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生两天前,也就是魔尊入城后的第二天。
二十年一度的魔界五城盟会召开在即,各城利益相关魔士将齐聚浮世城。
魔尊前脚入城,后脚其他城城主也来了。
千花楼作为全城最豪华娱乐场所,自然成为诸城主下榻首选。
千花楼分前楼后院,前楼凭钱进,后院凭脸进——凭脸的意思是指得看千花娘娘给不给脸。
深缃将临南城来的几位魔使带到三层,推开雕花的木门。
“今年的盟会,临南城来的住这。”
话说完,几位魔使面面相觑,脚都没抬一下。
深缃早已预见他们的反应。
临南城是魔界第二大城,下属八小城,城中商贸发达,诸魔使身上也是珠光宝气闪瞎人眼。
他们微妙的表情无不言明,他们对这个安排,很嫌弃。
深缃轻哂:“诸位,若无旁事,阿缃便告辞了,有事可询问各层的侍从。”
一魔使开口:“二楼主且慢。”
深缃止步,面带笑意。
临南城魔使富得流油,五根手指四根套着扳指,扳指卡在肥胖手指间,粗短手指两端仿若肥面团鼓出一截。
他的笑容里露出镶金下槽牙:“这般安排,只怕我们城主不会满意。”
深缃笑道:“千花娘娘早料到云城主不会满意,娘娘说……”笑容微收,“就是要他不满意。”
“不满意就好,最好气死他。”
千花娘娘摇着黑色小扇,红润饱满的嘴唇弯出恶意笑容。
“不满意,哈,叫他自己拿金子建楼住去。”
深缃同样颇觉爽利。
浮世城近年来和临南城贸易摩擦频繁,云狐狸雁过拔毛的本事,全魔界的雁毛都该叫他薅秃了。
能让他不爽不知道让多少人心头一快。
深缃复完命便退下。
千花娘娘开始长长的午休,朦胧睁眼,看见身边“奚琴”正在替她打扇。
她翻了个身:“秀儿你换回去,奚琴如今随魔尊就在后院,省得多费口舌。”
“是,娘娘。”
打扇的“奚琴”放下手中团扇,推门出去片刻。
再回来,青衫换灰衫,“奚琴”复又成了俞秀。
俞秀恭敬坐在床边打着团扇。
初春的气候,天气并不热。
他一下一下打着,仿佛沉默雕像,望着床榻间黑衣女子的睡颜。
窗外日头渐渐落下去,门扉一响,深缃又来了。
“娘娘……”
深缃的声音止在喉头,俞秀以眼神警告,她不顾他的警告,压低嗓音:“有要紧事,赶快叫醒娘娘。”
俞秀眉头皱起,跟深缃僵持,他轻轻推了推黑衣女子。
千花娘娘悠悠转醒,懒散道:“何事?”
深缃禀报:“云城主在后院,叫人把奚琴大人托付的小妖绑了!”
千花娘娘揉眼的手一顿:“绑了?”
说的就是商芜。
她刚吃饱晚饭遛弯,懒腰伸到一半就让人抓了起来。
来人一身墨绿锦袍,拇指上戴了个祖母绿扳指,甫一见识破她是妖,当场让人把她绑了起来。
妖魔两界关系差到这个地步,她一介妖身在魔界算得上过街老鼠,是个魔就能抓。
以商芜近期频繁被抓的经验来看,抓她这魔看起来不太好惹,于是她躺平任抓。
商芜被五花大绑押到堂下。
她身上绕了几圈不明材质的绳子,看起来松松一绕,挣了下绳子立马收牢。
高座上的男人着墨绿长袍,端着碧色拉丝玻璃杯,浅酌一口。
“捆妖绳,你挣不掉的。”
商芜抬头瞪他——他手里碧色透明的那只杯子。
云闻璋像是注意到她在看他的杯子,端着走下堂来,在商芜眼前绕了圈。
“临南城特产,天级碧水天青琉璃杯,”他弯着狐狸眼,“十金一枚,有兴趣吗?”
