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徐妙锦的住处位于白衣庵的后院,一个幽静的小耳院。
她坐在小院的葡萄架下喝茶,看上去心事重重。
秋红从房中走出。
“姑姑,咱们去天寿山,您要带些什么衣服?秋红给您准备。”
妙锦道:“大夏天的,只去几日,带两身常服就足够了。”
秋红请示完了并未走开,而是问:“姑姑在此闷坐半日了,一声不吭,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要说烦心事,最近的烦心事太多了,三大殿被焚,皇帝都下罪己诏了。”妙锦道。
“说到三大殿被焚,并不是所有的人都难过。有人就高兴。”秋红没爹没娘,从小跟着妙锦,虽为侍女,彼此间却仿若亲人,说话从无禁忌。
“遭受这么大的损失,谁还高兴?”
“那些宫女们呗。她们都说这是天谴,是老天爷对皇帝滥杀无辜的惩罚。”
“皇帝滥杀无辜的确应该受到惩罚,可是三大殿被焚与此并无关系。”
“那与什么有关系?”秋红问。
“昨日我与蒯祥、于谦一起吃了顿饭,他们都认为木质结构的建筑,最怕雷击。看来还是宫中的防雷措施不够周全。”妙锦解释。
“哦。自从认识了这个蒯祥,姑姑也成建筑专家了。”
“别扯些没用的。对了,你刚才说宫女们幸灾乐祸,你目下还与宫内之人有联系吗?”
“搬这儿来就没什么联系了,不过偶尔与侯泰见个面,他不是秋红的老乡么。”
“侯泰还在潜邸?”
“不了。他如今在新皇宫的都知监负责采买,常有机会出宫。我们几个老乡不时聚一聚。”
“聚聚好。侯泰这条线别断了,”妙锦嘱咐。“他了解宫里面细微之处的事情,说不定就能从中发现些什么。”
“姑姑想发现什么?”
“我总觉得汉王没死心,想搞事情。”
“姑姑这么一说,秋红倒也想起来了。侯泰告诉秋红,汉王在京城购置了一处宅邸。”
“有这事?”妙锦放下手中的茶杯。
“千真万确。迁都大典前,汉王还在这个宅子里宴请过赵王、黄公公和杨公公呢,还有钦天监官王射成。”
“侯泰如何知道的?”
“侯泰与黄俨的长随小德子关系不错。对了,小德子如今跟了都知监总管杨庆,成了他干儿子,他随杨庆一起出席了汉王的宴会。”
“藩王在京城私购宅邸,不奏报,还联络内廷宦官和其他藩王,高煦想干什么?不行,这事我得管管!”
“姑姑要跟皇帝说?”秋红问。
“此刻还无法跟皇帝说。皇帝去怀来阅兵了。”
“咱们的皇帝戎马一生,就喜欢舞刀弄枪,尚武。”
“光是尚武便也罢了,我看他是好大喜功,”妙锦揶揄,刚下过罪己诏,又开始得瑟,看来他这炫武力、摆排场的毛病是再难改了。“此次的阅兵声势空前浩大,调集了十万军队,京城的五军营、三千营、神机营都抽调精锐参加,还从广西、云南、四川调来了土狼兵和白杆兵,演习骑兵包抄、步兵突击、步骑合击、劲弩齐射、长枪刺杀等项目,更有二十七个邦国派来使节参加观礼。这一回皇帝的兴致很高,我看他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京城了。”
“那汉王的事,姑姑怎么管呢?总不能跑去乐安,指着他鼻子问吧?”
“那当然不行。我去找找皇太孙,提醒他多加小心吧。”
“为何是皇太孙?干吗不直接找太子?”秋红不解。她知道,皇帝外出期间,皆由太子监国。
“太子心太软了,对他的两个弟弟一向是能忍则忍,能让则让。忍让固然是一种美德,可对于身系国家安危的人来说,过分的忍让则等同于优柔寡断,会耽误大事的。”
“皇太孙就行?”
“他一定行。皇太孙从小就聪颖,有担当。”妙锦道。
※
徐妙锦主动跑来皇太孙宫,有些出乎朱瞻基意料,在他的印象中,这个小姨婆一心事佛,从来不是个无事串门之人。
“小姨婆今日如何有空来瞻基这里了?”他问。
“我来找你还真是有正事。”妙锦道。
“瞻基洗耳恭听,请小姨婆赐教。”
“你对你二叔怎么看?”她单刀直入。
“想听实话吗?”
