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宣娆回到静心院,换下早已肮脏不堪的衣裳,跳进早已盛满热水的硕大浴桶中,把自己里里外外洗了好几遍。
“郡主,方才有僧人来报,明儿个小公爷会来这里。”隔着屏风,竹音在蒸腾的水汽中喊了一句。
“他来干什么?”她想到弟弟哭哭啼啼的模样,不禁自言自语了一句。之前遇险,听乔照说唐廷回了燕都求援,居然连保密工作都没做好,弄的满城风雨。
浸过柔嫩肩膀的温水泛起丝丝凉意,宋宣娆匆忙换来竹音,擦干净身体,换上洁净的素衣。
“明儿个见了砚儿,不许闪烁其词,他如果问起,就避重就轻捡些无关紧要的说。对了,现在寺中情况如何?”
竹音摸了摸自己仿佛还带着水汽的脖颈,不自然地笑了起来,“奴婢方才也去净房草草冲洗一番,回来时遇到常跟着慧无法师的两个小沙弥。听说不但寺庙已经被守城的官兵看管起来,就连上山路上都被堵了个严严实实,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呢。”
“这话未免说的太满了些。这帮贼人敢公然围攻清源寺,只靠他们零星的几个人定是不成,必当有人沿途接应,才能在事成之后顺利逃离现场。”宋宣娆抬了抬眉,“天色不早,明儿个我得寻一趟慧无法师,看看能否找到破解之法。”
竹音把方才沙弥送来的灵芝沏了滚烫的一壶茶,又进到内室中,仔细查看了枕被,心才略略定了些。宋宣娆见四下无人,唤竹音进来,找了个小板凳坐下,又倒了杯灵芝茶递过去。
“今儿个你也受罪了。”宋宣娆目光温柔,饱含歉意,“这东西有安定心神、清肝明目的作用,你多喝几杯,晚上好好睡一觉。”
望着珍贵难得的汤药,竹音低下头,端到唇边小心翼翼的喝着,“奴婢不值得郡主这般对待。”
“无妨,这东西即使市价千金,也是用来给人滋补身体的。我一个人喝不了那么多,这几天你劳累奔波,也吃了许多苦头。”
宋宣娆和竹分着喝完壶中的灵芝汤,便起身睡下了。
第二日天刚亮,宋砚带着轩云等人浩浩荡荡的出了城,骑着高头大马直奔清源寺。慧无法师早已得到消息,不顾清晨更深露重,裹着八宝袈裟,率领僧众垂首等候在寺门旁。
柳国公宋砚头戴镶玛瑙的金玉发扣,身穿用金丝绣着西番莲图案的软缎胡服,骑着太子爷相赠的汗血宝马,整个人在晨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身后跟着以轩云为首的一众护卫,都身着银白铠甲,腰胯弯刀,所到之处令人移不开眼。
“阿弥陀佛,国公爷别来无恙。”慧无带着僧众主动迎上前去,寺监紧随其后,亲自替宋砚牵了缰绳,殷勤地扶他下马。
“法师别来无恙。”宋砚目光清亮,开门见山,“我姐姐呢?”
慧无笑的沉着,“郡主一切安好。这几日寺中发生了些小事,好在神佛护佑,一切都已经过去。”
轩云紧跟在宋砚身后,铁青着脸,阴冷的眼神利落扫过面前的每一个僧人。
“前一日,襄王身边的唐长史亲自来趟国公府求援,说清寺内混入贼人,大开杀戒,有血光之灾。”轩云毫不客气的开口,“清源寺作为皇家寺院,往来的皇亲国戚不胜枚举。法师作为住持,怎可疏忽至此,让贼人堂而皇之出入佛门?”
轩云不屑的眼神和犀利的话语让在场的僧众为之一怔,只有慧无法师依旧神色如常,眉目舒展,好似对□□的挑衅一无所知。
宋砚看不过眼,“轩云,不得无礼。”
“将军惦记郡主的安危,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实乃人之常情。”慧无眉目安详,双手合十,八宝袈裟上点缀的南珠和玛瑙在阳光下折射出华美的光彩,“请诸位移步敝寺,襄王早已在禅房等候多时。”
宋砚跟在慧无法师身后,只觉得有些古怪。乔照与自己素无交集,居然专门等着自己,实在古怪。
而轩云自入寺后每一寸神经都紧绷着,左顾右盼,洞若观火。虽然在半途中有人来报说贼人已经归案,可仍然不能掉以轻心。
慧无法师瞟一眼轩云,吩咐小沙弥带他在寺内随意转转,如有异常立刻前来禀报。
大雄宝殿后头的主禅室中,茶香袅袅。乔照跪坐在蒲团上,身着楚地时兴的浅碧圆领袍,腰间系着明黄色苏绣荷包,在满室清淡素雅中让人眼前一亮。
“小公爷,过来喝茶。”乔照心无芥蒂地招招手,笑的和蔼可亲,“许久未见,你还是风姿俊逸,令人赏心悦目。”
“听说襄王和姐姐遇险,我特地过来瞧瞧。”宋砚依着乔照的模样也寻了个蒲团坐下,“上山路上到处都是搜捕的官兵,寺中殿宇也多有损害,想必贼人来头不小。”
“没事,都过去了。”乔照平静微笑道,“当时寺中乱作一团,你姐姐和我躲在密室中,侥幸逃过一劫。”
宋砚神情古怪,“姐姐和你?”
