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应伯爵夫妇果然在七月底,亲自登门向晏怀珉夫妇,为独子纪宗玄提亲,求娶晏怀珉的嫡长女,晏云栀。
唐宜起初有顾虑,但是在晏云棠的旁敲侧击之下,她领会到晏云栀本人是乐意的,只得把自己的顾虑和晏云栀的情愿,都说给晏怀珉听,由他去做主。晏怀珉虽不看重门第富贵,但也希望女儿嫁得好,过得舒心。又想着堂堂伯爵府,即便一穷二白,光是凭着一个爵位,说出去也响亮好听,既然自己的女儿愿意,他这个做父亲的,又有何道理要棒打鸳鸯。于是,夫妇二人一合计,盛情款待了伯爵夫妇,将这门亲事做定。
双方父母和当事人都愿意的婚事,自然是速速地办了才好。中秋一过,伯爵府便下了聘,将婚期定在了来年四月。
为晏云栀忙碌了一阵之后,唐宜开始把精力转移到晏云棠身上。
一日,晏云棠接到传话,依言来到碧波苑。进入屋内时,她看见一位衣着光鲜的陌生妇人,坐在椅子上,见了她,止不住地笑,又起身靠近,绕着她左看右看,上下打量。
唐宜见她一脸迷惑,便指着陌生妇人,为她介绍道“这是京城有名的官媒娘子,闻妈妈。”
晏云棠瞬间头大,心想果然。
自从七夕那日,晏云栀向她透露了唐宜要为她找夫家一事,她就一直隐隐担忧,原以为,这件事怎么着也要等她及笄之后,未曾想到这一天这么早就来了。
闻妈妈笑嘻嘻地把晏云棠从头到脚查看过一遍之后,又向唐宜询问了一堆有关她的细节,诸如出生年月,脾性喜好,女红四德以及焚香,点茶,挂画和插花四雅的熟稔程度等等,将这些细节一一记在心里,才算办完了正事。接着,便优哉游哉地给唐宜透露了许多京城官门内宅的秘闻,二人说说笑笑,全然当晏云棠不存在。
晏云棠趁她们说的起劲,悄悄从屋内退出。她缓步走到庭院中,心神恍惚,漫无目的,走走停停。等反应过来时,已经身在碧波苑的湖心亭内,叹了口气,无精打采地在亭沿上的美人靠坐下,双手托住下巴,倚在凭栏上,望着天发呆。
流萤和夏蝉也随着她,在她身后的美人靠上坐下。
浩渺苍穹,结着朵朵浮云,金风偶至,旻云如江上浮舟,无橹自摇。
流萤抬头望了望,悄声问夏蝉“你说,姑娘是在看天呢?还是在看云呢?”
夏蝉也望望天,然后悠悠地回道“天也好,云也罢,看天的人和看云的人,真的是在看天,或者看云吗?”
此处原应有一句追问,可流萤竟一改常态,不但不问,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闻妈妈是媒人中的佼佼者,一张嘴巧舌如簧,堪比随何陆贾,话匣子一开,源源不断地倒出是非与八卦,说不完道不尽。唐宜听了大半日,才终于露出了疲态,委婉地送走了闻妈妈。她以为晏云棠回了临水阁,便让郝妈妈去找,郝妈妈还没迈过门槛,红纱和绿罗就把晏云棠带到了唐宜面前。
唐宜把晏云棠唤到身边坐下,拿手帕为她擦去额角的细汗,温和一笑,说道“等你大哥哥和二姐姐的婚事一办,我们棠儿也就可以出嫁了。”
晏云棠试图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无果,只得任由自己拉着脸,说“母亲,我下个月才满十五岁,母亲这么急急地要把我嫁出去,是嫌棠儿碍眼了吗?”
“傻孩子尽说傻话,不是母亲急,而是姑娘家到了适婚年龄,就是该嫁的。”
“二姐姐也是十八岁了才定亲,三姐姐十六岁了,现在也还没选定夫家!”
唐宜看似有难言之隐,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可想了想,还是决定一吐为快。她谆谆诉说起自己的苦衷来“母亲当初就是想着,兄弟姊妹的婚配呢,总要有个先后顺序,所以一直等着给你大哥哥定了亲,才考虑你二姐姐的事。此前,你大哥哥要科考,我一直没敢提这个事,就因为这样,耽误了你二姐姐,落了口舌,你祖母人前背后不知道攀诬过我多少回。如今,你大哥哥和二姐姐都有了着落,我不操心你,还去操心谁呢?”
