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深夜,城防楼四处燃着火把,火光通明。
巡逻的禁军森严来往,守护着虽还荒芜、但正重建的安东镇。
刘宛筠侧躺在床,跟崔绮玉隔着一定距离,面面相对。
给她继续讲,那个没讲完的故事。
故事已经讲到第一间屋子里,装满了女主成年前的经历。
女主小时候,生活很平凡,日常按部就班上学,长大了忧愁工作、房租,一个人在一个城市打拼的经历。
崔绮玉怕这个故事讲完,他们就要结束这短暂的相处。
“筠阿兄,我暂时不想听故事了。”
“我想问阿兄一些问题,阿兄回答我就好。”
说着,崔绮玉凑近了些,像是在试探。
因刘宛筠没避开,她再次鼓起勇气,枕在其手臂上,靠进其怀里。
刘宛筠没有动,反倒抬手,轻抚着她后背
“问吧。”
得了难得的回应,崔绮玉更贪图地抬手,抱着刘宛筠腰间。
“你的字,是何时取的?”
“两年前。”是她取的,而不是原身。
“所以,你们成亲时,是两情相悦的。”
“嗯,五年前就相悦了。”
崔绮玉短暂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
“筠阿兄幸福吗?”
“幸福啊。”
“那,绮玉的幸福,又在哪呢。”崔绮玉喃喃。
她想说,她的幸福就是此刻,但她已经明白,他们对幸福的定义,是不一样的。
昨晚,她知道了兄妹的界限。
今晚,她知道了,这是兄长对阿妹的喜欢。
可知道归知道,想要归想要。
他只将我当作阿妹,而我,想让他做我的夫君。
不知为何,在他身旁,总感觉安心,一放松,便困意浓浓。
明明还想多醒着些时辰,好多看几眼他的脸。
看她困了,刘宛筠道
“放松些,睡吧。”
“放松……”崔绮玉喃喃一声,想起小时候,她最喜欢睡在床的最里头,面对着墙。
从没害怕过背后,会有危险靠过来。
出阁后,这习惯就没了,她总警惕着身后。
尽管这份警惕,没有任何作用。
该来的,仍会来。
“筠阿兄,那你也早些睡。”
崔绮玉微笑着说罢,便转过身去,背对着她,难得地放松下来,依着小时候的睡觉习惯。
刘宛筠沉吟片刻,抬手给她盖好被子。
尔后从背后,轻轻搂着她。
“晚安。”
背后传来可靠的温暖,以及难得的安全感。
若不是心头怀着情愫,她很快就能安心入睡。
反倒是被情愫搅乱了神志,总想凭着冲动,转身去抱住他。
或紧紧握着他的手。
但她害怕这么做了,这怀抱也就没了。
她心脏狂跳了很久。
“筠阿兄,能否,再抱紧些……”她不敢再主动,只能鼓起勇气,问道。
刘宛筠轻笑,将手向上移些,覆在她曲于身前的手臂上
“绮玉,你现在,不恨我了吗。”
崔绮玉感受着那手心的温度,闻声不自觉想起以前,与他初见时。
那天,她本很排斥嫁人,可见到他后,心竟连连漾起波澜。
当时,她想,怎会有这般清新脱俗之人,言辞谈吐,总叫人着迷。
又听闻阿父讲,这个令她着迷的人,竟有着大能耐,在圣上危难时,仅凭着区区十几人,就击退了数千坏人。
她想,若与他成亲了,遇到危难时,他也有那样的能耐,护着自己。
这个早已是妄想的妄梦,前些天竟成真了。
只是非以夫君的身份,而是……筠阿兄。
“是绮玉命薄,怎能记在筠阿兄帐上呢。”崔绮玉神情惋惜地道。
“命……命吗。”刘宛筠因这个字,感到无力。
崔绮玉是唐末数千万生命的一道缩影。
从前不知何处来,往后亦不知何处去。
除了平叛、匡复之外,她还能做什么。
“嗯,命。”
……
连着五日。
故事终于讲到女主与男主相遇后,顺其自然地住在一起、相恋。
感情好时,男主说,要送她一座小岛,但他们都知道,他们没那个能力。
生活除了一丝丝的甜,带来更多的,是一地鸡毛、争吵、互相指责。
但终归,他们是相互倚靠取暖的,吵的再凶,也不妨碍男主女主,只有对方。
一起挣扎在冰冷的城市里,求存。
又一次吵闹后放言分手,男主气呼呼的将一张纸,搓成废纸扔掉。
女主摔门而去后,再也没有回来。
而男主想不通她为什么不回来,直到几天后,他才知道,女主为了救一个小孩,出车祸死了。
想念女主的男主,看着那个废纸团,在上面写下“来我的岛”,然后将纸团叠成纸鹤,放在窗台。
很久以后,男主变成了一只兔子,被困在岛上,等女主的到来,跟他一起,“解谜”。
当解谜的步履来到最后一间屋子,女主也终于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
这个故事有点压抑,讲完之后,刘宛筠才有点后悔,应该讲别的故事才对。
崔绮玉背后倚在怀抱里,听到故事已经结束。
她心想,这怀抱,估计也要结束了。
“筠阿兄,你的故事听着很奇怪,可听着也很悲伤。”
“能不能再讲个别的故事给我听?”