“听瞎话我何必找你?满朝皆是。”
“那好,瞻基就实话实说了。二叔强势,总与东宫作对。我们一再忍让,可他仍然不依不饶,咄咄逼人。”
“你看得很准,”妙锦道。“按说呢,我是他们三个的小姨,不应该偏着谁,向着谁,可是涉及到江山社稷,万民福祉,我就不能装聋作哑了。”
“小姨婆想告诉瞻基什么?”
“你二叔可能派人在京城活动。”
“有何线索吗?”
“汉王身边一个名叫枚青的心腹此刻人在京师,有人看见他游走于坊肆间。我问过兵部和左军都督府了,他们都未曾招汉王府护卫军官进京公干。”
“二叔要搞什么鬼?”
买药的事还不能跟他说,会激化矛盾,妙锦暗自思忖。
“汉王的人要搞什么鬼,这还很难说。反正你的这个二叔对储位从未死过心,此刻他的手下又悄悄潜入京城,听说他们还在北京购置了宅子。”
“宅子在何处?”朱瞻基问。
“我也只是听闻而已,具体地点未曾细问。你要查吗?我看还是先别查了,说破了大家脸上都不好看。再者说了,查出来你二叔也不会认,他若推说是他某个臣属的私人产业,你们又能拿他怎样?”
“这话也是。”
“我呢,只是来提醒你,你们父子要多留个心眼儿。有道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瞻基应该如何做呢?”朱瞻基请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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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还只能是提高警觉,静观其变。他们在暗处,你们在明处,你们只可后发制人。但是有一件事情还是要立刻就做的。”
“什么事?”
“朝中的靖难勋臣都与你二叔有过命的交情,你们一定要设法拉住他们。”
“据瞻基所知,靖难勋臣虽都位高权重,可他们还都是忠于皇爷爷的。在大是大非上,他们不至于跟着二叔跑。”
“这样当然最好不过。可加点儿小心终归不会有错。”顿了一下,她又补充了一句:“特别是英国公张辅。”
“张辅怎么了?”朱瞻基警觉地问。
“张辅久握兵权,朝廷重臣,在朝在野都举足轻重,他的妹子又是你皇爷爷的贵妃。我并不怀疑他的忠心与品德,可他与你二叔的关系却也非同一般。你们要抚慰好他,务必使他别滑向你二叔一边。”
“您提醒的是。”
“还有,你三叔一向与你二叔走得很近,他俩都对你们东宫一肚子怨气,可以说是一个鼻孔出气。所以我想,彰德那边,你们也要随时留神。”
“谢谢小姨婆的提醒,瞻基会提高警惕,万般仔细的。”朱瞻基道。
※
一辆两匹马拉的马车停在健德门外的路旁。徐妙锦与秋红主仆、蒯祥与田铎师徒,准备乘坐这辆马车前往昌平天寿山皇陵。
蔡小芹前来送行,与蒯祥话别。
她把一篮子食物交给蒯祥:“二师兄,这是些吃的,有红烧肘子,米粉肉,还有些水果,你们路上吃。”
“谢谢师妹!”蒯祥转向田铎。“田铎!”
“徒儿在!”
“把东西拿车上去吧。”
田铎接过篮子,闻了闻。“好香啊!”
“快着,馋鬼!”
田铎一溜小跑着把篮子送到车上。
小芹问蒯祥:“听我叔说,你们一个月只能回北京一次?”
“是啊,一百多里地,不好把时间都浪费在路上。”
小芹殷殷切切:“芹儿不在二师兄身边,二师兄一定记着照顾好自己。”
“会的。你也一样,各自保重吧!”他见妙锦已经上了车,说:“我们该走了,师妹你回去吧。”
小芹掏出一个香囊,塞进他手里。“这个你拿着。”
“啥东西?”
“芹儿给你绣的香囊,回头你再看吧。”
“好,那二师兄走了?”
“走吧,芹儿在这儿看着你。”
蒯祥向马车走去。走了几步,他回过头,见小芹仍站在路边,眼泪汪汪地望着他的背影。他朝她挥挥手。
她也朝他挥动着一块手帕。
蒯祥钻进马车。车夫挥动鞭子:“驾!”
马车向前行进。
马车里,妙锦和秋红坐一侧,蒯祥和田铎坐另一侧。
秋红撩开帘子向后张望。“蒯大哥,小芹姑娘还在土坡上站着呢。太痴情了!”
“她舍不得你走啊!”妙锦道。
“小芹姑娘刚才送给蒯大哥一个香囊吧?拿出来让咱瞅瞅呗?”秋红眼尖,早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田铎道:“哟哟哟!俺师娘送俺师父的信物,岂能给你这个没坐过花轿的小丫头瞅?”
蒯祥训斥田铎:“当着姑姑的面,休要胡言乱语!”