原来是琉璃。
商芜也笑:“没兴趣。”
“大胆!”
商芜立马低头,心想这人也真够骚包的。
她看见他墨绿长袍上花团锦簇的滚边,如同一条花路劈开碧绿长林。
真是骚得不动声色又要举世皆知。
云闻璋,临南城城主,魔界第一奸商。
商芜猜到他是哪位。
“妖界魔界开战在即,你这小妖为何出现在魔界,还被好生养在千花楼?”
云闻璋回到堂前高座上,叉着腿,一手晃着碧色琉璃杯,一派审问的架势。
“我……”
商芜刚说一字就被打断,云闻璋眼一眯:“你是那女人养的宠姬?”
那女人=千花娘娘。
商芜心说这什么跟什么啊。
云城主身后的侍从不禁咳了几声,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云闻璋听着听着表情变了。
“这倒比我想的更有意思。”
他笑,笑罢,视线凝在商芜身上。
“你缘何出现在千花楼,是因奚琴,繁千花,还是魔尊?”
感觉是道送命题呢。
她肯定不会往他挖好的陷阱里跳,有本事自己去打听啊。
即使地上垫着地毯,跪久了膝盖还是会痛。
商芜悄悄动了动膝盖,并没有回答云闻璋的问题。
云闻璋说:“即便你不说,本座也有法子知道。”
他晃着碧色浅口杯中为数不多的酒液,下令:“给本座将她拖出去,在庭院中以鞭笞之。既不知是谁养的妖,且看谁来救。”
商芜抬头:“我说!”
云闻璋看着她。
商芜:“我是被魔尊送来的……”
“信口雌黄,拖出去,打。”云闻璋饮下杯中最后一口酒。
初春尚冷的庭院中,商芜双手一捆,被吊了起来。
黑衣侍从手里化出小臂粗的黑色长鞭,高高扬起。
商芜偏头,心跳顿时加快,体内小蛇恍若惊起,手上金镯一闪,周身出现一道浅金的保护罩。
她心头一喜,还没喜完,黑色长鞭破空而来,直接击穿罩子。
商芜背后一痛差点昏过去。
他娘的为什么这个保护罩这么弱!
骤痛之下她叫都加不出来。
意料之中的第二鞭迟迟没有到来,云闻璋抬手叫停。
他注意到商芜手上的镯子。
像每个认出她真实形态的魔族一样,他也惊讶了。
“凤凰族?”
被吊起来的小妖嘴唇微动:“你会后悔的……”
声音太小,云闻璋没听清她的话,走近一步,商芜猝不及防抬头往他脸上吐了口口水。
唾沫落在云闻璋胸前,墨绿的袍子黑了一块。
云闻璋脸更黑。
商芜用尽全身力气瞪他:“你真是个傻逼。”
云闻璋大怒。
商芜疼得浑身抖,声音也在抖:“有本事你现在把我打到魂飞魄散,”她扬起一个笑,“要不然你等着后悔。”
她也惊讶,她居然敢在毫无优势的情况下跟云闻璋杠。
最有可能的结局是她被当场打死。
如果姬汜骗她的话。
第一鞭落到商芜背上的时候,半座园子外,春树上,一片白色花瓣飘落湖面。
湖心水波荡开,湖畔假寐的魔尊睁开眼。
冰封的厚海泛起波澜,空荡荡的左心口,丝丝疼痛裹住神脉。
他放出神识查探。
闭眼片刻,游散的神识笼罩在千花楼上空,他得见一切。
云闻璋被气得不轻,抬手接过侍从手里的鞭子。
商芜视死如归闭上眼。
云闻璋握着鞭子,冷静下来的狐狸眼里藏着嘶嘶吐信的毒蛇。
“本座如你所愿,拿笞魂鞭打你个魂飞魄散。”
他身上迸发出强大的杀气,手里的笞魂鞭如蛇抬头朝商芜刺去,鞭间抵达商芜眉心,无法再进。
云闻璋扯鞭子,鞭子半点动不了。
他看见商芜额心浮现了淡淡的银痕,银莲绽开,莲蕊如焰。
笞魂鞭烧起来,从末端,金色火焰势如破竹吞噬鞭身。
云闻璋在鞭子燃起那刻已经脱手,他手中变出另一条长鞭瞬间缠上商芜脖子。
越缠越紧,商芜顿时不能呼吸,眼镜冒黑星星。
她不会死。
她知道她不会死。
金焰烧尽笞魂鞭,焰光更甚,一路卷上云闻璋的袍子。
云闻璋不得不暂时松鞭灭火,商芜得以喘息,她不知道这火从哪出来的。
她根本没来得及驱动它。
金焰从袍底燃到半腰,云闻璋施法无效,几个随从急得围着他打转,帮不上忙。
“干看着有什么用!帮本座灭火!”云闻璋咆哮。
“哦哦哦。”
随从匆忙提来一桶水,心一横,朝云闻璋泼去。
然后,在场所有人都呆了。
商芜用力眨眨眼。
眼前多了一座晶莹剔透的墨绿色冰雕。
ello?云城主?
