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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年间的北京顺承门一带已经是一处成熟的商业区了。这里有著名的赶驴市,脚牙和驴夫在此向南来北往之人租驴代步。驴市的南边是熙熙攘攘的西茶食胡同,遍布着茶坊与饭铺,人们在茶坊中喝茶歇息,天南海北侃大山,在饭铺里大快朵颐。再往南便是北京城最大的蔬菜市场菜市口了,那里更不缺人气。而蔡家的信仁堂药铺恰好位于驴市与茶食胡同之间,人流量大,所以生意也格外好。
这天,身穿便服的枚青和陈定走进信仁堂,径直来到柜台前。
枚青掏出一张方子,递给站柜的许先生:“照这个方子,抓药。”
许先生皱着眉头看方子。“您这方子上别的药都有,唯独这两味,要的量太大了,我们这儿没这么多。”
“那就有多少抓多少吧。”枚青道。
“到隔壁去把这两味药全取来。”许先生把方子递给一旁的小何。
蔡小芹恰好在隔壁库房中拾掇草药,听见了前堂的说话声,她觉得客人的声音十分耳熟,便凑到与前堂相通的房门处,小心地挑开一线门帘,窥视。这一看不打紧,她不禁大吃一惊,这不是枚青吗?
她的目光又转向枚青身边的老头,心里一颤,此人的眼神好阴啊!
小何撩帘走进库房,高声道:“雷公藤和番木鳖,客人包圆了!”
“嘘!”小芹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
※
买完药的枚青与陈定走出信仁堂。正当他俩把大包大包的药材往驴车上装时,蒯祥穿过驴市快步朝信仁堂走来。
枚青一眼看见蒯祥,慌忙背转过身。
蒯祥也瞥见了枚青的一个侧影,却没看见正脸,只觉得此人好生眼熟,在哪儿见过?他一边想,一边迈步走进信仁堂大门。
陈定碰碰枚青:“枚大人,有什么不对头的么?”
“刚才那个人认识我。”枚青低声说。
“他是谁?”
“工部营缮所正蒯祥。”
“修皇宫的巧鲁班?”
“就是他。”
陈定朝信仁堂里张望。
“别看了,赶紧走!”枚青催促。
陈定一边牵驴一边问:“枚大人为何怕被他看见?”
“蒯祥是当下的红人,让他知道外藩的军官私自进京,会传得尽人皆知,对大王不利!”枚青敷衍道。
※
蔡小芹从隔壁库房走出到药铺前堂时,许先生正站在柜台后面,若有所思。
“许先生,发什么呆呢?”她问。
“老朽在寻思,刚才那俩客人抓的药有些蹊跷。”
“蹊跷在何处?”
“雷公藤和番木鳖,要的量太大了。”
“有何不妥吗?”
“表面看无任何不妥,雷公藤祛风、解毒,有杀虫功能;番木鳖又名马钱子,是治疗风湿顽痹和麻木瘫痪的。”
“那又怎样?”
“量过大。这两味药本身有毒性,一般是作为配药使用。可我也听说过江湖上的一个怪方子,将这两味药提炼,去粗取精,再加上一些别的佐药,无色无味,会致人死亡,而且不留痕迹。特别是与茶水一起服用,效果更甚,因为茶碱会增强毒性。”许先生最后又补充道。他站了一辈子药铺柜台,对各种草药的药性都极有经验。
“听起来怪吓人的啊。”小芹道。
“如果真是提炼毒药,他们肯定还会去其他药铺采买,补充不足部分。老朽担心的是,倘若他们拿着毒药去做坏事,药材有咱们的份,官府追究起来,信仁堂怕是也会有撇不清的干系。”
“回头芹儿到附近的药铺打听打听,看他们是不是也去买了这两味药。”
正说着,蒯祥走进信仁堂。“师妹!”
“二师兄!今儿你怎么有空来这儿了?”小芹又惊又喜。
“我有件事要告诉你。你过来。”蒯祥招招手。
她转出柜台,来到他跟前。
“看你这一头汗。喝点儿水吧。小何,给我二师兄沏壶好茶!”
“茶就免了,”蒯祥长话短说。“我来是告诉你,于谦来北京了。”
“于谦?咱们在南京一起吃饭的那个会写诗的年轻举子?”小芹对此人印象很深。
“对,就是他。他辛丑科春闱金榜题名,中了进士。”
“芹儿早就看出他这个人不一般。”
“我跟他约好了,一起吃个饭,你,我,还有妙锦姑姑,共同祝贺于公子蟾宫折桂。”
“时间?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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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晌午,茶食胡同的一家素菜馆。到时候我先来接上你,咱们一起去。”
“一言为定!”
