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芜从外面回来的时候,隔着宁芊芊书房的花梨木架子对她俯了一身,两人眼神对视里自有默契。
宁芊芊正在作画,见此只微微点头,绿芜就默不作声地又出去了,从头到尾都没有弄出一点声音。
想起她设的计,她心里不由地有些期待,她那个草包大哥会怎么做呢?一定不要让她失望哦。
二夫人云氏原是镇国公宁湛的远方表妹,家里落魄后就来投奔远方表哥,宁湛的发妻白氏多年未有所出,他就纳了这个远方表妹为妾,后来云氏陆续生下了宁公的长女宁珠和长子宁星河。
白氏过世后,为了给他唯一的儿子一个正经的出身,亦或是打消皇帝的忌惮,宁湛这才扶正了云氏,不然就那种小家子气的女人,万是做不得一府主母的。
但这个唯一的儿子却并不中用,文不成武不就,还被云氏养成了心比天高的模样,浑身一股子酸儒味儿,明明是个贪图享乐的世俗人,却非要做出个清高的模样,让看透他本质的人暗笑不已。
可惜早年宁湛陪着皇帝东征西战,受了不少暗伤,从此无缘子嗣,不然万不会指望着这一个儿子。
但这些年,宁湛对这个儿子都很是看不上眼,宁星河对父亲也是又敬又怕。
等到陆长亿来到府里,宁湛对宁星河的态度愈发厌恶和不屑,就像下人们说的那样恨不得陆长亿才是他宁湛的儿子,言语间都不自觉地在贬低宁星河。
这让宁星河饱受打击的同时,也是萌生了想争一口气让父亲刮目相看的念头。
上辈子因着陆长亿,宁星河考试前日夜苦读,再加上他心思重,竟然活生生把自己作病了,错过了科举,让他逃过了一劫。
这一次,她把“捷径”都摆在了他面前,想必他一定不会让她失望的。
这样想着,她竟不自觉地笑出了声。
“表妹,你在笑什么?”
耳边响起女子清铃般的笑声,陆长亿从书海里回过神来。
表兄妹两人都在书房里各干各的事儿,陆长亿温书,宁芊芊作画,案上点着清雅的百合香,两人都没说话,房里中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氛围甚是祥和。
宁芊芊坐在一张小案,一袭碧绿的翠烟衫,身披翠水薄烟纱,从陆长亿的角度看过去,她身量盈盈,霞姿月韵,眼神和神态却十分平和,漂亮的眸里阳光细碎地流漾,端的是花般颜色,水样柔情。
见他出声,宁芊芊下意识地回眸笑道“啊,没什么。对了,表哥自幼长于书画,不知能否给妹妹点评点评?”
陆长亿起身走到她身边,只见那是一副鸳鸯戏水图,他看了一会儿,笑着道“表妹画的自然是好的,只是还少了点什么。”
说罢,他提起笔,在纸张的空白处提了一句诗。
宁芊芊凑到他身边,看到那句诗就沉默了。
“对月行单望相互。”
陆长亿拿起画,温柔缱绻地看着她,他好像说了什么但好像也什么都没说。
只羡鸳鸯不羡仙。
宁芊芊在心里默默地把这句诗补充完整,但却并没有出声,左右她也不该出声。
陆长亿总是这样,你从未见过这样的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这句话仿佛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一样,一举一动都在向世人展示着世家公子应该有的风范和品行。
就连表明心意都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欢喜,生怕冒犯了或是吓到了他的心上人,让人不自觉地眼眶含泪,感念着他的万般柔情。
宁芊芊依稀记得三年前,陆长亿那时跟着他的恩师学了一门礼乐,他学会了《梁祝》的第一件事就是亲自向她演奏。
她至今记得那天的场景,陆长亿坐在一架焦尾琴前,暖阳为他笼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连睫毛都是阳光的色彩,身后的是大片大片的艳丽的海棠花。
那天的曲子很好听,能让人感受到里面蕴藏着的感情,那样小心翼翼又情不自禁的柔情,绝对是因为恋慕。
好可惜,她不应该是他心里的“祝英台”,她也不能是。
这般想着,书房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凝重,陆长亿看不懂表妹的表情,只觉得她身上有种很哀伤的情绪,这让他无措的同时又很茫然。
这时,书童放冷进门道“少爷,老夫人让小姐去陪她说说话。”
两人正才回过神来,宁芊芊做掩饰状地把画塞到了陆长亿怀里“表哥你帮我把画放回我的书架上,我去更衣。”
说罢,不等他反应过来就急急忙忙地掺着丫鬟的手离开了。
陆长亿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很久,最后轻笑了一声,也就默默地帮她把画放回了她的书架上。
就在这时,一个画卷从上面滚了下来,掉到了地上,因为没捆好的缘故,还滚了出来,露出一大片艳丽的色彩。
陆长亿正要把画捡起来,但看到画的内容却顿住了。
无他,画里是个男人。
一个很陌生的男人,艳丽得像铁海棠,连笑容都带着蛊惑人心的魅惑,仿佛铁海棠那令人麻痹的毒素。
顿时,一股莫大的迷茫和空虚笼上他的心头。
总角之宴的孩童间没那么多避讳,他们也曾有段青梅竹马的美好岁月。
在落日的余晖下,芊芊额上的细小绒毛也有着暖阳般的光泽,而他趴在芊芊的睡颜前,静静地看着她。
芊芊小时候是个淘气的孩子,会缠着要哥哥背她,小小的人儿依赖地趴在他背上,属于女儿家的香萦绕在他鼻尖,他徜徉在自己的思绪里,完全没听到背上芊芊的话,气得她用小手挠他痒痒肉。
他是看着她长大的兄长,看着她从总角孩童长成如今亭亭玉立的模样,以至于想到她最后会投到另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怀里,心上不由地漫上了莫名的情愫来,让他口中发涩,心底发酸。
陆长亿痴楞在了原地,一向温润的眼神里满是迷茫。
科举的日子渐近,也到了宁珠出嫁的日子。
云氏和宁珠哭也哭了,闹也闹了,逼到绝路时,宁珠甚至还想翻墙逃跑,没从墙上摔下来摔断腿,反而差点被宁湛打断腿。
最后宁湛放话道就算是腿断了,抬都要抬到朱家去!
