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蒯钢和田通在荒漠中骑马行走。一阵狂风吹来,飞沙走石。
马匹驻足不前。两人用斗篷遮住脸,直到狂风过去。
田通道:“这真是个苦寒之地,兔子都不拉屎!”
蒯钢道:“你以为呢?这是发配,不是度假。此处不光苦寒,而且随时有可能受到鞑靼人的袭扰,十分危险。”
“幸亏两个小姑娘没跟了来充军,这地方没法待!”
“快到了,抓紧赶路吧!”蒯钢一夹马肚,加快了速度。
※
徐有贞乘轿子去内阁视事。
轿外传来孩童的歌声:“朱三千,龙八百。朱三千,龙八百……”
他撩起帘布,朝外望去。
几个孩子在街边玩耍,边玩边唱:“朱三千,龙八百……”
徐有贞走进文渊阁东阁时,李贤正坐在阁内阅看文书。
“徐大人!”李贤起身,欠欠身子。
徐有贞按手示意。
李贤坐下。徐有贞也在自己的座位上就座。
“李大人,”徐有贞道。“方才有贞来的路上,听见街上的孩子们在唱童谣,什么‘朱三千,龙八百’,唱得十分起劲儿。这个童谣你听到过吗?”
“听到过,”李贤如实回答。“此童谣近来颇为流行。”
“李大人知道这说的是什么吗?”
李贤有些犹豫。
“怎么,有隐情?”徐有贞问。
“在下说了,首辅大人不要怪罪。”
“你尽管说。”
“这个童谣是在讥讽忠国公卖官鬻爵。”
“哦?”徐有贞皱起眉头。
李贤道:“近来忠国公借夺门迎复,向圣上荐举了大批有功人员,要求封赏,里边也顺便夹带了不少自己的私货。许多不良官员纷纷向他行贿,以求获取提拔。郎中朱铨、龙文分别以三千两、八百两白银的贿赂,向他求得兵部侍郎与南京工部侍郎之职。忠国公欲壑难填,竟故意将此价格作为指导价,予以发布,批发官爵!朝野舆论大哗,坊间遂有此童谣。”
徐有贞拍案而起:“这也太不像话了!”
李贤道:“首辅大人,有一句话,在下一直想说,却没敢开口。”
“有什么话,你尽管说。你我同侪,本来就该坦诚相见。”
“好吧,那在下就斗胆一回。”
“麻利儿的。”
李贤道:“在下知道忠国公、曹总管、太平侯与首辅大人同心戮力,共同迎复了当今圣上,功莫大焉。可是在下以为,夺门功臣也是良莠不齐的。比如首辅大人您和太平侯,洁身自好,运作夺门完全是为了万民福祉,为了皇祚永固。但是也有些人,却把夺门当作了一种赚取功名与财富的生意。”
“你说的是石亨、曹吉祥吧?”徐有贞听话听音。
“首辅大人心明眼亮。忠国公大肆卖官鬻爵,曹总管也不甘落后,他的养子、侄子、七大姑八大姨,甚至家奴,全都封了官,弄得朝堂上下乌烟瘴气,民间流传些讥讽的童谣,也就不足为奇了。”
徐有贞道:“童谣就是舆情,是民心向背的风向标。看来,石亨和曹吉祥的胡作非为已经引起了民愤。有贞身为宰辅,不能眼看着他们如此堕落下去,有贞得管一管!”
合作已然结束,清高如徐有贞,要迅速与这种声名狼藉的贪婪之徒撇清关系。
李贤道:“徐大人浩然正气,与石曹完全不是一路人,在下佩服!可是在下以为,石曹此时圣眷正隆,首辅大人还是不要与他们正面冲撞为好。伤了和气事小,若因此而遭到他们报复,反而得不偿失。”
“你让有贞坐视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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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不是那个意思,在下的意思是,大人不必亲自出面。不是有那么多言官呢吗?抓住件实事,让言官去弹劾。石曹因此而受到皇帝的处罚,有苦也说不出。他们没理由迁怒大人,向大人发作。”
徐有贞道:“原德兄果然老辣。看来,有贞请你入阁,是请对人了。”
“在下以首辅大人的马首是瞻!”
“好啊,你我同心戮力,一道报效朝廷!”徐有贞心中一动。“对了,不知原德兄可否愿意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在下愚钝,首辅大人此言何意?”
徐有贞道:“吏部尚书王翱老迈年高,石亨与他不和,多次找他的茬,必欲除之而后快。王翱心生退意,上表请求致仕还乡,圣上也已应允。有贞寻思,不若趁此机会,原德兄接替他的空缺,出任这个吏部尚书。吏部乃六部之首,原德兄出任了这个尚书,我做首辅,兼掌兵部,你我携手,将会势不可挡!”
夺门迎复后,朝中官员大换血。一大批有能力的景泰朝旧臣被逐出了朝堂。内阁首辅陈循、工部尚书江渊、刑部尚书俞士悦、左都御史罗绮遭流放;内阁阁臣萧镃、吏部尚书王直、右通政殷谦等,则皆被免职;本届内阁的次辅高谷近日也递了辞呈;就连主审于谦案的右都御史萧维祯,也被他们卸磨杀驴,准备调去南京。至于那个在朝堂上顶撞皇帝而被打入诏狱的左春坊大学士商辂,多亏皇帝身边的中官牛玉拐弯抹角为他说情,特别提到土木之变后那场是否南迁的廷辩:“当初商大人是极力反对南迁的,若是真的南迁了,不知将置陛下于何地。”朱祁镇又想起商辂曾是自己儿子朱见深的侍读,这才逐渐释怀,将他从狱中放出,但死罪饶过,活罪难免,把他贬为了平民,限时离京。
此时正是人才青黄不接之际,而李贤经历过三朝两帝,四十八岁,年富力强,政治经验丰富。更重要的是,李贤是徐有贞宣德八年的同榜进士,关系自然就更近了一层。能拉这样的人做同党,徐有贞相信自己会如虎添翼。
“谢谢首辅大人的抬爱!”李贤道。“可此事万万不可!”
