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郡主府内的侧院内,乔照一身缀了毛皮领子的楚地常服,悠闲的坐在廊下赏着难得的融融春光。他身边摆了个黑檀木制成的八仙桌,上面的白玉茶壶内的碧螺春散发着袅袅清香,令对坐的长史官唐廷赞不绝口。
“要说还是咱们楚人懂享受,你说这北羯人,再上好的春茶都只会用大火一煮,再加入腥膻的牛羊奶,用大碗装了喝下,一点雅致风情都变成了果腹取暖的俗物。”
乔照笑道,“那得感谢这位北羯郡主给咱们留下好茶,你才能在这里评头论足。不然你也只能煮些砖茶,或者喝腥膻的牛奶。”
唐廷捻了捻下巴上乌黑的小胡子,沉重的叹了口气,“王爷也真是,耍小聪明占了别人的府邸,又怜香惜玉起来。这些日子连正殿都没去过几趟,更别说去住那最奢华富丽的卧房。”
“虽说北羯风气开化,也不大讲究男女有别,但郡主终究还是出身南楚,有些事须顾忌一二。”乔昭眯着眼,喝了口半凉的茶水。
只见一个袒露上身的年轻男子提着把明晃晃的腰刀快步过来,汗水在鼓囊囊的胸肌上肆意流淌,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这汉子直到廊下才单膝跪下,冲着乔照拱了拱手,“襄王。”
“元谋活动开筋骨了?”乔照似笑非笑,拿白瓷盏斟了杯滚热的茶递过去,“来,喝几口去去燥。”
壮汉道声谢,接过茶盏正要仰脖,只听见一声尖细的惊叹,“这冰天雪地冻死咱家了,李将军怎么赤身**就往襄王面前冲,不怕汗气冲撞了王爷吗?”
一位瘦小俊俏的楚国内侍端着个五颜六色的果盘,冲乔照行了礼,乖巧的把盘子放在案上。
“枫叶,不许无理。”乔照拍了拍小内侍头上的锦帽,又拿了块桃脯赏了。枫叶嚼了嚼囫囵吞下,白皙的脸顿时扭作一团,“甜的发齁,还黏牙,莫说皇宫王府的厨子,就是那恒都大街上果子铺里的都比这可口些。”
“你就忍忍吧。”李元谋抹了把汗,随手拿起块果脯大嚼起来,“去,给我搬把椅子来。”
枫叶心生不爽,当着乔照的面却也不敢推拒,只好苦着脸去了。
“我趁着在前院舞剑的机会,派人出门打听了下,说城外柳营今天有点不同寻常。”李元谋警惕的瞧了眼远处洒扫的羯人侍女,压低声音,对乔照和唐廷道。
“是不是宋砚……”
“小公爷这会儿应当正在王庭,和其他官宦子弟一起陪着皇子们读书。”李元谋道。
乔照看了眼满脸狐疑的唐廷,转转眼珠,“去军营的是他姐姐?”
“据探子说,郡主虽然名义上替弟弟管着柳营军士,却很少亲临前往,最多只在年节时送些牛羊酒菜犒劳将士们。”李元谋嘴角显出一丝嘲讽,“当年势如破竹的云州军精锐,浴血突围之后到了这里,竟然落到被纨绔和女流指挥的份上。”
乔照沉默的看了唐廷一眼。毕竟当年云州军在宋萧的率领下军纪严明,战无不胜,从倭人海患荡寇开始,一步步成为大楚境内首屈一指的锐毅之师。之后落得皇帝猜疑,被逼谋反降了北羯,又客死他乡,是楚**民心中极其唏嘘的憾事。
“我稍后想去下柳营看看。”他站起身,对两位伙伴干净利落地说,“如果可能,没准会遇见这位大名鼎鼎的天水郡主。”
“你还想再被赶出一次吗?”唐廷忧心忡忡道,“虽然上次我没跟着去,后来也听元谋说过,被一位钱小将军逐出,嘴里还不干不净的骂着,简直是奇耻大辱。”
“郡主府被我借住,底下人替主子忿忿不平,情绪激动些也是常有的。”乔照平静的看一眼李元谋,“快马加鞭,去城外要不了多久。”
李元谋点点头,回房换衣裳了。乔照微笑着拍了拍这位发小兼谋士的肩膀,“我觉得,如果她现在正在营地,应当不至于将我们乱棍打出。”
唐廷神色一凛,“王爷何出此言?”
乔照眯着眼,目光移到日光照射的庭院中,伸手划过枯瘦而稀落的几株植物,“你看这院子里,栽种的芍药、牡丹都是咱们楚国的花卉,主院的堂屋中水缸虽已枯竭,仍然可以看出曾经栽种过芙蕖,只可惜北地严寒,被冻死罢了。还有这不覆毡毯的郡主府,以及许许多多小的细节,都能看出端倪来。”
“王爷的意思,是郡主还心向大楚?”
