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宛筠携着李祺,在应州已一年。
每天,她都站在城楼上,远远地眺望对面。
可却一直都,看不到崔绮玉的身影。
云州城内,各路守城军穿梭在城中,本以为这次也一样,对峙后就会散去。
可这次竟爆发了激战。
朱友球手托以红布包着的王玺,指挥亲近他的将领,率军踏破王城城门,直逼深宫处。
无人有暇,看她崔绮玉一眼。
看着已隆起的腹部,崔绮玉终于再次,朝王城外走去。
随后一路向南,踏上看起来摇摇欲坠、却仍稳固的城防楼。
她眺望远处,那因太远而看不清的身影,透露着一丝熟悉。
“筠阿兄?”她喃喃,不太确定是不是他。
也不确定筠阿兄,是否一直等待在那。
刘宛筠终于等到她的身影出现,即刻快步走下城楼,策马驰骋而去。
站在云州城楼下,她坐在马上抬起头,努力灿烂地笑着,希望崔绮玉能看到。
崔绮玉看到了。
她笑容中带着满足,也带着一丝凄凉。
“绮玉阿妹,筠阿兄等你一年了!”
“阿兄为你购置了宅院,写了许多故事,等着讲给你听。”
“也想到了许多值得云游之地,那些美景,你定会喜欢。”
刘宛筠朝三十多米高的城防楼上喊着话,不知她能否听到。
崔绮玉隐约听见了些,听到筠阿兄一直在等她,她欣慰地热泪盈眶。
视线渐渐被泪水模糊。
垂头间,隆起的腹部无法忽视,她喃喃又道
“终是回不去了。”
“你如约了,我,却失约了。”
回顾着过往的肮脏,以及那枚,落在她嘴角的干净亲吻。
她站上城楼边,刘筠以为她是想看清自己,于是抬起手臂朝她挥舞。
同时灿烂的笑着。
可下一秒,崔绮玉身子的倾斜角度。
让她的笑容,瞬间凝固。
如一片枯叶,在被拉长的时间长河中,缓缓滑落。
刘宛筠久久反应不过来,她亲眼所见的面前,是什么……
身体却迎接着现实,流星划落般的片刻光景,令她忽然呼吸停滞。
“快救人!”
身后传来李祺的喊声,几名将士匆匆跑来,将那粉身碎骨的柔软身体抱起,往后方跑去。
四周突然变得空旷,天空蒙上一层黄。
能听到身后的杂乱动静,那动静又似乎与她无关。
“别。”
刘宛筠噙着满眶的泪,抑制不住的颤抖着身体。
她转过身来,张着嘴大口呼吸,用力抽着鼻息,以控制眼泪的汹涌。
看着那不该软成这样的身躯,刘宛筠更大口地吞着空气,以此平复汹涌的情绪。
“把她……给我。”
刘宛筠将那身躯扶上马,让她紧紧靠在自己身前,随后独自疾奔而去。
感觉自己快要晕过去时,刘宛筠才终于靠在一棵树边下马。
紧搂着她,嚎啕大哭,哭却带不走内心巨大的痛楚。
“都怪我,是我太自私。”
“为什么这么傻……”
“你知道么,在我心里,你干净如白纸,让我不忍执笔书画,怕玷污了你的纯白。”
“我对不起你。”
崔绮玉的脸,早已没了血色,她也知道,她已经死了。
可她害怕这次一放手,就是永远的放手,她想不到别的,只能这么久久地抱着她。
垂头,不舍地凝视着她身躯。
刘宛筠这才看到,她手里,紧紧攥着一支卷轴。
打开,那失色的山海图上,两粒不起眼的背影,在海岸边,无声地眺望着大海。
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崔绮玉的腹部,似乎动了一下。
刘宛筠恍神,伸手拉开她的衣带。
她腹部能清晰地看到,频率渐少地触动。
……
天祐六年年底,一年已接近尾声。
安东镇镇抚府内,张适本以为能过个轻松年假,可摆在面前的一份公牒,让他愁眉不展。
“前脚刚放布告出去,说免赋三年。”
“这后脚……周镇抚竟催债来了。”
公牒上,周庠将过往三年来,支援安东镇的一切,事无巨细,都列了个清清楚楚。
“安东镇欠我卢龙镇,钱共计八十万贯,粮共五百万石,请张镇抚最迟分五年还清,今年先将这一年度的还上。”
此事正叫张适夫妻愁眉不展时,朝中的御史又来了。
“制令,请安东镇于上元节前,将钱赋十三万贯、粮赋百万石,及时由官道押送至长安,钦此。”
御史宣完话就要走之际,张适赶忙拽住了御史。
此刻,他已感同身受的明白了蓟州刺史当时的做法,以及他说的话。
“御史大人,安东镇刚放话出去,未来三年要免征税赋,使百姓减轻负担……”
“我说镇抚大人,过往三年来,朝中不仅未向你征收任何税赋,还给你提供了那么多支援。”
“这都三年了,你治下百余万子民,倒是个个行商、吃的肥头大耳,本官这一路过来,就没见着几个瘦子,还好意思哭穷?”
张适一想前脚催债、后脚纳赋,这压力来的太突然了,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
忽然想起……
他赶忙请御史稍等一下,自己则来去了一趟府内库房。
看着库房里、要用以来年采购粮谷的粮款,他咬咬牙,搬了一箱出来。
“嘿,张镇抚,这里头有多少呀?”那御史笑的灿烂。
“嘿嘿,不多不多,也就五百两,只要御史大人能在回朝时,帮下官打声招呼,就说明年再……”
“行,五百两,本官就收下了,不能驳了镇抚大人的面子不是?”