“是啊,还有她的贴身侍女。那丫头被吓破了胆子,出密室的时候连路都差点不会走了。”
“很难想象贼人能放过你们。”
“密室中存放着不少废弃的佛像,你姐姐和我躲在最大的那尊地藏王塑像内,侥幸没被发现。约莫两三个时辰之后,才被赶来的僧人发现,把我们迎了出来。”
宋砚顺着乔照的话往下想,只觉得毛骨悚然。姐姐作为堂堂天水郡主,半月未见,居然沦落到和襄王四处躲藏逃命的地步。如果早知道会遭此横祸,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宋宣娆离开国公府半步。
“小公爷,你从燕都一路上过来,可知此案是否有眉目?”
乔照突然发问,打乱了宋砚的思绪。
“我听轩云说他们是南楚人。好像……已经缉拿归案了。”
“这节骨眼上想置我于死地的定为楚人。”乔照眯着眼,微微上扬的眼角如同极清浅的墨痕,“自相残杀,让你见笑了。”
宋砚感受到对方笑容中的苦涩,忙摇了摇头,“姐姐和襄王平安就好。那日唐先生身上的衣袍被刮的破烂不堪,上面还带着血迹,着实把我吓得不轻。后来太子亲自过府了一趟,和我秉烛聊了半宿,又听说姐姐没事,才放下心来。”
“你们姐弟倒是情深。”
“一直以来,国公府的大小事宜,都让姐姐亲自过目的。”宋砚陷入遐思,神采飞扬,“她还替我打理着柳营中事,想到过几年她嫁给太子殿下,这一切都得落在我的身上,真怕自己担当不来呢。”
乔照抬了抬眉,“你姐姐的婚期定下来没有?”
宋砚摇摇头,“这得陛下亲自定,而且姐姐名义上还在孝期之内。不过太子殿下说了,会想方设法尽快迎姐姐入东宫,至少贼人无论如何都不敢往那里闯。”
“她在东宫,日子不见得好过。”乔照声如蚊蚋,喃喃自语。
虚掩着的门被轻叩几下,乔照喊了声“进”,唐廷随即推门而入。
“静心院守着的小师父来报,说郡主醒了。”
宋砚慌忙站起身,对乔照草草点头,“我过去看看。”
“唐廷,你说宋萧会把那些东西交给这位不谙世事的小公爷吗?”宋砚走后,乔照怅然若失地长叹一声,顾自喝起茶来。
“难说。算算年纪,那时候小公爷才刚会走路,没人会把如此重大的事情交给稚童,即使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唐廷苦笑着指指门外,“现在都还是一副没长大的样子。”
“嗯。这样一位柳国公,只怕日后自身难保。更护不住他姐姐和云州军。”乔照目光幽深如井,“如有可能,我想带他们回大楚。”
“他们……也包括郡主吗?”
“当然。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故人在异国他乡沦为妾侍,在后宫争斗中消磨终生吧。”
唐廷闻之起身,对乔照毕恭毕敬行了大礼。
“殿下,此举万万不可。云州军的十万将士在吾皇眼中仍为反贼,已故的宋萧更是众人唾弃的贼首。一旦此事被其他王爷抓住,大做文章,只怕连您都会被丢进诏狱里去,多年苦心经营毁于一旦。”
乔照淡漠地闭上眼睛,无动于衷。
“况且郡主的婚事,并不像王爷说的那般不堪。北羯不必中原妻妾嫡庶分明,这里的贵族,除了正妻之外根据地位高低还能明媒正娶数位侧室。侧妃在东宫中只是地位比太子妃稍逊一筹,并没有沦为任人揉搓的贱妾。况且这庄婚事,是宋萧在世时亲口应允的。也符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楚地规矩。”
“你说的我都知道。”乔照足足沉默了半柱香的功夫,才艰难地开了口。“但你也看到了,她身中慢性寒毒而不自知,下毒之人躲在暗处,更是无从查起,也不曾有人对她说起。再艰难,我也不愿把她一个人扔在群狼环伺的燕都自生自灭。”
“那也得郡主愿意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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