“可是母亲,棠儿还不想嫁。。”
晏云棠满脸抗拒,内心蹦出四个大字,“无可奈何”早就知道在这里,我的终生大事轮不到自己做主,但我想着,如果遇到合适的人了,有外祖母在,我好歹还是能搏一搏,可现在。。合适的人没遇到,官媒倒是来了。。
“又说傻话了。母亲都问过流萤了,你今年天葵已至。。”唐宜只当她是女子惯有的娇羞和言不由衷。
她话未说完,晏怀珉垂头丧气地走进了屋里。只见他摘了幞头,不言不语,兀自接过红纱奉上的茶吃起来,仿佛屋内只有他独自一人。
唐宜见了自己官人这副样子,立马忘了前一瞬还在劝说晏云棠的事,未说完的话也不说了,往晏怀珉身旁的椅子上一坐,关切地问道“官人这是怎么了?”
晏怀珉既不回答,也不看她,放下手中的茶盏,深深叹了一口气,望着地板出神。
唐宜急了,又追问道“官人倒是说话呀!难道。。难道官人今日在朝中,得罪谁了?还是。。还是鸿儿出什么事儿了?”
晏怀珉深感无奈地觑了她一眼,恨铁不成钢地训道“你看看,你看看你,总是这么沉不住气,胡说八道些什么!动不动就咒你官人!哎。我们都没事,是。。是大宋要出事了。哦,不对,大宋若是出了事,你我,我们全都要出事!”
“大宋出什么事了?”
晏怀珉扶额,唐宜见了,赶紧起身走到他身后,给他揉肩捶背。晏怀珉回头,这才发现晏云棠也在。他收住不悦,换了一副口气,虽也有气无力,但是比先前耐心许多,对母女二人解释道“近几年党项内部矛盾重重,新任首领李继先受了宗族耆老的挑唆,今年年初就已不再向我朝提供战马,显然是有意要引发矛盾。今日枢密院接到边疆来报,称党项五日前偷袭了夏州的驻军,眼看着是有想要收复五州的势头。哎。若他们此番一旦得逞,那。。银,绥,宥,静四州,一定会接连遭殃。。”
“啊?!那。。那这是要打仗了?这。。这要是真的打起来,我们的日子。。怕也会不好过吧?有道是宁做太平犬,不做乱离人,哎哟,这可如何是好!苍天爷爷呐!”唐宜一听说有战事,慌了神,不管不顾地就打断了晏怀珉。
晏怀珉听着她大惊小怪地大呼小叫,又还叫出几个菩萨的名号来,狠狠瞪了她一眼,唐宜瞥见,瞬间噤声。晏怀珉继续叙述详情“你求菩萨也没用,一朝天子一朝臣,若国家不保,我们还能幸免于难?哎。我朝历来偃武修文,又实行募兵制,如若果真开打,那些由流民饥民组成的步兵队伍,如何与西北外族训练有素的战马骑兵相匹敌?呵,别说收复燕云十六州了,就是西北五州,恐怕也难保了。官家一向温和仁厚,今日都在朝堂之上发了好大的脾气,怒斥西北驻军将领鲍天无能,扬言要处置他。”
唐宜的一双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大,不可置信地问道“这偌大一个朝廷,就没一个能领兵打仗的人?”
“如何没有!朝廷养着那位年富力强的贾将军,是白养的吗?!”晏怀珉气嚷。
“那。。派他去支援不就成了?”
“派他?呵呵。当日立下三皇子为太子,不合这贾忠的意,一直就有听闻他私底下对官家时常埋怨,又在朝堂上屡屡挑太子的错处。现下逮着西北战乱之机,他不仅不主动请缨,官家请他前往西北援战,他竟拿大称病,拒绝领命,好不威风!”晏怀珉也是一脸不可置信。
“贾家平日里耀武扬威,无人不知,将军夫人从来不屑参加我们这些小官小户们家眷的茶话会,一家人眼睛都长在了天上。现在到了关键时候,贾忠甩手不干,呵呵,真是个狗一般的人!朝廷当真是白养了!”唐宜愤愤不平地怒斥,一时激动,对着晏怀珉的肩膀下了重重一锤,惹得他吃痛,喝了她一声,唐宜只得讪讪地走回椅子上坐下。
晏怀珉抚着“受伤”的肩,顿了顿,继续道“下朝的路上,我倒是听到有人在议论,说恒王在文德殿向官家请命要去战场,称自己少壮,感恩官家从小的悉心栽培,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他身为皇室子孙,要做好万众表率,与其在纸上谈兵,在策论里头头是道,不如上战场,真刀真枪地实践。”
听了这话,晏云棠按捺不住了,急忙问道“那父亲可曾听说,官家允了恒王的请命吗?”
晏怀珉摇摇头,回道“官家对恒王的疼爱,举世昭然,战场上刀枪无眼,朝不保夕,他怎么会舍得让这个宝贝儿子去刀口舔血呢?不过,这一回也更证实了,恒王不仅是个人才,还确实忧国忧民,也许。。也是个将才,只可惜。。”晏怀珉没有把话说下去,而是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晏云棠听说皇帝没有应允赵琰的请求,也暗暗地舒了一口长气。
唐宜又问道“那眼下怎么办?就这么干坐着,等着被异族侵入挨打不成?恒王都出面了,那太子也没个说法?”