因着这话,云氏又晕倒了,醒来后仿佛也认了命,木着一张脸开始给宁珠准备她出嫁的嫁妆,左右是她唯一的女儿,就算她爹把她当颗弃子,她也是自个儿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然后就是敦促宁星河要努力读书,只有他好了,他妹妹的日子才可能会好过一些,女人的一大悲哀之事莫过于此出嫁前倚仗父亲,出嫁后倚仗儿子兄弟,一点儿自主权都没有。
宁星河本来还有些犹豫不决,因着这事儿,更加坚定了自己的选择。
大婚的前一天,京城里的百姓有人出门来看热闹,这镇国公家里的嫡出大小姐成亲,怎么也该是十里红妆吧,可事情好像不见得是那样。
有人窃窃私语“这嫁妆……这么寒酸,好歹也是镇国公家的嫡出大小姐,国公爷不至于那么小气吧?”
“哎,你是不知道,这镇国公本就和显国公不和,听说这大小姐和朱公子是私相授受,镇国公没法子才把她嫁出去的,没打断她的腿就算不错了,还指望给她多好的嫁妆?”
“啧啧啧,早就听说这大小姐为人跋扈,还是家里二夫人生的,果真是没脸没皮。也不怕连累了家里两位妹妹的名声。”
……
外面尚且如此,显国公府里就更不用说了,无论是国公还是国公夫人脸色都很难看,说难听一点,就像是用纸糊的一样,别说有笑容了,就连保持正常都做不到。
不过也理解,到底是唯一的嫡子,就这么废了,各家也不是没有消息灵通的渠道,见此也歇下了打趣的念头,生怕触怒了对方。
拜堂的时候,有小厮前来为难道“老爷,少爷说他不舒服,连床都下不了,这可怎么办?”
国公夫人面无表情道“那就去后厨捉只公鸡过来吧,别误了时辰。”
宁珠身着大红嫁衣,周身却没有半分喜气,喜婆搀扶着她的手,只觉得那只手也冷冰冰的,像是在送殡。
听到国公夫人这般说,她控制不住发抖,最后忍无可忍地掀了盖头,她脸上涂着很厚重的胭脂,这幅睁大了眼睛一脸惊恐的模样,活像是灵异故事里的鬼新娘,怪异又扭曲。
有个小孩子见她这幅模样,“哇”的一声直接被吓哭了。
见此,宁珠愈发觉得天旋地转,仿佛周遭的不是来祝贺的宾客,他们虎视眈眈地盯着她,像是要扑上来从她身上咬下一大块肉。
宁芊芊作为国公府的女眷也来了,见到这一幕却也生不起怜惜。
她可不会忘了,前世宁珠做了太子妃后,云氏竟然想把她嫁给一个有特殊癖好的老侯爷,宁湛为了利益当时还险些答应了。
这次,什么滋味你就自己尝尝吧。
没等宁珠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外面传来了太监尖细的嗓音“太子殿下驾到,九千岁驾到。”
一时间宾客们皆是起身行礼。
只见一明黄锦衣的年轻男子进门了来,他旁边那个红衣男子不是别人,正是薛怀玉。
“起来吧,孤也就是来祝贺的,这是……在拜堂?怎么不继续了?”
太子眼神轻飘飘地扫过在座的各位,在宁芊芊和宁珠的身上顿了一下。
宁珠的尖叫梗在了喉间,一时说不出话来,她看到眼前丰神俊朗的太子,想起她以前的志向,莫大的绝望笼罩在她心头,一时呆愣住了。
喜婆连忙给她盖上了盖头,亲自扶着她和那只公鸡拜了堂。
这幅场景看着好不荒谬,很多人都在窃窃私语。
等入洞房后,宴会上的气氛好容易才活跃了起来,因着有太子在,大多数人都绞尽脑汁地想要讨好他,至于九千岁,都是惧多于敬,凑到他跟前的也被他身边那个形影不离的老太监阴狠的眼神唬住了。
宁芊芊隔着宾客偷偷地望向薛怀玉,见他居然都不看自己,一时有些气闷。
正当她打算起身离开位置时,太子居然凑了上来。
因着她旁边坐着的是老夫人,太子先是很恭敬地给老夫人问好,做足了一副谦逊的模样。
老夫人让人给他添了座,这下他切入正题了“许久未见表妹,不知表妹可好?”
她心里咯噔了一下,微微低下头用余光去瞧薛怀玉,却见他把玩着手里的殷红的酒碗,嘴角含着莫名的笑容,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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