

“走吧。”

阿娜芬塔如梦方醒似的,抓紧了手中的拼图,说:

“走吧,我们会成功的,先祖保佑着我们。”

她的话语给其余的无趾人注入了一股勇气,他们排列成一个纵队,最顶先的几个人开始往下走去了。

古丽苏听到阿娜芬塔的话,原本开怀,但她站在外面,望见了到处是正要进入地下,或在地上等待地下的人头攒簇的影子,突然想到他们好像是同样的先祖,曾经是兄弟姐妹。

那么先祖,会保佑无趾人,还是其他的人呢?

阿娜芬塔喊了古丽苏一声。

古丽苏就急忙往下跑了。

跑的时候,她看到一片有限的世界里无限昏红的火,还有火下,他们同伴难看的脸色。

可惜的是探索客们始终没有真正参与到拼图游戏之中,也就始终不曾得见拼图游戏那古怪荒诞的真面目。

只知道拼图的由来已不可考。纵然是传承最久的古族也只能给出类似于阿娜芬塔的答案,来源于他们先祖的一次约定。

无趾人的大队还停留在地上。

阿娜芬塔与古丽苏,还有巴图以及其他一两个无趾人抵达地下的时候,最先吸引他们的不是纷纷的人群,也不是依旧刻在墙壁里的眼睛,不是那些人所摆出来的比他们的制造所大得多的造物,而是他们此前没有注意过的天花板与地板的纹理。

粗看上去,那只是一个巨大的长两个小角的圆盘。

水银原本在地板的沟渠中流淌,如今却从地上沿着墙壁流到了顶上,而纵横交错,吸引了他们的目光。

“上面的是先祖留下的古早的路线图,拼图游戏决出胜负的礼物就是顶上的路线图。”

阿娜芬塔从其他人的口中得知了这个事实。

她身边的人种和她一样消瘦,这个雄性的特征在于他们身上有几处长着密集的鳞片,他们的瞳孔呈一种浅灰色,与阿娜芬塔介于蓝与紫之间的颜色并不相同。

“但现在的路线已经走过很多次,生变化了,这些变化,只有各自的族群知道。”

但大体还可以当做一份地图。

“你以前拼图游戏成功过吗?”

阿娜芬塔问他。

“很难……”

那个雄性说:

“我族上次拼图的时候,我还没出生,但据说我们已经失败很多次了……”

“我知道了……我们也差不太多……”阿娜芬塔说,她还天真无邪地说出了她们路线上的贫乏。

于是那人的双目顿时流过失望,他说:

“我们那条迁徙路线原本还算可以,但出了一件大事,招了密集的虫害,我们必须要在这次拼图中换路。”

灰眼睛的鳞片人说。

“因此我们准备了很久。”

随后,他往前走去,进到了中央的位置,对着众人露出自信地微笑,然后便掀开胸前之物的布帘,向这幽冥百族展现了他族的拼图。

那是一个车轮似的物体,外形圆环状,而圆环以中心向外有辐射的钢丝线条。

鳞片人将之高举,展示以后,便从这车轮中抽出了一根钢丝线条。于是整个原本完整的车轮轰然倒塌,里面每一根钢丝线条都被抽出,而那不知从哪里找出的金属回旋的圆环,则裂成了四个半块。

他们注视了每一个零件的分离与合拢,阿娜芬塔抱紧了自己手中自己想出来的东西。她为眼前拼图的精致感到目眩

大的零件与小的零件堆积在扫干净的地面上。那鳞片人便说不清楚是自信还是恐慌地说道:

“我展示完毕了,还请下一位挑战者复原此拼图。”

车轮拼图引起了底下各异族人们的窃窃私语。

拼图的成败,是以一种守垒与挑战的方式进行的。谁站在台上,赢到了最后,谁就具有最多的选择的权利,接着,便可以优先选择路线,并按此路线优先离开大火。而其余的人系再互相挑战之,以决出下一个离开大火的位选。

通常第二个过程会短得多,因为拼不出来就是拼不出来,而拼得出来的,虽然只过了一遍,但足够灵慧的话,也足以偷偷复现了。

因此,这场拼图游戏很快演变成了创作出绝对不会被拼出的拼图,或者说只有他们知道如何拼回去的拼图。

根据古丽苏打听到的消息,有些族群所保有的拼图过了数届都无人破解,因此百战百胜。而知晓拼图游戏全部流程的族群在闲暇时间里唯一会做的智力活动,便是构想更复杂而难以被破解的拼图,与破解其他族群的拼图。

这种古怪的智力游戏,对于幽冥的类人的智慧来说,通常需要耗费几个年头,才能够入门。它的规则之简单,在于几乎没有任何限制。而它的复杂也足让人感到迷失。

据说原始的拼图,只是一个接一个的板块,在同一个大的底座上按照某种顺序排列整齐就好了。

但很快,在人系之间,为了保证拼图的战无不胜,它们从单面的拼图变成了双面拼图,最后变成几乎无穷复杂的立体拼图。

想要精通拼图,需要对每一个固体与其他固体的可能的组合牢记于心,然后对手中所能找到的最坚固与最复杂的材料,进行重新排列、整理与合一。而最要命的是,这并非是限定一个人单独完成的活计,通常为了保证自己族群的拼图战无不胜,会有多个人彼此合作,在无穷变化之中遨游。

鳞片人的车轮拼图在台上存活了一段时间,他们是被角人破解的。角人们的首领站在台上,抱紧了自己族群的拼图所在的箱子。而其余几个角人便在地上,一根钢丝一根钢丝地将车轮拼图变回了原本的模样。