崔绮玉珍惜着最后的怀抱,同时争取着还有下次。
“明日,该回幽州了。”刘宛筠淡淡道。
言外之意,幽州之后,就要,就此别过。
崔绮玉心头渐渐冰凉,她转过身来,用乞求的眼神,看着刘宛筠
“筠阿兄,带上我吧,行吗?”
“哪怕阿兄一个月才来见我一次,我也知足了。”
“阿兄叫我做什么都行,行吗?”
“求您别把绮玉单独落下。”
刘宛筠沉重着心头,沉默了许久。
最终,还是狠下心来,问道
“做什么都行,是么。”
“嗯!不论筠阿兄叫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若……我想将你送回云州呢?”
崔绮玉的心,如若被猛击了一棍。
“回到你夫君身边,跟他说几句话,然后,我再设法接你出城。”
“你愿意吗。”
崔绮玉身子略微地颤抖,咬着牙,她又问道
“若我愿意,待我离开云州后,筠阿兄愿意娶我吗。”
刘宛筠缓慢地摇了摇头
“对不起,我只将你视为阿妹。”
“往后阿妹有任何需要,阿兄都义不容辞,除了……男女之情。”
无声间,崔绮玉因心碎而流泪。
尽管看着很是心疼,刘宛筠只能保持着神情的无动于衷。
抬手,缓缓拭掉她的眼泪。
“绮玉阿妹,在我心里,你很干净,勿要再用那个字,形容自己。”
“你都不愿娶我,还不是因为……”
“不,除了感情,筠阿兄身上,已经没有干净的地方,对绮玉阿妹的感情,也是唯一的干净了。”
“干净的感情……”
崔绮玉喃喃,是啊,这些天来,她已感受到了。
再奢求更多,反而不干净。
“若届时,阿妹需要阿兄,每晚都这般哄我入睡,阿兄能答应吗。”
刘宛筠点点头
“可以。”
“若阿妹需要阿兄像现在这般,陪伴着云游,哪怕云游个一年半载……”
“可以。”刘宛筠的心理防线,快被巨大的内疚冲溃
“绮玉,此生,是我亏欠你。”
说着,刘宛筠将她抱紧,她知道,这举动是因内疚,是因心疼,是因不忍。
崔绮玉无声地涌着泪,或许,真的是命吧。
沉默许久,崔绮玉紧攥其腰间衣物,手微微的颤抖
“筠阿兄,你能否,亲我一下?”
闻声,刘宛筠滞住。
“亲我一下,我就答应。”
刘宛筠犹豫了很久,终是凝视着她的嘴角,缓缓触碰过去。
久久停留在那。
崔绮玉心头和喉间,漾起一股浓烈的酸楚。
她不敢动,怕这难得的亲吻,会继而结束。
……
应州发起的轰城声,在不知第几轮后,才结束。
一个不起眼的身影,在轰鸣结束时,借着漫天黄尘,消失在一片废墟的云州城门口。
刘宛筠颤抖着身子,直至目送那身影消失,眼泪才终于夺眶而出。
“我真无能,居然做出这等龌龊行径。”
自诩文明人的极高道德感,往后会一生地,折磨她的内心。
睦王心情很好,在得知刘宛筠,安排了暗桩入了云州城后。
继续攻城,反会成为凝聚叛军的缘由。
不如静等其内部四分五裂。
……
崔绮玉回到王宫,还未入内,就听见寝房内,传出不堪入耳的声音。
她保持一脸静谧,不动声色走进寝房。
朱友球见她居然回来了,草草结束最后之事,将那女人粗鲁推走,尔后走过来,捏起她下巴
“怎么回来了?事成了?”
崔绮玉摇摇头
“被识破了,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逃离。”
“哼,废物。”
崔绮玉抬眼看他,恍神间,仿佛看到了刘筠的脸。
她主动地褪下衣物,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朱友球,将之逼退到床边推倒,随后主动迎合上去。
这般主动,叫朱友球一时差点没招架住,血脉亦瞬间喷张。
放肆的叫喊声,连宫廷守卫都听红了脸。
而崔绮玉表情肆纵,仿若求而不得的,终于得到圆满。
“夫人真是功夫了得,为夫险些招架不及。”
朱友球一脸快意,随后翻过身子,换他主动。
崔绮玉紧搂他脖间,畅快感随着动作而弥漫全身。
仿佛融进她身体的,是她心底深藏的那人。
“大人……”
“来了!”
几番如鱼得水,二人毫无遮蔽地瘫在床上。
崔绮玉撩着其脖间,眼神深邃、音色娇滴道
“或许你阿父,也会喜欢。”
“夫人终于想通了?待我坐上王位,夫人就是我梁国的王后!”