“为何不可?”
李贤道:“王翱大人五朝元老,当御史时严惩过贪腐,做巡抚时平叛过松潘,经略过辽东,总督过两广,允文允武,政绩斐然,德高望重,连皇帝都尊他一声先生。他的权重比在下大得多,他留在朝中,正好可以制衡奸佞宵小。所以在下以为,这个吏部尚书的位置,轻易动不得,还是非王大人莫属。至于在下,有没有尚书头衔,都一样会努力帮助首辅大人的。而且也许,没有这个头衔反而更方便些。”
“此话怎讲?”
“免得被人议为朋党呀。”
“有道理。可是,王翱自己提出了退休,圣上也已答应,如何才能将他留下来呢?这件事有些夹生啊!”
李贤道:“在下愿意上疏,力请圣上挽留王大人。”
“好吧,那你就试试吧,”徐有贞道。“原德兄有如此胸襟,有贞真得刮目相看啊!”他对李贤的为人与才干愈发欣赏。
※
蒯钢和田通的突然造访,令龙门戍边的于冕夫妇和于康又惊又喜。大家围坐在于冕家土坯屋里的炕桌旁说话。
身穿戍卒衣服的于冕和于康面黄肌瘦。
蒯钢道:“我俩受我爹委托,来此看望你们。你们怎么样?”
于冕道:“还能怎样,苟活而已。这儿的条件你也见到了,要吃没吃,要喝没喝,还要整天开荒干苦力,被人唤作‘贼配军’,支使来,支使去。”
邵氏道:“我们吃些苦倒没啥,就是不放心采薇和雪晴这两个孩子,她俩年纪这么小,留在京城为奴,也不知怎样了。一想起她俩,景瞻和我便吃不下饭,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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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着觉。”
蒯钢道:“放心吧嫂子,采薇和雪晴已经被我爹娘给接出来了,如今住在一个非常安全的地方,境况很好。”
邵氏热泪盈眶:“太谢谢了!你们真是我们于家的大恩人呀!”
“可别这么说,本来就是一家人嘛!”蒯钢朝田通使了个眼色。
田通递上一个沉甸甸的包袱。
蒯钢解释:“我爹知道你们在龙门不容易,嘱我给你们捎来的。”
于冕解开包袱,惊呼:“银子!这么多!哪儿来的?”
“甭管哪儿来的了,你们收下便是。”
“不行,这银子我们万万收不得,”于冕力辞。“你们替我们救下了女儿,已经是大恩大德了,岂有再收你们银子的道理?”
蒯钢道:“我爹说了,你们身处逆境,需要上下打点,手里有些银子会方便许多。退一步讲,至少也能改善改善生活。”
于康对于冕道:“既然人家一片热心,就收下吧。”
“这合适吗?”于冕脸皮薄,仍然不好意思。
蒯钢道:“都这时候了,还什么合适不合适的,拿着!”
“那于冕就代表我们几个愧受了。”
“好了,该聊的都聊了,该办的事情也都办了,”蒯钢道。“我们不宜在此久留,以免招来闲话,引起边将怀疑。”
于冕道:“这个破地方,拿不出东西招待,我们也就不留你们了。回去后向令尊、令堂带好!”
“一定的。”蒯钢答应。
于冕道:“大恩不言谢,我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蒯钢和田通站起身。“诸位珍重,后会有期!”
于冕等人也站起身。“送送你们。”
“留步,留步!”蒯钢道。”千万别送!若是让人看见,反而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蒯钢和田通走出土坯屋。
田通问:“师叔,咱们去哪儿?”
蒯钢看看西沉的红日。“天色已晚。来的时候路过一家客栈,今晚就去那儿凑合一宿吧。”
“通儿听师叔的。”
二人上马,朝客栈的方向奔去。
龙门客栈坐落在荒漠里,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座孤零零的坟包。蒯钢和田通住下后,天已黑透,二人便到大堂吃饭。他俩拣一张靠窗户的桌子坐下,点了几个菜,要了一壶酒。累了一整天,确实也该好好犒劳犒劳自己了。
大堂里其他桌子旁也零零散散地坐着些骆驼客、车老板、皮毛商。店小二来来回回地给大家上着饭菜。
田通一口饮干粗瓷大碗里的酒。“跑了一整天,暖暖和和地喝口老酒,舒坦!”
蒯钢道:“别光图自个儿舒坦,想想景瞻他们,两个月没见,又黑又瘦,不知吃了多少苦!”
“是啊,朝廷也真够狠的,于冕他们没犯任何罪,只因为是于大人的家人,便说发配就发配,扔到这么个鬼地方来!”
“上天有眼,好人有好报。我相信终会有拨乱反正的一天!”
田通望着窗外,若有所思。
蒯钢用筷子敲敲碗。“嘿,想什么呢?”
“通儿是在想,这个客栈的周边如此荒凉,前不巴村,后不着店,四周都是大漠。可真是个杀人越货的绝佳去处啊!”
“别瞎说,呸呸呸!”
“好,出门在外不说妨人的话。喝酒!”田通将粗瓷大碗再度满上。
外边人声鼎沸,夹杂着马嘶声。
田通向外望去,道:“诶,这么巧,又是他们!”
“你说又是谁?”蒯钢问。
“宣府驿馆碰上的那帮东厂狗腿子!”田通道。
蒯钢吃了一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