“也不尽然。毕竟在大楚,她父亲被从武英阁撤下名牌,还被史官写入贰臣传,不但战国一笔勾销,还被钉在了耻辱柱上。而在北羯,能稳坐天水郡主之位,还即将嫁给太子,弟弟不但承袭国公爵位,和皇子们也是自幼一起玩大的伴读。”乔照嘴角勾起,侧过脸问“如果是你,该如何选。”
唐廷心虚的低下头去,声如蚊蚋,“我又不是姑娘家……”
这时候枫叶急匆匆苦着脸回来,手里端着件厚重光滑的披风,轻车熟路给乔照披上。
“奴才真不知道李将军发什么疯,让您千金之躯在这种鬼天气出门,风吹日晒的……”
“本王自己要去的。”乔照冲唐廷抬抬下巴,“你去么?”
“臣还是算了,染上风寒事小,万一过病气给王爷是万死莫赎的大罪。”
乔照狡黠的转转眼珠,把脸贴到唐廷耳边,“我之前在这前院翻找过,也进过郡主的卧房,根本没见到那样东西。这次如果能进去柳营,没准能得到些蛛丝马迹。”
这时候李元谋已经回来,穿着一袭冷光闪烁的铁甲,扫了眼絮絮叨叨的小太监和愁眉苦脸的文弱谋士,禀告乔照带来的南楚护卫已经集结完毕,可以出发了。
“不用大张旗鼓,我俩去就行。”乔照笑了笑,悄悄露出金黄的腰牌来。
见唐廷和枫叶要开口规劝,他只能耐心解释,说人多目标大,如果真有人想暗杀,凭李元谋一人也无力顾全。还不如轻车简从,微服私访,倒不容易被人发现。
乔照换了身北羯装扮,牵着马从角门出,和李元谋一起朝城外飞驰而去。由于天气转暖的缘故,城中主路上人流熙攘,行人小贩络绎不绝。街边不时可见到黄白色的毡包,新鲜的吃食和奶饮搁置在门口的木架上,散发着浓香。神气十足的姑娘小伙儿身着厚实的羊皮大袄在旁高声叫卖着。
“没想到,这燕城的繁华程度丝毫不亚于楚都。”李元谋感慨,“来之前还以为是大漠荒芜之地。”
“非亲眼所见,不要妄断。”乔照握紧缰绳,目光灼灼,“能把强大的西羌打个落花流水的,绝非弱小荒芜的蛮夷之地。都是咱们楚国儒生固步自封,才有了那些以讹传讹的离奇谣言。”
“是,之前他们还传缅人刀耕火种,以蛇虫鼠蚁为食,尚未开化,愚不可及,结果却把咱们的王师打了个落花流水。”李元谋眼中闪过一丝星火,“算日子羯帝派出的骑兵应该已经到北境,等到了都城,整顿出发,应当能扭转败局。”
“还是耻辱。”乔照眺望着远处已能勉强分辨轮廓的柳营,“但愿云州军还有昔日的模样,那样东西,也好好地存放在军营里。”
李元谋咬紧牙关,狠狠的加了一鞭,快马撒开四蹄,朝柳营方向飞驰而去。
此时,宋宣娆正坐在营内最高的眺望台上看兵士演练,身侧的轩云穿着一袭银白衣甲,盔饰红缨,腰挎青铜弯刀,一副意气风发的少将军模样。
“这些日子,营中将士训练的正好,老将军和你辛苦了。”宋宣娆侧过脸,鬓边的珠玉流苏在风中微微摇晃着。
“一切都是末将的分内事。”轩云谦逊道,“近日郡主在国公府还习惯吗?如果可以,我愿意向往常那样,不时前往国公府当值。”
宋宣娆玩味的打量了轩云一眼,“不用劳烦,砚儿的府上护卫不少,何况他也有些拳脚在身的。”
“小国公的功夫,恕臣直言,都是些花拳绣腿而已。”轩云后退一步,鼓起勇气,“如果可以,请郡主下次带他前来,可以让父亲训练的勇士营的少年与小国公比试一番。”
“呵呵,你真会说笑,砚儿作为凌王伴读,每日都得进王庭陪皇子们跟着夫子读书。”宋宣娆眨眨眼睛,“他作为国公,出行必有精兵护卫,府内的卫兵也是领军饷的,何必费事去与小将比武?”
“不是这样的。”轩云咬着嘴唇,痛苦的停顿了半柱香的功夫,才缓缓开口,“臣听说那凌王殿下是个不折不扣的富贵王爷,醉心丝竹,提笼遛鸟,远不如他几个王汹那般精明强干。这些年小国公跟着凌王,也受了不少影响……”
“能和皇子打成一片,是砚儿的本事,你说呢?”宋宣娆依旧微笑如常。
轩云心如刀割,脱口而出,“郡主不担心云州军的未来,也要为小公爷的前途考量。”
宋宣娆神色一冷,扭头看向瞭望台下热火朝天训练的将士们,“云州军的未来,就在你们自己身上。至于我弟弟的前途,先得保住性命才好。跟着富贵王爷一起玩耍惬意安稳也是许多人遥不可及的,更何况凌王的妹妹,对砚儿颇有情谊,这事皇上也是默许的。”
轩云大惊失色,“郡主的意思是,今后让小国公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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