……
三个月后,应州和云州之间,如以往般僵持着。
应州时不时地轰城几波,故意开战逼梁军派使节出来,接受一些不痛不痒的停战条件。
崔绮玉如往常般,信步于王宫中。
王城气氛诡谲,却又感觉相安无事。
她不知道自己简单的几句话,能带来什么。
但眼看着眼前,本该驻扎在各地的各路守城军,却出现在王城。
他们个个面色肃穆,脚步匆匆。
又能从中感知到,那几句话,引发的沉重分量。
时间过的久了,她对刘筠的承诺,已不像当初那般,怀着极大的期待。
因为时间经久,选择顺从这命之后,她已渐渐习惯眼下的日常。
不过,崔绮玉心道,筠阿兄,你在等着接我走吗。
我怕我太过期待,届时又会失望,所以才不去期待的。
且这期待一起,我就不想再忍受下去。
终归,还是期待的。
望着远处的城防楼,她想起那天,筠阿兄跟她约定。
待她想离开云州,就站上城楼,筠阿兄会在对面,一直等她。
筠阿兄……
思绪飘荡间,正要抬步往城楼的方向走。
一股恶心的感觉,袭上喉咙。
“呕……”
“怎么回事……”
……
这天,刘宛筠和李祺应诏回到长安,陪昭宗前往靖陵——
先皇僖宗,安葬于此。
昭宗的十余已故皇子,也葬在这。
平日里干劲十足的昭宗,久久伫立在靖陵土坟前。
土坟很高很大,旁边的陵台左右,还有些石雕摆件。
“呜哇!”
昭宗突然嚎啕大哭,毫不顾及形象的跌趴在坟前。
那满脸的痛苦,以及簌簌坠落的豆大泪滴,让人不忍多看。
“阿父匡复大唐了,可你们却回不来了。”
“阿父哪怕杀再多叛贼,你们也回不来了。”
“阿父去哪才能找到你们?”
“祤儿!禊儿!禛儿!祎儿……”
李祺也忍不住地潸潸落泪,紧攥着刘宛筠的手。
生于皇室,都命途漂零,更何况寻常百姓。
回到内廷,昭宗拭了拭红肿的眼眶,吩咐亲卫将他的龙案,调整一下方位。
龙案本正对着内廷大门,调整过后,却背对着大门,面对着墙。
随后,将长宽皆约两丈的大唐舆图挂上去。
舆图上,镇、州,圈框清晰,仿若整个大唐,都摆在面前。
而龙案上,各镇的地方架构、何人任职何位、地方治理详实等,一镇一册,条理清晰地摆在那。
“自从都督府初步落定后,各地官道由各镇都督负责,来往畅通,匪祸尽数扑灭。”
“朝中决策也能顺利落实到地方,似乎接下来的治理重心,可从御外转至治内了。”
昭宗看着舆图,背对着内廷十几名官臣说道。
“陛下说的是,如今禁军规模接近百万,且还不是府兵那般解甲便归田,需不少粮饷豢养。”
“臣以为眼下粮谷,大多产自卢龙镇,过于单一,应当多发展几个农耕镇。”
崔胤说道。
昭宗哈哈大笑
“哈哈,朕当初是真没想到,刘都察竟能在短短三年时间里,便在卢龙镇发展出三百万农耕户。”
“这三百万农耕户,光粮赋就能养活我大唐近三成子民,农户手中富余的粮谷,还能通过商贾,流通至各地。”
“刘都察之才干,惊为天人。”
刘宛筠拱手谦虚道
“是睦王的功劳,三年前局势混乱,只有睦王之封地,犹如一方安宁净土,臣这才有机会于卢龙镇,尝试一通。”
“或是运气使然,或是我大唐国土有灵,才使臣做成了这事。”
“臣以为崔相的提点恰适,卢龙镇应当再发展些其他产业,且中原沃土遍布,多发展几个农耕镇,能保我大唐万万子民,皆衣食无忧。”
“哎呀,”昭宗啧啧着声音,满眼喜爱地看着舆图道
“刘都察这画功,简直了得,瞧瞧这舆图,仿若江山都清晰摆在眼前一般,哈哈!”
“你们都退下吧,朕与刘都察有话要说。”
“是,陛下。”
待十余人离去后,昭宗收起脸上的笑容,看着龙案上的公牒道
“刘都察,朕还想叫你,帮朕清理朝中那些墙头草呢。”
“结果你不仅迟迟不回长安,一回来,却竟递了致仕牒来。”
“顶着都察使的乌纱,连都察院都未组阁,就要走,这可不行。”
“一年了,陛下。”
我把崔绮玉送回云州城,已经一年了。
“应州虽无太多消息传来,不过任由云胜内部土崩瓦解,或不久将至。”
“届时,最大的国贼没了,墙头草也将失去墙头,陛下精明能干,自是有处置法子。”
“五年,再留五年。”
“待天祐十年时,爱卿想走,朕再无二话。”
“如何?”
昭宗拿起龙案上的簿册,说道
“这《安东镇治理建议》,朕看过了,朕很赞赏,朕希望大唐二十六镇,都有一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