“太子能有什么说法?太子不过就是个文弱的东宫之主,既没有恒王的勇毅果敢,也没有做大将军的舅舅,朝堂上也就说上两句无用的空话,表表诚心罢了。接下来,还是要看官家如何与贾将军斡旋了。”
正说着,郝妈妈来请饭,而在门外等候多时的吴妈妈,也跟着进了屋,传唐母的话,叫晏云棠去乐安居用晚饭。
乐安居的饭厅里,唐母和莫铮一家三口,早已在饭桌前坐着说话了,晏云棠请过安坐下,女使们才开始一样一样上菜。
莫铮一边给唐母盛汤,一边继续方才因晏云棠的出现而中断的话题,对唐母说“今年雨水适量,虫害又少,粮食产量自然就高,不过。。也把价格给压下去了。亏倒是不亏,只是没有往年盈利丰厚。”
晏云棠默默听了几轮,才弄清楚他们在说什么。她想起刚才晏怀珉提到的西北战事,生出一个主意,想了想,装出一副随口说说的样子,笑容可掬地对莫铮提议道“姨夫何不把粮食卖给朝廷呢?”
“朝廷每年所需的粮食都有定量,也有固定的买入渠道,岂是我想卖就能卖的?”莫铮不屑一顾。
“方才我听父亲说,如今西北战事又起了。”
“嗯,这个我也听说了,今日街头巷尾都在议论。”
莫铮一向机敏,眼下却完全没有抓到她的点,这让晏云棠语塞。她犹豫了片晌,只得正了正色,认真说来“往常我听姨夫和外祖母提起过,边戍战事吃紧时,朝廷会以购茶的交引为诱,低价卖给茶商,再鼓励茶商往边疆贩运粮食。”
这下,莫铮有了兴味。唐母笑而不语,望着晏云棠。
晏云棠继续说道“西北战事既起,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消停,战火不断,粮食所需。。自然是胜于往常。太平时,姨夫的粮食固然入不了朝廷的眼,但是再过不久,前线的军需粮草。。应该就要供不应求了。”
莫铮先是点了点头,可仔细一想,又出言否定“可是,我们今年所需的购茶交引,早都已经买够量了。”
晏云棠听完,“哦”了一声,暗想还是我大意了。
可她没有放弃这个想法。在众人继续吃饭的同时,她屏蔽了旁人的谈话声,脑子疯狂转着圈,滋生出许多主意,但是随即又都由自己率先否定掉。
晚饭过后,唐母让流萤和夏蝉端来几碗甜品,莫彦生起身端过一碗,放到晏云棠面前,介绍道“三姐姐,这是最近都中突然兴起的浮云酪。前几日鹄哥儿和鹏哥儿带我在街市上尝过,恰如其名,确实似浮云一般,软软绵绵,入口而化。外祖母听我提起,定要我买回来给三姐姐也尝一尝。”
晏云棠瞅着碗里的浮云酪,霎时间,脑中灵光一现,随即破颜而笑。她喜道“姨夫,如今才是八月,正是棉花成熟的时节,姨夫不妨把西域的棉花都收了来,找布衣作坊做成夹棉的冬衣,囤积到冬天,等军中紧缺冬衣时,姨夫再卖给。。我想想,应该是朝廷三司度支部的钱帛案,嗯!这不就可以赚一笔了吗?”
她这突如其来地从甜品谈到生意,让余者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都开始垂眸凝思。晏云棠见状,自己也再细想一遍,才继续道“到那时,姨夫是奇货可居,大可借着这批冬衣,去跟度支部的官员谈个条件,让他们将姨夫今年的盈余粮食都买进度支部的粮料案。由于战事,朝廷不仅需要冬衣,也需要军粮。这样,越过了交引,我们不谈茶,也一样可以把粮食卖给朝廷,这不就又可以赚一笔了吗?”
众人听完,细细想过,都不言语。莫铮看看唐母,唐母笑而不答。唐容与莫铮相视一笑,旋即拉起晏云棠的手,赞道“我们棠儿平日里看着闷声不响,外人还跟我嚼过舌根,说我们家姑娘呆傻。哈哈,实则棠儿不过是大巧若拙,慧心巧思,比那些自作聪明又好行小慧的人,强了不知多少倍!”
晏云棠连忙推辞“我。。我不过是。。投机取巧罢了,哪有什么慧啊。。巧啊。。”
唐母一把将她搂过,望着莫铮和唐容,洋洋得意地炫耀起来“你们听听,她这一张小嘴,方才还说的头头是道,眼下又结巴了。哈哈哈。看来我们棠儿身上果然留着唐家一半的血,是个商贾之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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