田铎做了个鬼脸。“徒儿知错,掌嘴!掌嘴!”他象征性地轻轻抽了一下自己的嘴巴。
秋红嗤嗤笑。
蒯祥不情愿地掏出香囊。“就是这个,没啥好看的。”
香囊很漂亮,五彩丝线绣成,一针一线皆精细,上方绣的是绿荷托红莲,下方游着一条色彩斑斓、摇头摆尾、妆甚愉悦的金鱼,鱼的身体边缘衬有水纹,水纹之下是五色串珠缨络。
秋红惊叹:“呵,金鱼莲花!”
妙锦意味深长地吟诵:“戏跃莲池四五秋,常摇朱尾弄银钩。无端摆断芙蓉朵,不得清波更一游。”
“姑姑吟的是什么诗?”秋红故意问。“是在说蒯大哥的香囊吗?”
“我吟的是唐代才女薛涛的诗,”妙锦回答。“她与大诗人元稹相爱,分手后日夜思念,写下了这首《鱼离池》。句句情思,字字凄艳。”
“呀,这分明说的是蒯大哥呀!”秋红击掌。“蒯大哥今日一别,便是离了小芹姑娘的池了!”她是个调皮丫头,鬼精灵,不肯轻易放过这一拿蒯祥开心的机会。
蒯祥的脸红了。“我与芹儿仅是师兄妹,况今日又非生离死别。”
“装,装!”秋红继续奚落。
妙锦又在一旁独自吟诵:“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姑姑念这两句刘禹锡的《竹枝词》,什么意思?”蒯祥把香囊揣入怀中,他急于摆脱尴尬。
“你不要辜负了人家一片心意便好。”妙锦道。
马车颠簸行进,旅途枯燥,车上的人都闭上了眼睛,或打瞌睡,或养神。
蒯祥悄悄再度掏出香囊,小心地打开。里面是一束乌黑的头发。
……
马车终于在天寿山长陵工地外停下。
蒯祥、徐妙锦一行四人钻出马车时,蔡信、周文铭、陆祥已在等候。
蔡信迎上前:“郡主大驾光临,蔡信等有失远迎。”
妙锦道:“妙锦明日给姐姐上上香,后天就回去,你们不必陪着。”
“照顾好郡主,是下官的职责。”蔡信转向陆祥。“带郡主去馆舍歇息吧。”
陆祥:“喏!”
蔡信问蒯祥:“你们师徒两个怎么着,是先落落汗呢,还是了解一下工程?”
蒯祥道:“我们是来干活的,先到工地上转转吧。”
“好吧,你到工地上熟悉熟悉也好。晚上师叔和宋大人一起,给你和妙锦郡主接风。周所丞!”
“文铭在。”周文铭应答。
“你带他俩到工地上转转,介绍介绍工程情况。”
周文铭招呼蒯祥:“走吧,蒯所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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蒯祥:“师兄请!”
周文铭、蒯祥、田铎三人走入长陵工地。
周文铭边走边说:“我比师弟早来几日,就充回向导,给你们讲解讲解吧。”
“蒯祥洗耳恭听。”他打量着眼前郁郁葱葱的青山绿水。“青山环抱,明堂开阔,绿树丛丛,水流屈曲横过。这里又恰好处在紫禁城一路正北的延长线上,的确是个风水宝地。”
“让你说着了,”周文铭道。“这在风水上是有讲的,叫做‘天门山拱震垣,地户水流囚谢’,”
“你师弟愚钝,听不太懂。解释解释呗?”
周文铭卖弄道:“风水上论,东北方为鬼门,西南方为人门,西北方为天门。东南方便是地户口了。”他指着前方的山水。“你看到的青山环抱,便是‘天门山拱震垣’;而那道流水,便是‘地户水流囚谢’。靠山对水,这种地貌最适合建造皇陵。”
“哟,师兄多会儿成风水先生了?”