“班上还有事,我得走了。”蒯祥转身匆匆离去。
“别走啊,二师兄,”小芹在背后喊他。“芹儿还有话跟你说呢。刚才……”
“有话明日再说!”蒯祥头也不回。
“这个二师兄,话都不听人说完!”小芹噘起了嘴。
※
次日晌午,蒯祥、徐妙锦、蔡小芹一起在素菜馆给于谦接风。大家围坐在包间的桌边,桌上摆着些素菜。
蒯祥对于谦道:“南京一别,不觉已近两载。廷益兄果然说到做到,一举登榜,蟾宫折桂。可喜可贺!”
于谦道:“今日又与你们相会,于谦深感快慰。特别是妙锦郡主拨冗出席,晚生不胜荣幸!”
“不要叫我郡主,叫我姑姑。”妙锦道。
“对,我们都叫她妙锦姑姑。”小芹道。
“佛门中人,”于谦道。“那好,晚生就不揣冒昧了,妙锦姑姑。”
“这就对了!”妙锦道。
于谦发现蒯祥面有忧色,道:“廷瑞兄,大殿被焚都两三个月了,心里还是过不去?”
蒯祥叹道:“煌煌三大殿,在古今工程史上也是有说道的。如今付之一炬,实在是太过可惜了!三大殿的每一块砖瓦都浸透着我和工匠们的心血,于我来说,它们就像自个儿的孩子。哪怕是亲生孩子死了,也不过如此。”
“要是当初听了那个漏刻博士的,加些小心,也许能够避免这场无妄之灾。”小芹道。
于谦道:“坊间传说火灾是上天示警。不过于谦不敢苟同,子不语怪力乱神。”
“哦?你也这么想?”蒯祥发现自己与他的想法竟不谋而合。
于谦解释:“按说寺庙是佛祖的道场吧,可我走过许多名山大川,发现不少寺庙遭遇雷击而被火焚。比如南阳的白岗山院,建于南北朝,被火烧过不止一次呢,以至于落下个名字,叫‘火烧庙’。”
“如此看来,佛祖连自己的香火场所都不保护,遑论其他。”蒯祥点头道。
“可我也发现,遭雷击起火的建筑往往是盖在空旷之处,本身高于周围的树木或其他屋宇。这类的建筑似乎比别的处所更容易成为雷击的目标。”于谦观察得很仔细。
“廷益兄倒是总结出了一条非常实用的规律,对我们做工匠的也很有启发。今后凡重大工程,如何避天雷应该作为优先考虑的重中之重。”
小芹道:“对了,那个应天监的胡奫博士,真是个奇人。他死得怪可惜的。”
“听说圣上也深为惋惜。”蒯祥道。
小芹好奇:“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如此大的能耐?”
于谦道:“胡奫是我们浙江老乡,嘉善人,我对他的情况倒是多少了解一些。”
小芹兴趣盎然:讲来听听。”
于谦:“讲讲?”
小芹:“讲讲。”
“讲讲就讲讲,”于谦打开了话匣子。“这胡奫原名胡浚,字元海,在老家摆摊算卦,小有名气。其实,他的这些本事都是跟他表兄袁杞山学的,此人比他更有能耐。有一回,两人去南京游玩,在神乐观刚好遇上观里丢了金杯,提点姚一山正酷责仆役小道士。胡浚与袁杞山见状,便用《易经》为他占卜,占得‘剥之颐’卦,金在土中,说明被盗金杯并未远去,便让姚提点去屋子的西南角往下挖五寸。果然挖出了金杯。”
“神了!”小芹听得入迷。
“姚一山非常感激,”于谦道。“便找了个机会把他俩推荐给了今上。今上下旨召二人入朝。晚生讲的对吧,妙锦姑姑?”
“你讲的对,”妙锦道。“那年妙锦恰好在宫里,听说过这事。”
于谦接着讲述:“袁杞山却觉得心里不踏实,便与胡浚共同摆了一卦,有凶。于是打了退堂鼓,劝胡浚也别去。胡浚不以为意,认定这是个可遇不可求的出人头地机会。他便独自一人兴冲冲地来到南京,入宫面圣。”
蒯祥道:“一把年纪,尚贪图功名。正所谓,良言难劝将死鬼,慈悲不度自绝人。”
“是啊,聪明一世,唯独算不清自己的命。”妙锦道。“人最难的是知进退。”
“也许这就是当局者迷吧,”于谦道。“胡浚一开始风顺水,在宫中给许多人算卦,没有不神验的。圣上一时高兴,便给他赐名胡奫,奫,大渊也,并任命他为钦天监漏刻博士。袁杞山在家乡听说表弟得名大渊,叹道:‘不出所料!他死期将至了!’后来的事情你们都知道,胡奫预言三大殿当毁。只可惜,三大殿并没有正好在他所说的时辰焚毁。这位把职业荣誉看得比命都重的术士便选择了服毒自尽。”
“说到毒药,这个胡博士是吃什么毒药死的呢?”小芹问。
于谦摇头:“这就不清楚了,姑姑知道吗?”
