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姬汜留下化成齑粉的卷轴离开后,商芜彻夜难眠。
她脑子里时不时冒出姬汜说的话。
“留在本尊身边。”
“妖界亏欠你的,本尊会一件件帮你讨回来。”
“我不会杀你。”
……
不是她说,这话酷似奇幻世界版霸总发言。
商芜受宠若惊还是惊吓更多,她才不会把姬汜当成什么值得信赖的人。
商芜脖子睡僵了,在瓷枕上翻了个身。
瓷枕冰冰凉凉贴着脸颊的皮肤,像他手指的温度。
她更是睡不着。
夜风敲窗,她在心里临摹姬汜的样子。
从银发到眼睛,再到那双似薄刃的唇。
她只是用拙劣的技巧画下他。
她好像,并不了解他。
一个称职的作者应该要了解她创造的人物。
商芜有些难过,她还不够格。
养病那几天,商芜躺在床上闷闷不乐。
她脑子里幻灯片一样闪过从前二十几年的人生。
她小时候性格挺孤僻的,父母离异,妈妈忙着上班,平时没什么人愿意跟她玩。
第一次交到朋友是在小学美术课上,照着老师端到教室的花画画,大家都觉得她画得最好。
她不知道为什么好,她好像对画笔有莫名的感觉。
因为太孤单了,她开始不停画画。
她画猫画狗,画动画片里的小人,把空白草稿纸的每一处都画满图案。
画画的时候世界是满的。
中学的时候有想过以后要当很棒的漫画家,然后在作业本上画下自己第一个漫画。
当时天马行空想象着,画到一半被她妈揍了,说她不好好学习。
高中也有偷偷画,一些零零碎碎的插画,时间太少,她没再画漫画。
上了大学,攒到生活费,她第一次参加了系统的绘画培训班,跟一群小朋友一起上课。
那是她最快乐的时光。
再后来,上班,做的工作虽然和画画有关,实则受到各方面条件约束,发挥空间不大。
她想画漫画,但是又不能靠这个吃饭,会饿死。
唉,人生就是这样矛盾。
月亮填不饱肚子,只有六便士才能买到明天早餐的面包。
这么一想,商芜发现自己对姬汜有那么一点初恋情节在。
他可是她笔下第一个人物。她不吝于对他的想象。
即使目前看来,这些想象很有限。
在她面前,他活生生的,他活过的岁月是她的百倍。
她不懂他的想法,她甚至不能说创造了他,还是他本就存在着?
商芜在先有蛋还是先有鸡的怪圈里睡去,睡梦中隐约看见一个身穿白色短袖睡衣的女人,抱着数位板倒在书桌前。
那肯定是她死前的画面。商芜迷迷糊糊想。
赏灯节最后一日,商芜换衣服出门。
早上小红来看她,得知她想去街上转转,给了她一个钱袋子。
这多不好意思。商芜立马收起钱袋子。
沉绛温柔笑道:“既是上街,有想买的东西都可拿钱买,不必委屈自己。”
商芜当时就想抱着小红贴贴,叫声姐姐真好。
这几天小粉没时间,经常是小红来看她。
她向商芜解释道:“五城盟会召开在即,阿绯和阿缃被差使去安排相应事宜,小五若是有什么事,可直接来主楼找我。”
她能有什么事,每天吃饱了睡,睡饱了吃,想上街还有人给她送钱。
商芜只想谢谢千花楼全体员工,让她在异世获得宾至如归的感动。
她狂点头:“放心吧,阿绛姐姐,我一定好好花钱。”
沉绛笑了,摸摸她的头,一身红裙翩然离去。
呜呜,又被姐姐摸到了。
商芜一边回味着,一边揣上钱袋子出门。
阿绛说过从西南后门出去上街最近,要先向南五百步,再向西转二百步,然后再向南……
没走一会儿,商芜成功转晕了。
不知道走到哪个地势较高的院落,只见院子里一排足球大的明珠充当路灯,女侍男侍或端或抬着家具器皿鱼贯出入。
黄衣女子在一旁指挥:“动作快点,尊上今夜不时便至,要是怠慢了,千花娘娘不罚,尊上也不会给你们好果子吃。”
提到尊上,一行人动作肉眼可见快了几分。
商芜看不见黄衣女子的脸,但就那一身明黄衣裙,以及高亮的声音,是深缃无疑。
尊上?哪个尊上?
商芜随便跟上一个过路的男侍,千花楼男女侍不分,皆着蓝衣。
她问那蓝衣小哥:“我方才听见阿缃姐姐说尊上,是谁啊?”
蓝衣小哥捧着一个青花白瓷小钵脚步匆匆。
“还能是谁,就是山上哪位咯!”
山上?商芜很想问哪座山。
但小哥忙着干活,看起来不是很愿意搭理她。
路上碰到的每个人都脸色板直,好似如临大敌。
商芜随便拉了另外一个人问路,顺着别人给她指的路,她成功从西南侧小门出去。
从侧门出去,看到街上的样子,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
从千花楼楼顶旗杆的位置判断,确实是她之前来过的那条街。
怎么大家都是一副收拾摊子要跑路的样子?