“我哪儿有那个本事,这是廖均卿说的。”
“廖均卿?”蒯祥想起来。“此人我听说过,他也参与了北京皇城的勘测,据说肚子里有些真货。”
“没错,有名的江西术士。永乐五年徐皇后过世,廖均卿遍鉴各处的名山后,奏言平北有吉壤,叫黄土山,山前有龙虎二山,形成风水宝地。于是圣上便决定在此建造陵寝,并改黄土山为天寿山。皇陵工程于永乐七年破土动工,至今已有十一年。圣上亲自给它定名长陵。”
前方是一座重檐庑殿式的大殿,黄色琉璃瓦盖顶,坐落在三层汉白玉台基之上。
周文铭指着大殿道:“这就是享殿,面阔九间,仅比奉天殿少两间,但立面的总长度却长过了奉天殿。它进深五间,梁、柱、檩、椽、斗拱等构件全部用香楠制作,极尽奢华。殿内六十根金丝楠木明柱承托殿顶,尤以中间四根最为醒目,每根都直径四尺,高三丈六尺,自根至顶均为独木构成,极为壮观。过会儿你们进去看看。”
“楠木温润坚实,是珍贵的好木材,”从小就干木工活的蒯祥对木材最为内行。“我朝皇家工程对楠木情有独钟。只是楠木采自西南深山,路途遥远,运输极为困难,须扎成木排,顺江河与运河辗转运到北京,要用一两年的时间,花费不知多少人力物力。”
周文铭同感:“是啊,费老力气了。咱工部尚书宋大人说了,过几日他还要亲自去四川采集楠木呢。”
“这是宋大人第二次入蜀采木了吧?”蒯祥感慨。“六十几岁的人,也真是拼了。对了,说到这个享殿,它已经完工了吧?”
“是的,徐皇后的神位就设在殿内,永乐十四年三皇子赵王奉今上之命安奉于此的。”
“这座享殿我得仔细瞅瞅,好好学习学习。”蒯祥道。
“那咱们走着?”
正说着,一群工匠从享殿后面跑了出来,他们边跑边喊:“蒯所正!”“二当家的!”
周文铭道:“盼星星,盼月亮,你的香山帮可把你给盼来了!”
工匠们跑到蒯祥跟前,他们当中有杨青、徐果、郭文英等。
杨青招呼:“廷瑞贤侄,你可来了!”
徐果道:“还以为二当家的升了官,在京城坐衙门坐上了瘾,忘记我们这些力巴儿了呢!”
蒯祥道:“蒯祥是那种人么?”
工匠们七嘴八舌:“不是!”“当然不是!”“蒯所正当了再大的官也还是工匠!”
“这就对了,我蒯祥在工地上一天,就挽起袖子和弟兄们一起干一天活!”蒯祥道。
※
徐妙锦并没有在天寿山住满三个晚上,她回京的日期提前了。
七月初四一早,蒯祥、田铎师徒二人陪着祭祀完仁孝文皇后的徐妙锦、秋红主仆,从享殿走出,走下台阶。
返程的马车已在路边等待。
妙锦道:“妙锦祭祀完姐姐了,就此回去了。”
“您这也太蜻蜓点水了吧?”蒯祥有些不舍。“不是说好了再住一个晚上的吗?”
“不了。我临时改了主意。”妙锦道。
“为什么?”
“妙锦在此一日,宋大人、蔡大人他们就要隆隆重重地陪一日,弄得鸡飞狗跳,走的时候还要送礼物。妙锦实在不习惯。”
“所以姑姑才一大早跑过来独自祭祀,连太常寺的祭祀官员都不等?他们昨晚就到了昌平,此刻正往这儿赶呢。你悄悄走了,他们回去后如何交代?”
“妙锦是来看姐姐的,他们代表皇帝前来祭祀,与妙锦本无关系。大路通天,我们各走一边。”
“姑姑方外之人,随心所欲,全不把规矩放在眼里,蒯祥说什么好呢,只能说佩服!”
“不知说什么好就不说它了,说些实际的吧,回去有什么东西要捎给小芹姑娘吗,比如,情书啥的?”妙锦戏谑。
“姑姑又拿蒯祥取笑。”他的脸红了。
“妙锦说的是实在话,家书一封抵万金嘛。小芹姑娘对你情深意浓,此刻肯定已经牵肠挂肚了,你至少该写封信,报个平安。”
“刚来两日,哪里需要写信。至于东西嘛,地方特产什么的,还是可以捎给城里人尝尝的。”他转向田铎。“田铎!”
“徒儿在!”
“去我屋里,把那篮子东西取来。”
田铎屁颠儿屁颠儿地跑开,过了一会儿,拎着蔡小芹装食物的那个篮子返回,篮子里摞着两大包东西。
“送车上去吧。”蒯祥吩咐。
田铎拎着篮子向马车走去。
妙锦好奇:“是些什么?”
“都是昌平的山货,核桃和大枣。哪天见到芹儿,交给她便是了。”
“若是一时半会儿见不到她呢?”
“那姑姑就自己吃。”
妙锦笑了。“逗你玩儿呢,你还当真了。我回去就让秋红跑一趟,专程给小芹姑娘送去。”
“谢谢姑姑!”
“瞎客气!好了,我们就此别过!”
蒯祥拱手:“就此别过!”
妙锦和秋红上了马车。
蒯祥望着马车远去,心中些许怅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