鳞片人的面色变得苍白而灰败,他颤颤巍巍地从角人的手里接过被他们还原的拼图,然后跌跌撞撞地回到了他的族群之中了。

而角人们便端上了它们的拼图,那是一个古怪的正方体,每面分为三行三列,每行每列都可以单独旋动。

角人们将拼图打开的时候,阿娜芬塔见到里面有许多转轴。当时,她没有仔细地看,她只看了一眼,就感到昏暗,说自己需要准备等一会儿再来。

无趾人无需无时无刻等在那里,只需要有一两个人在那儿观看就好了。甚至,观看都不需要,只需要适时地登场罢了。

拼图游戏可能要进行两天或者三天,他们是有充分时间的。

她匆匆忙忙地跑出来,一直跑到无趾人们所看不到的一片横过天空的玻璃幕墙的后头,她在阴影里变成了很小的碎步。

她抱着她自己想出来的拼图,简单地走着步。

但不知不觉,就往回走了很多,一直走回到接近那艘角人们的临时据点的废船的位置。

结果,她身后,古丽苏叫了她一声:

“阿娜芬塔站住!你要往哪里去啊?”

阿娜芬塔转过面来,泪珠已经滚出了她的眼角,她擦了又一擦,然后摇了摇头,说自己哪里都不会去的,谁知话音刚落,更大的酸楚从她的心海中泛出,她便几乎要放声大哭了。

至于之前什么领袖、什么冥途复归,什么被选中,什么圣者,还有被人拥簇,所带来的传说与神话般的幻觉与飘飘然也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只感到巨大的差距,已经横在她的族群与其他的族群之间了。

她只意识到拼图与她想象得完全不同。

“好多人……没做拼图……所以他们不知道,可你知道啊,我们做得……有、有多简陋……我们之前没做过,怎么可能打赢那群一直在想怎么拼图的人?”她几乎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大火依旧熊熊燃烧,满天红光里,死亡的巨兽还睁着它头顶的独眼,凝望三界。

那时候,初云刚刚从她必须的病理性的睡眠中醒来,她看到蛋蛋先生正用望远镜看着远方,就问:

“你在看什么?顾川,还有载弍,还没回来吗?他们究竟想做什么……”

还是说确实遭了某种难?

初云有意出门。但她一出门,留守死或生号的只有蛋蛋先生和齿轮机助手了。这两个都不算特别安定的存在。尤其前者为了善死,不知道会做出来什么事情来。

蛋蛋先生推开望远镜与自己的睡箱,说:

“我这不是在观察,这片怪地方什么局势,那两人啥时候回来吗?我也等得烦呀,想早点出去,免得错过了时机。”

“时机?”

初云双手靠在窗上,双眼俯瞰这片怪诞的大地。这片大地不像是活生生的,反倒像是从时光与黑暗的海洋中被单独隔开或遗世独立的。

这里的光亮,甚至载弍都不曾见过,或者说载弍更熟悉幽冥的黑暗。只有真正见过世界的落日的顾川和初云才会将之与太阳和白昼作对比。

当时,蛋蛋先生以一种预示性的口吻说道:

“我是觉得这幽冥,这群和你们长得差不多的人,要到头了。我觉得你们还是尽快走吧!”

她看到那两个远行的无趾人,在一种恍惚中脱口而出:

“她们好像要去做了不起的事情了。”

蛋蛋先生说话的时候,水母群们正纷纷扬扬地飘过天际。在那些巨大的泡泡里,不知何时,夹着许多较小的泡泡。许许多多的泡泡,都在空中闪现着深邃的火红的光亮。

建筑物的影子并不是遵从着同一个方向的。

光从四面八方而来,影子便也方向不定,在自己的脚下随火光与反映的火光跃动。

“我们不可能了,顶多再回到水母中走我们原来的迁徙路径……从哪里去,就要回哪里去……”

阿娜芬塔低着头道。

古丽苏站在她的面前,说:

“那好,我觉得你说得都是对的。可是这样,你就不去拼图了吗?你做的拼图就要扔了吗?”

阿娜芬塔久久不语。

她好一会儿,说:

“走吧。”

话音落在火光照映的天地里,而大地在空中随大火一起微微地颤动着。

她们互相搀扶,沿着原本走过的路,重新走到了那个洞口,重新走向地底。无趾人们在向他们招手,又为她们让出道路。而还有的无趾人寄希望于这个冥途复归的圣者,觉得她连死亡都能战胜,一定也能战胜智慧。

当时,守垒的还是角人,还有胖人。角人们和胖人们互相无法破解彼此的拼图,因此,在目前,是共享第一的状态。

他们对现状别无所求,也知道最好的两条路线相差无几,只要能保住各自好的路线就好了。

阿娜芬塔揣着她苦思冥想而得出的拼图来到了台前。

她没有箱子装着,只拿了块破布遮着。

不知真相的无趾人还在宣扬阿娜芬塔的智慧,为之激动不已,以为可以更换路径。

而阿娜芬塔平静地掀开了破布。

诸多的人系们看到破布里面是一块简单的金属结锁,由三块削得平整的金属彼此啮合拼成了一个十字立方体。

金属的表面很凉,和她第一次见到固体时,用脸颊蹭了蹭的金属一样凉。

她捧着自己的金属结锁,站在了角人们的由复杂的转轴与立块组成的拼图之前,并结束了无趾人们这一次的拼图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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