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宫,取自《诗经秦风》中一词“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是为如今宠冠后宫的宸妃的寝宫,如此可见皇上对她的喜爱。
宸妃本为宫女出生,却因容貌得皇上恩宠,遂一路累进,终得以获封妃位,并赐号“宸”,如今她已身怀六甲,待她生下皇嗣之时,指不准还能晋位。
按理说她一宫女,家里也无兄长父亲撑腰,想在出身名门的后宫妃嫔的戕害中保全自身,其艰难可想而知,可她一个弱女子偏生立了起来,宫中有传言道她背后是有当今九千岁薛怀玉撑腰,因着九千岁那副容貌,如此也多了点不干不净的传闻。
不过,这话也不算作假。
蒹葭宫里,宸妃侧卧在紫檀木折花梅花贵妃榻上,身上盖了层红锦团丝薄被,因着腹中胎儿的负担,她容色有些憔悴,但到底心气儿高,不肯在那人面前露出一丝丑态,薛怀玉来之前她让宫女细心给她上了层脂粉,淡蓝色的寝衣也打理地如兰草般清雅。
两人隔着红珠绫的帘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大多数是宸妃说着,薛怀玉默默地听着,时不时嗯一声,却不抬头看她。
宸妃像是不经意提到“督公,雪球那猫你不是常抱着吗?怎么今儿个没抱来给我瞅瞅,也不知它是不是胖了。”
薛怀玉摩挲着左手上的红玛瑙戒指,淡淡道“娘娘怀有身孕,畜生不宜近身。”
于是,两人又陷入了沉默,终于,宸妃还是忍不住了,颤声道“你别以为那天的事我不知道,你把雪球送给了宁湛的女儿不是?你明知她是——”
“娘娘慎言,隔墙有耳。”
没等宸妃说完,薛怀玉停住了摩挲戒指的动作,打断了她。
然后,他像是沉吟了好一会儿,终是很无力又虚弱地吐出几个字“她是无辜的。”
这话好像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显得格外没有底气。
宸妃激烈道“那我们又有何辜,莫非你当真是——”
她说到一半,眉头紧蹙,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要打消他心中的犹疑“她毕竟是宁湛的女儿,骨肉亲情不可弃,我们现在在这儿不就是因为这个吗?而且,你怎能保证她不是宁湛放出的诱饵?一步错,步步错,我们筹谋到现在,一步走错,满盘皆输,你得有个轻重。况且,按你的说法,这对于我们是个机会,到时候三位皇子夺嫡,我们坐收渔翁之利,岂不美哉?”
宸妃说了很多,从骨肉至亲说到血海深仇,再说到朝廷格局,每一项都头头是道,让人挑不出错来,薛怀玉不说话,只垂眸看着自己的戒指。
宸妃急得不得了,她是薛怀玉奶妈的孩子,和薛怀玉从小一块儿长大,就是他身边的小丫鬟,姜家覆灭后他们和奶妈、枯竹相依为命,到现在入宫筹谋复仇。
他们相处十余年,她怎会不了解薛怀玉,他从小熟读君子六艺长大,追求的亦是仁义礼智信的品德,如今虽是一一把它们抛舍,外人都说他是奸宦,为祸一方,但实则他内心却依然有自己坚守的东西,不愿行迁怒之举,便是以往落马仇人的亲眷他都会一一安顿好。
而宁湛那个二女儿……
姜家落马的时候,宁芊芊也只有、岁,而薛怀玉早已是少年,他们到底是如何牵扯在一起的?
宸妃有疑惑未解,却也知薛怀玉不会告诉她,便只是把利害关系给他理清,想必他会做出正确的选择的。
果不其然,薛怀玉沉默了,垂下的眼眸不停地闪烁着,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上的戒指,在他惨白的皮肤勒出了红痕,但他回避了宸妃的质问,像是关怀道“娘娘身子如何?”