“不知道。你为何对毒药感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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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趣,丫头?什么毒药,这重要吗?”妙锦问她。
“昨日芹儿遇到了一桩怪事。”小芹思绪重重地说。
“哦?讲来听听。”
“有两个人到信仁堂买药,药铺的许先生说,其中的两味主药十分怪异。”
“什么药?”妙锦好奇。
“一味雷公藤,一味番木鳖。”
“有何不妥吗?”妙锦对药理所知不多。
“表面看无任何不妥。雷公藤有祛风、解毒、杀虫功能;番木鳖又名马钱子,是治疗风湿顽痹和麻木瘫痪的。”
“那又怎样?”
“问题是量太大了,”小芹道。“把我们的存货全包圆了,仍然不够。店里的许先生说,这两味药本身有毒性,一般是作为配药使用的。可江湖上也有一个怪方子,将这两味药提炼,去粗取精,再加上一些别的佐药,无色无味,会致人死亡,而且不留痕迹。特别是与茶水一起服用,效果更甚,因为茶碱会增强毒性。”
妙锦皱起眉头:“听起来是有些蹊跷。”
“更蹊跷的是买药之人。”
“买药之人?”
“芹儿当时恰好在库房,听着前堂的客人说话耳熟,便顺着门帘缝撩了一眼,竟发现其中一个不是别人……”
“是谁?”妙锦与蒯祥异口同声。
“东昌南集那个监工的百户!”
“枚青!”蒯祥轻呼。
“不难听出,他也是江南那伙黑衣面具人的头子!”小芹道。
“你怎么不早说?”蒯祥责备她。
“早说你听吗?昨日你来信仁堂,芹儿刚开口告诉你,你抹头就跑,还说什么班上有事。”
“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昨日我去你那儿,看见两个人在信仁堂门口装车,”蒯祥回忆着去找小芹时的情景。“我觉着其中一人似乎在哪儿见过,可当时满脑子都是三大殿的断壁残垣,就没往深处想。经你这么一提醒,终于对上号了,没错,就是他,枚青!”
小芹道:“昨日后晌芹儿又去百寿堂打听了一下,他们的雷公藤和番木鳖也刚刚被人全买走了。”
“那么,和枚青在一起的那个人何等模样?”妙锦问。
“五十多岁一老汉,眼神阴阴的,不吭不哈,像是枚青的随从。”小芹回忆道。
妙锦愈发起疑:“枚青一介武夫,他的随从皆为军汉,怎么会是老头呢?此人必有名堂。还有,他们弄毒药想干什么?”
蒯祥戏谑道:“是啊,总不会是送给胡博士吃吧?胡博士早已死翘翘了。再说,胡博士与他们也八竿子打不着呀。”
妙锦道:“藩王护卫的军官悄悄入京活动,这本身就反常,况且还购买制毒药的原料。依妙锦看,夺储之争远未结束。太子仁厚,却也有些软弱,只要他一天不登基,就会有人觊觎他的位子。对于藩王的行径,我们要多留意,小心无大错。”
于谦拍案而起:“储君乃国之根本。我们每个做臣子的都有责任维护!”
蒯祥道:“说的对!我们能做些什么?姑姑尽管吩咐。”
妙锦道:“既然你们有这份心,那我就派任务了啊。”
“您说吧,”蒯祥道。“我们别的本事没有,可打探个消息什么的,多一个人总也多一双眼睛。”
妙锦道:“要的就是你们的眼睛。廷瑞,你在施工中接触人多;小芹姑娘的信仁堂更是个公共场所;还有于公子,你新科进士,初入官场,也会陆续结识一些天南海北之人。你们但凡听到任何可疑消息,赶紧来告诉妙锦。”
蒯祥道:“姑姑不是说不住潜邸了吗,我们去哪儿找您呢?”
“我暂住白衣庵。倘若在那儿找不到,就问庵里的住持觉明师太。她知道我的行踪。”
“对了,说到尼庵,姑姑让我设计的那个尼庵,我已绘出了草图。”蒯祥从身旁的口袋里取出一卷图纸。
妙锦展开图纸细细观看,边看边点头。“嗯,不错。只不过,是不是太大些了?”
蒯祥道:“既然要盖,索性盖一座宽敞的,不光给姑姑住,也给附近的善男信女们一个烧香拜佛的方便去处。”
“那就依你吧,谢谢你的用心。费用之事你不必考虑,我自会筹措。”妙锦道。
“姑姑认可就好,等蒯祥一闲下来便动工,不过恐怕得等上一段时日了。”
“怎么?”
“师叔奉旨去昌平天寿山修皇陵,要我与香山工匠们也一同前往。”
“你打算何时动身?”
“师叔与师兄已经去打前站。七月初二有运材料的车去昌平,我料理完手中的事,正好搭他们的车。”
“你不必搭他们的车,坐妙锦的车去好了。”
“怎么,姑姑也要去天寿山?”蒯祥问。
“七月初四是姐姐的忌日。姐姐的梓宫已先行移入天寿山长陵地宫,每年这一天妙锦都要前往祭拜。这回正好,我们一起走。”
“真是太巧了,蒯祥就跟姑姑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