“嘿嘿嘿,谢谢大人。”
御史将钱箱子搬上马车后,回过头来看着张适。
张适赶忙拱手行辞别礼,正要说话,那御史便将手中谕旨,递给他。
愣神中的张适,还没反应过来,御史便道
“收钱归收钱,谕旨归谕旨,见不到粮赋钱赋,你这镇抚就换别人来当吧!”
“哼!”
说罢,御史就驾着马车走了。
这戏本子,怎么这么熟悉?张适愣了又愣。
“夫君,要不还是想办法吧,钱十三万贯、粮百万石,其实不多,只要发布告,每家每户凑个两吊钱就够了。”
“至于粮,作价折算成别的,比如海鱼,走渔户人家,每家征个百条来,也凑的上。”
“离上元节还有不到两个月,时间足够的。”
“周镇抚他好说话,跟他商量商量,看看能否明年再开始还。”
“哎!可是我前脚刚发了布告……这不是打脸嘛!”张适拗不过心里这道坎儿。
朴秀香安抚道
“我知道你是为了百姓,可朝中对咱们安东镇,确实已经够好了。”
“就不要再只考虑百姓了。”
几天后,安东镇各州刺史,按镇抚指令,将布告张贴在各屯各街上。
忐忑的张适,换了一身便衣,也装作来看布告,想看看百姓是什么反应。
“啐!这些子狗官!百条鱼能卖好几千钱呢!张口就要!忒不要脸了!”
“就是,咱一天才能打几条鱼?”
“你一天能打好几百条鱼呢!”张适忍不住反驳道。
那谩骂的一听,立刻不服气地转过头来
“那是咱凭本事打上来的!狗官凭啥张口就要?”
“你!”
“还要钱!还家家户户两吊钱?我非拆散成铜板子,砸他身上不可!狗官!”
张适快被气死了,正要脸红耳赤的反驳,朴秀香匆匆把他拉走。
“这些人怎么这么不识好人心!过去这些年来!要不是我带人琢磨出那渔网,还有造船!你捞西北风去吧你!”
张适气的不行。
“夫君,问心无愧就好。”朴秀香安抚道。
气呼呼的回到镇抚府,张适真想乌纱一摘,不干个熊。
一入堂厅,他才看到,那御史不是空手来的,还带了个小箱子放在茶案上。
打开箱子一看,里头有一封信,还有一本册子。
“诶?大人给我写信来了。”
张适一瞧,这信是刘宛筠写的,匆匆拆开来看。
【张适我知晓你心思都在做事上,尽管想法和过往经历,并不太适任镇抚之职,但我想,安东镇急于振兴,因此你这急于求成的性子,倒是适合带领安东镇,正如安宁求稳的边城蓟州,需要一个固守旧业的刺史,商肆繁荣的镇中幽州,需要一个稳中求进的刺史。】
【你做事时的热忱和心无旁骛,便比任何想法多而做事少之人,都更适合担任安东镇镇抚,因此我向朝中荐你继续担任镇抚之位,相信你的执行力,定能让安东镇所有百姓,都过上富足生活,只是缺少治理的想法和指导,特奉上《治理建议》,以供参考,上元节见。】
“哇,大人果真懂我,知道我是榆木脑袋。”
张适笑出声来,看完信后,又去翻那本《安东镇治理建议》。
翻开簿册第一页,就瞧见陛下的皇玺大印,说明陛下也看过了。
“农作物分为口粮作物和经济作物,粮谷既可以是口粮作物,也可以是经济作物,用以饲养家禽时,粮肉转换比例……”
“对哦。”张适刚读第一段,就豁然开朗,忍不住地继续往下看。
“口粮作物过剩时,才可以用过剩部分,饲养鸡、鸭、猪、牛等家禽,如今大唐口粮富裕,但经济作物仍缺口极大。”
“而安东镇镇内山多,山中鹿、狍等食草动物,皆可圈养,前提是口粮作物足够,才能将过剩部分,转化为经济作物……”
“安东镇山内盛产野生松口蘑、野生荞麦等等,若能派人进行种植研究,开辟种植园,大规模种植、外销,也可作为一种直接经济作物来经营。”
“安东镇气候偏冷,而山内野果种类繁多,适宜全年酿酒……”
“同时组建商队,或招揽异地商队,前来安东镇统一采购、销往各地,安东镇的经济或可大幅提振……”
“安东镇气候及地形,决定了境内经济农作物贫瘠,可考虑与中原土地肥沃之方镇合作,中原方镇大规模种植经济作物,由安东镇集中采购后,于安东镇转换发展成其他经济作物……”
“哇!大人可真是太聪明了!条理清晰、一看就懂!”张适高兴的一蹦三尺高。
他兴奋的对朴秀香唾沫横飞道
“《治理建议》里提到的,哪怕我张适随便做成几个,别说还上欠卢龙镇的钱粮,来年叫治下百姓收入翻个番,都志在必得啊!”
朴秀香笑着点点头
“你看,柳暗花明了吧,办法总比困难多。”
“嗯!”
“柳暗花明了,我的大人!”
“大人说上元节见,我还没去过长安呢。”朴秀香遐想起来
“不知长安比起安东镇,繁华多少?”
“长安繁华的紧,早年我还是亲卫军都尉时,每天都在皇宫里呢,嘿嘿。”
“三年了,也该带你去走一趟了,还有正儿和卉儿,他们也没去过长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