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的人找到宁湛时,他正在十里楼和一群同僚吃喝玩乐,每个满脑肥肠的老男人怀里都抱了个怡红院的姑娘,葡萄美酒和女人的胭脂水粉混杂在一起,呛得简直能让人窒息。
其他人都讨好着大齐唯二手握实权的国公之一。
昭鸿帝年轻时也是意气风发的少年英雄,和镇国公宁湛一起横征四海,扫平异族,踏着皑皑白骨登顶至尊。
可是,皇帝终究是皇帝,比常人更加敏感多疑,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猜忌群臣,迷恋丹药,纵容宦官弄权,阉党权倾朝野,设有东厂和锦衣卫,监视文武百官。
连当初送他登上皇位的镇国公都不例外,宁湛对此嗤之以鼻,可能是因为喝醉了,他意识也开始迷蒙了,想着太子妃的人选,不自觉地有些怨怼。
皇帝老儿比最强横的恶霸更强横,比最无赖的流氓更无赖,像个守财奴一样死死地守着自己的皇位,那双苍老的眼睛像是在说皇位是我的,你们都离它远一点。
哼,你的皇位怎么来的都忘了吗?
当初的白家、姜家还有章献太子,哪个不是我们帮你扫除障碍的。
同僚见宁湛面容阴沉,适时恭维道“听说国公爷府里还有两个貌美如花的女儿,这二小姐自是那里的,我等不敢指染,可这三小姐定亲与否?我等也想和国公爷做亲家呢!”
宁湛想起宁芊芊,面容和缓了些,太子和皇后都很满意芊芊,他再运作一番,务必让芊芊坐上太子妃之位,这萧家的天下,他宁家也有一半。
至于显国公,朱二公子的事情爆出来,三皇子和显国公不死也得脱一层皮。
宁湛正为自己的计谋得意,旁边的人也适时恭维奉承他,不自觉地贬低他的死对头显国公,让他更是开怀,甚至开始畅想显国公被剥夺爵位时的惨状了。
只是他想永世流芳,宁芊芊就偏要他遗臭万年。
就在这时,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李公公找了来,宁湛一见他,酒都醒了一半。
李公公似笑非笑地打量着雅间内吃喝玩乐的官僚,冷冰冰道“宁公,皇上有请,跟咱家走一趟吧。”
宁湛心里疑惑了一下,连忙起身道“不知是何事,让陛下如此匆忙。”
李公公冷哼一声“咱家只是传讯之人,哪里知道内情,宁公跟咱家走一趟便是。”
宁湛无法,也不敢得罪皇帝身边深受宠爱的大太监,心下不由暗恨,除了显国公他最恨的就是这帮宦官,尤其是薛怀玉。
他拉拢了薛怀玉好几次,偏生那人就跟聋子似的,还拔除了他好几个人手,等太子登基后他一定要太子削弱东厂的权力才好。
宁湛换了身衣服洗去了身上的酒味儿,登上马车的时候心里还在揣测莫非是他谋划的事情提前爆发了,显国公已经落马,皇上要他进宫做参谋?
他想了很多情况,但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迎接他的到底是什么。
宁湛一踏入乾清宫,几双眼睛像细针一般扎向他,即使见过识广的他都有一瞬的怔愣。
满脸寒霜的礼部尚书,眼睛瞪得像是要杀人的皇帝,还有一脸心如死灰的太子……
看着太子绝望的神情,他恍惚间明白了什么,正要跪下给皇上请安时,一片殷红的衣角从他眼前扫过。
薛怀玉形如鬼魅地从他身边飘过,身上那股阴凉的气息一瞬间让在战场上杀人无数的宁湛都起了鸡皮疙瘩。
宁湛甚至隐隐约约闻到了这人身上的血腥味儿,宁湛学的是战场杀人之术,而薛怀玉的手段更加阴毒狠辣,光是看死在东厂监狱的死人的尸体就能知晓他们临死前受了多大的折磨。
也不知道是哪个倒霉鬼又落到薛怀玉手里了。
但不安的情绪在宁湛心头扩散,薛怀玉抢在宁湛前开口道“皇上,徐兆他什么都招了。这玉佩是他偷拿太子的,太子和镇国公让他偷盗陈大人的考卷,还卖给了朱二公子。”
接下来的事情不用说也清楚,无非是借朱二公子买试卷一事大做文章。
这事说小了,无非是朱二公子图谋不轨,说的大了就是显国公一脉图谋不轨,借科举之事勾结礼部尚书企图扰乱朝纲。
若不是宁芊芊抢占先机提醒陈怡宁,只要徐兆的长兄离开京城,徐兆就会咬死朱家,只会是说朱家威胁他偷盗考卷,这事既能把显国公踩到谷底,还能攻讦原本属于三皇子一脉的礼部尚书。
可经过宁芊芊和薛怀玉的暗中操作,这事边朝着完全相反的发向发展了陈怡宁未被贵妃陷害嫁入朱家,陈淮自是不存在站队之举。只是宁湛和太子本也是存着一石二鸟的心思,把中立的陈淮搞下位,从而推举自己的人上位,如此让太子党多一条臂膀。
徐兆知救他兄长无望,也是心如死灰,没等薛怀玉动手他就什么都招了,按完血手印后就趁狱卒不注意一头撞死在了墙上,临死前只说对不住恩师。
陈淮知道徐兆的举动眼神闪烁了一下,但还是硬了心肠,若是镇国公和太子之谋得逞,那他和长公主如何自处,你们自家人互相残杀,为何牵扯到我们这些无辜人。
但到底是十几年的徒儿,一时又是怨愤又是感伤。
但皇帝可不见得有那么多愁善感,他最厌恶在他眼皮子底下作奸犯科的人,一挥衣袖道“薛怀玉,给朕扒了那人的皮,再扔去乱葬岗,任何人都不得给他收尸。”
如此残酷的命令,薛怀玉却像是司空见惯一般默默颔首。
陈淮却有些震撼早知这东厂督公心狠手辣,手段残忍,最爱行那血腥之事,现在看来,也怕只是给人做刽子手……
也是,若是有人给自己办事又给自己背锅,那人还是个没根的太监,那真是最好不过的工具人了。
陈淮心里一瞬间竟有些兔死狐悲的感伤,他们这些人又何尝不是皇帝的工具人呢?