商芜目瞪口呆的看着花灯摊摊主,像下雨天收衣服一样急,在高大木架前边上蹿下跳,没一会儿手上就垒了半层楼高的花灯。
商芜小心翼翼绕过他,问旁边字画摊的大爷:“大家怎么都收摊了啊?”
大爷抬着枯树皮般的上眼皮:“天要下雨,人要收衣服,魔尊下山,群魔收摊喽。”
“那你怎么还不跑?”
大爷浑浊目光转向商芜:“我见姑娘有几分面熟。”
可不面熟吗!
商芜给他比划:“我前几天在你这买过炭笔白纸。”
大爷抚须。
商芜:“你还硬塞给我一个画轴,”她小声,“画了魔尊的。”
大爷回想起来:“哦,原来是姑娘你啊。”
“就是我,”商芜说,“那个你硬塞给我的画轴……”
大爷笑着摇头:“不能说硬塞,只能说我见姑娘有缘。”
我信了你的鬼话!
商芜没空跟他扯嘴皮子,直奔主题:“那画轴我还没来得及打开,就让人毁了。”
“谁毁的?”
“这你管不着,”商芜严肃脸,“我想知道那画轴里画了什么。”
大爷看她半晌,笑了。
“姑娘若想知道,须得自己去画。”
商芜鼓着眼睛:“我没看过画里的内容怎么画!”
大爷抬着眼皮,微微一笑,丢过来两字。
“乱画。”
跟他这两字一起丢过来的还有一个布包袱。
商芜抱着包袱问:“这是什么?”
大爷抬头看天,好像真从这漆黑夜空看出几分山雨欲来的征兆:“该收摊回家喽。”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商芜追问,大爷没理她,推着小板车一溜烟跑了。
街上兵荒马乱,商芜这才发现四周已经不见人影。
她抱着包袱站在街道中间,挡了过路牛车的道,驾车人摇铃,她才后知后觉让路。
骑牛大娘对她说:“姑娘快回家吧!魔尊下山啦!”
“啊?”商芜一脸呆滞。
大娘:“姑娘你不知道?魔尊今日出圣明山,驾临浮世城。”
商芜:“然后呢?”
“魔尊他一百年没下过山,这次一出来不知道又会有什么腥风血雨,”大娘哆嗦,“姑娘你别在街上走了!赶紧回家避一避吧!”
一百年没下过山。
他不是前几天晚上还在她房间里吗?
此时的商芜毫无危机感,大娘见她劝也不听,不再理她,驾车老牛四足并用,迅速消失在街道尽头。
与此同时,疾风大作,浮世城城楼上的一排长串彩灯让风吹得打旋。
城内街道早已无人,沿街住户关门锁窗,只有三五户点灯。
只有街道正中的千花楼彩灯高燃,恍若暗夜里的极乐仙境。
十二鹤辇悄无声息便至城门。
鹤辇顶着一朵银莲,四面轻白珠纱随风曼舞。
为首四只鹤通体雪白,细长的足肢如白玉雕成,鹤眼描金正如鹤辇中侧卧的那人,或者说魔。
世人皆尊称一声魔尊。
鹤辇入城的那一刻,城中三五户灯光也熄了。
街道阒静,鹤驾凌空飞过,无声无息,空气仿佛如水波推开。
商芜仰头旁观了这一幕。
街角的花灯没点燃,大小正好足够挡住一个人的身形。
她就在花灯后。
风里飘散着淡淡的银莲香味。
鹤辇路过花灯,薄纱轻舞的间隙,她只看见一个下巴,却已脑补出他的眼神。
垂着淡漠冰冷的金眸,观众生如观草芥。
大概过了一刻钟,沿街住户才稀稀拉拉点灯。
商芜在漆黑的花灯后愣了很久。
她又有种被装到的感觉,又因为这一切是真的,感到十分魔幻。
这本就不是一个常规的世界。
她摇摇头,抱着包袱朝出来的那扇小门走。
走到门边,她突然止步。
拿鹤当交通工具,是不是不太吉利?
魔尊驾临浮世城,下榻千花楼,已在千花楼中住了两日。
商芜知道姬汜来了,而且是大张旗鼓地来了。
她以为姬汜会来找她,战战兢兢两天。
听洒扫院落的女侍闲聊,好像是过几天要开一个什么会,魔界几座大城的城主都要来浮世城。
魔尊自然要来。
原来是来忙正事的。
姬汜来了之后,除了千花楼方圆半里体感温度骤降两度,她每天的生活没有变化。
小粉小红忙起来也没空来找她,商芜自得其乐,缩在院子里捣鼓那一堆画笔颜料。
又过了两日,眼见千花楼中穿着各异的人员越发多起来。
一天傍晚,商芜吃饱晚饭,在园子里散步消食。
不远处一行人打着六角灯笼游园,一行人穿得珠光宝气,和浮世城中的魔人都不同。
商芜看了个新鲜,
那行人从她面前经过,为首一绿袍人止步,轻嗅空气,狐狸眼一眯。
“有妖?”
商芜安逸太久,略有迟钝,只听那人当即一声喝令。
“来人,给本座把她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