宸妃见他关心自己,下意识地露出一丝轻笑,摸了摸自己的腹部道“还好,快八个月了,太医说是个皇子。这样也好,方便我们的计划。”
她语气很淡漠,没有一丝温情,完全没把腹中那块肉当做是自己的孩子,而只是工具。
薛怀玉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宸妃自愿入宫侍奉皇帝,为的就是他们的计划,如此,他身上背负的又何止姜家满门英烈。
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像是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哪边都是决定命运的分支。
最后,他叹了一口气,道“我不会让我们的计划失败的。”
说罢,便起身告辞,宸妃不好比他太狠,只得让他自个儿想清楚。
薛怀玉走后,宸妃满心哀愁地和亲信道“我和他相识那么久,也没见他对哪个女子这般过,其实我是不在意他有个知心人的,但那人是谁都好,为何偏偏是宁湛的女儿?”
她想起薛怀玉偶尔拿着个小荷包满眼柔情的模样,一时心里泛酸,那荷包是谁的可想而知,可他们到底是什么时候勾结在一起的?
不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宁芊芊万不能阻了他们的路,不然……
想到这儿,她眼神变得凌冽,想到不久后就是皇后的千岁宴了,想必宁二娘子也会出席的。
这般想着,她凑近了亲信的耳朵,吩咐了她一些什么。
这天和宸妃说完话,薛怀玉又一次来到了凌霄殿那间空荡荡的房子,他跪在冰凉的地上,看着手里握着的小荷包,那荷包看着有些破损了,像是在手里被摩挲了很久后的痕迹。
“昭鸿六年,上元灯会,面具之下,玉树二郎……”
空荡荡的房间里回荡着薛怀玉如风尾鸣筝的嗓音,清扬缥缈,语气中暗含柔情。
薛怀玉轻笑了一声“原来,她便是早就认出我来了。”
宁芊芊昨儿个和薛怀玉的对话,于他而言无疑说石破天惊,像是戳破了两人之间最后一层薄膜,非要向他逼问出个结果来。
没错,在姜家覆灭前,他们原是见过一面。
那是上元节,白氏刚去世,失了母亲的宁芊芊被云氏的人故意骗出了府,就是为了让人牙子把她拐走,幸得宁芊芊机灵,借着身材小巧玲珑,甩开了人牙子,在人群里东拐西转,便是在这样的情景她撞上了薛怀玉。
啊,不,他那时候还不叫薛怀玉,他姓姜,名姜衡之。
一切仿佛是都是最好的安排,都是为了迎接那个做美好的存在,一切都历历在目,像电影一样每一帧都清晰地刻在他脑海里——
上元节那天迷人的月色,喧哗热闹的人群,花市灯如昼,京城的上空爆炸开缤纷的盛世焰火,那样绚烂的烟火,恰似这个王朝的盛世繁华。
便是在这样的情景下,裹成一个红团子的宁芊芊撞上了带着面具的姜衡之。
他那时带着个青面獠牙的面具,身后跟着还是青年的枯竹,冷不丁被一个小团子撞上,正想扶她,结果那小团子一看到他的面具,直接被吓哭了。
“哇啊——”
姜衡之手忙脚乱地把面具摘下来了,这时宁芊芊却止住了哭泣,粉雕玉琢的一张小脸上挂着晶莹的泪珠,一双清澈的眼睛盈盈含泪,却痴楞楞地捏着他的衣角不动了。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双美丽的眼睛,像是被一场大雨洗刷过后的天空那般纯粹,又像是一面镜子,仿佛能映照出面前人的灵魂。
一时间,姜衡之也愣住了,回过神后把她抱了起来,温声道“你这是迷路吗?”
宁芊芊那时候只痴楞楞地看着抱着她的少年,她想好漂亮的大哥哥,比表哥好要好看,书上都说,舞勺之年的少年便如那珍珠,最是风华绝代的时候,哪像她爹,早就是鱼眼睛了,还纳了小妾让她娘伤心。
被美色迷花了眼的宁芊芊丝毫没想过眼前的人会不会是人牙子。
只是想起她娘,宁芊芊不由地捏着他的袖子轻声抽噎道“嗯。”
姜衡之温声和怀里的小女孩说着话,还给她买了糖葫芦,宁芊芊第一次吃到这种民间美食,顿时眼前一亮“好吃。”
姜衡之见她像小猫一样舔舐糖葫芦的样子,更是怜惜不已,怀疑她在家受了虐待,连糖都不能吃,见她衣着华贵,想必也是出自世家贵族,世人皆羡慕世家的富贵人生,又哪知里面的污秽。
那日,他们共度上元节,直到老夫人的人来找宁芊芊,她才恋恋不舍地和那漂亮哥哥分开。
时隔多年,这段记忆本来已经模糊了,冷不丁被宁芊芊提起,一时又是感慨。
薛怀玉那时还是姜家少爷,哪曾想这小女孩的父亲便是日后令姜家覆灭之人,又一次见面时,她长大了一些,而他刚入宫,还只是个小黄门,见宁湛带着她入宫探望皇后,心下是怎么震惊都不为过。
原来她竟是宁湛的女儿?