无论是朝臣,还是皇子,都要毕生匍匐在皇位上那人面前,也是匍匐在这至高无上的皇权面前。
听完薛怀玉的报告,皇帝把一沓纸扔在了宁湛脸上,气得简直说不出话来“宁湛!你还有何话要说!”
太子面如土色,他是在东宫姬妾床上被人叫起来的。
太子资质本就一般,能登上太子之位也是因着镇国公和皇后的关系,皇上虽还算宠爱他,太子对皇上也是敬畏多于爱戴的,皇上一逼问他,太子便吓得什么都说不出来。
宁湛朝太子看了一眼,眼里闪过一丝决绝,跪在地上“咚咚咚”地给皇上先嗑了三个响头“皇上,臣有罪,是臣鬼迷心窍,是臣为太子操碎了心,见三皇子和显国公对太子处处紧逼,所以想了这么个阴损的法子。微臣头一次做这些个奸诈之事,一时也是辗转难眠,想起与陛下几十年的君臣情分,更是愧疚难言。千错万错都是臣的错,太子他还小,他什么都不懂,忘陛下千万不要迁怒太子啊!”
说着,又是“咚咚咚”地磕头,额角都渗出了血丝。
“舅舅……”
太子见宁湛把事情都忘自己身上揽,一时大恸,更加怨恨三皇子和显国公,又听显国公提起君臣情分,眼前一亮,也呜呜地哭着跪在下来,一边缓缓往前膝行,一边去摸皇上的靴子道“父皇,是儿臣对不住父皇,想起父皇在儿臣年幼时对儿臣的教导,儿臣心里有愧啊,竟做出这等欺瞒父皇之事……”
这舅甥两人内闱争宠之事怕是无人能及,反正绝口不提构陷显国公的实情,只道他们对皇上有愧,又提前往日情分,希望皇上手下留情。
但这次皇上就没那么容易被糊弄,科举可谓是国本,若是寒了读书人的心肠,百年之后他自个儿的名声都会有损,如此怎能轻易放过。
“混账东西!”
皇上一脚把太子踢了出去,太子被踢了个人仰马翻,甚至因为踹到了心窝,险些爬不起来。
陈淮心下一定,觉得这事估摸着也不会轻易放过了,只是接下来该怎么办?当真是废了太子和镇国公不成。
皇上也在想这事,废太子是轻,扰乱朝堂格局那可能是大事了,太子一倒,又有谁能和显国公抗衡呢?显国公独树一帜的局面也是皇上不想看到的。
再加上科举之事容不得差错,这事该怎么办才好……
这般想着,在太子再摸上皇上的靴子时,皇上并未把太子踢开,只是盯着太子的发旋犹豫着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乾清宫里只余蜡烛燃烧时发出的霹啪声,最后只听皇上开口道“宁湛即刻下狱,太子自今日起幽禁东宫,没有朕的旨意不得踏出东宫半步。明日,召内阁和宗室于南书房议事,不得有误。”
这是要让宗亲和内阁一同商量这事如何收尾了。
宁湛身体一软,眼睛一闭,嘴唇不自觉地颤抖着,他知道这次他们是摊上大事了。
早知道就不在科考这么重要的事情上做手脚了,怪他们操之过急了。
只是事到如今也不过是“事后诸葛亮”,再怎么懊悔也无济于事了。
太子和镇国公被拖走后,皇上也让其他人回去了。
薛怀玉让人照皇上的旨意处理了徐兆,一边回到了凌霄楼,一边问枯竹道“徐兆家里还有人吗?”
枯竹回道“只他发妻和一个三岁的孩子。”
薛怀玉沉默了一下,冷笑道“做这等作奸犯科事时怎么没想过妻儿的下场。”
枯竹不说话,最后只听薛怀玉的声音淡淡吩咐道“按以前的惯例安顿吧。”
枯竹自是称是,又见他离去的方向,心里一恸主子又要去那房间呆一夜了。
凌霄殿里有一件空荡荡的屋子,据说以前是储冰的,因此比其他房间都阴冷很多,那青石地板都冒着寒气。
薛怀玉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去那个房间呆上一晚,他跪在冰冷的地上,仰头看着空荡荡的房梁,却隐约觉得他父亲和祖父的排位就在上面。
清冷的月光把他的脸映照得雪白,他的神情丝毫未见那种常见的嘲讽和诡魅,反而显得有些错乱,似喜非喜,似悲又未悲,有种看透世俗的荒唐,又有种无能为力的自伤。
他容貌诡美似狐,美得像一副油画,只是鬓角的银丝和沧桑的眼神诉说着他的苦难,他就这么痴痴地凝望着,万千星辰落入他的眸子里,他却好像看到了这个浮华王朝的落日余晖。
自古名将如红颜,不叫人间见白头。
人用一生的时间留下的也不过泛黄的史书书页上的只字片语,世人也只能从中读取他们想要的信息。
他知道他日史书工笔,薛怀玉必为一代奸宦,但他不在乎。
只是若披着“薛怀玉”这张皮,有些事情就不能堂堂正正地立在世人眼前了。
他闭上眼,沉默以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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