水触身成冰,云闻璋保持着执鞭的姿势冻结在原地,身边几个侍从均是一脸惊恐。
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事情只发生在一瞬间,他们城主被冻住了!
女人的笑声回荡在庭院里。
“哎哟哟,咱们云城主这是怎么了,”千花娘娘笑得眼泛泪花,“好生生的春天,怎么在院子里冻住了?”
姗姗来迟的千花娘娘带着一行人浩浩荡荡赶来,深缃忙上前将商芜放下来。
商芜落在地上两腿一软,几乎站不稳,深缃在一旁扶着她。
千花娘娘扶着腰,在冰雕前好生嘲笑了一番。
云闻璋锦袍烧得七零八落,一身狼狈冻在原地。
人虽冻住,还能听见外界声音,他被气得很不得破冰而出掐死繁千花。
云城主的若干随从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忙在千花娘娘面前跪下。
“娘娘!主子这样可怎生是好?”
千花娘娘慈眉善目:“既是被冻住,自然要搬到火炉边化了。”
几个随从听了此话,忙不迭将冰雕搬离。
云闻璋来后院找茬的消息一早到了,繁千花慢慢悠悠赶来,就是想看看会不会有人先一步出手。
如今看来是有了。
她感到极大的趣味,笑得越发慈眉善目。
商芜揉着脖子,一面回想刚才的经历。
是谁给他冻上的?
是不是姬汜种进自己身体里的银莲被激活了?
可她又没有上次那种浑身滚烫,小蛇在身体里乱游的感觉。
商芜浑身冷汗,坐在地上休息。
她还以为关键时刻姬汜会出来救她呢,结果连个影子都没有。
信他的话就有鬼了。
商芜在心里激情咒骂姬汜,骂到一半被人盯住。
千花娘娘还没有离开,深缃和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恭敬跟在她身后最近的位置。
初春的季节,她一袭黑袍站在绿意纷纷的庭院里,望向商芜的双眸含笑,似乎听见了她心里的声音。
商芜即刻闭嘴。
黑袍逶迤在地,拖过落花,千花娘娘来到商芜身前,问:“姓甚名谁?”
“商芜。”商芜老老实实自报家门。
女人念道:“荒草没前庭。”
商芜一愣,却听见千花娘娘轻笑:“算不得好名字。”
千花娘娘复又说:“奚琴既然将你安置在千花楼,无论妖魔,在我楼,我自然会护你周全。云狐狸被冻上一遭,肯定不会轻易饶了你。”
柔媚的声音仿佛咒语,商芜不自觉问:“那怎么办?”
“我教你,”千花娘娘说,“你今夜回去便收拾东西,换个住处。”
玫瑰般的嘴唇一张一合,商芜晕晕乎乎,听话地回去收拾好东西。
背着小包袱,她按千花娘娘给的路线,向南五百步,再向西转二百步,然后再向南……
站在院门前,她被冷得骤然清醒。
这他娘不是姬汜住的地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