他那时是有迁怒之心的,不由暗恨上元节那日他多管闲事,可一想到那小团子被人牙子拐走后会有怎样的下场,这暗悔之心却又淡了。
便是在这样的复杂情绪下,他一直关注着宁芊芊。
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宁湛其他几个孩子不是草包,便是心肠歹毒之人,可偏生宁芊芊不一样。
她像是宁湛抱错的女儿一样,外表看虽是目下无尘,但有一颗七窍玲珑心,明善恶,懂是非,饱读诗书,才华横溢,又生了一副好容貌,谁看了不感慨这世间竟有这般神仙一样的女子。
便是看了暗卫汇报后的枯竹也感慨“怪哉,宁湛那老匹夫也能生出这样的女儿。”
他看着她,从一个垂髫女童长到如今亭亭玉立的模样,一见她,万般柔情涌上心头。
只是……这般,真的值得他为她放手一搏吗?
他犹豫,怀疑,却也生怕错过了她。
就在他自我折磨时,枯竹悄然踏了进来。
“竹叔。”
薛怀玉见来人,出声道,眼神中有些迷茫。
枯竹见他满眼茫然的模样,不由轻叹出声,这世间唯有情字最是扰人,他家少爷他看着长大,自是心疼。
“少爷是为宁二娘子的事儿为难吧?”
薛怀玉不吭声,于是枯竹便自顾自地说道“我老了,不懂你们年轻人的事儿,但只一事儿我是明白的,看一个人,不是看他说了些什么,而是看他做了些什么,少爷你说是吗?”
薛怀玉眼神微亮,他想起了科举舞弊一事,这事儿虽然有他从中作梗,但一开始却是宁芊芊掀起了她想借科举舞弊一事,扳倒太子和她父亲。
而且她跟他说过,她和他是一样的,宁湛当年为了皇上,接连扳倒了白家和姜家,只不过明面上,白家是因为子嗣不丰故而衰败,实则是皇上和宁湛暗自把白太傅家的男丁都一一剪除,没了男丁,白家自然也就衰败了。
莫非,宁芊芊也知道了宁湛对白家做的事儿,而且当初白夫人的死也有隐情的……
薛怀玉顺着宁芊芊的所做所为展开思路,眉头也舒展了,神色虽然不轻松,但也比刚才晦暗的样子好上很多。
枯枝见了,微微笑道“竹叔我老了,若是年轻时,断不会理解你对宁二娘子的心思,但那孩子却是和你同病相怜,她应该是知道他父亲对她娘做的事儿,所以才有次作为。既是如此,少爷何方不把她拉到我们这方来,她身处镇国公府,有些事情可比我们方便。”
薛怀玉听了这话却是沉默了,后幽幽道“我也不是那自私之人,怎能如此利用她?这般,我和那些下流坯子又有何区别?”
枯枝呵呵地笑了“这哪里是利用?分明两人携手共进之举,二娘子不想做皇上手里的棋子,想和少爷你一条心,少爷也是这般想的不是?”
薛怀玉不说话了,如此便是默认了。
枯竹笑呵呵道“找个日子,和宁二娘子把话说开就是了,你们年轻人就是这般,什么都憋在里面,闷葫芦一样,这哪能成事……”
枯竹絮絮叨叨地说了很久,在外人面前阴鸷狠辣的老太监在薛怀玉面前就像个慈祥的长辈,薛怀玉默默地听着,嘴角露出了浅淡的笑容。
皇后千岁宴那天估摸着她还会入宫吧,就在那天和她说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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