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过去,记忆一点点堆积。
心只能承载大概250克重量,终究记不得那么多事。
春花,夏日,秋月,冬雪,以前觉得时光过得太慢,转眼间,又到了未知的一年。
大年初二这天,难得的冬日暖阳,安家举家出游,礼拜佛菩萨。日子并不讲究,时时是好时,日日是好日,最重要的是虔诚信仰。
一步一欢愉,一步一嗔怒,一步一游离,一步一迷失。庙前的梯,是神的指引,亦是心的方向。
现在已经是一个信仰自由的国度,可是,真正拥有信仰的人并不多,至少现在这十二口人中没有一个有坚定意志的佛教信奉,却也在今日整整齐齐地出现在寺庙前。
长龙山上,千佛寺外,迷雾缭绕,一身着僧衣的和尚清扫着门前尘粒,动作随意潇洒,只留了微微弓着的后背给众人。
走上前才看得真切,那和尚约莫二十来岁的样子,睡眼惺忪,眼角是哈欠后乍现的晶莹带着懒倦的光芒,光洁的头顶没有戒疤,身着薄弱朴素的黄如沙漠的僧衣,萧索伶仃,指上绕了黑沉色的佛珠,若不是见他正面,谁能把生气跟他联系在一起。
“微微,你待会要拜哪些神仙?”沈泓茗突然开口问她。
“财神!”安式微不假思索如是说,谁没有一个暴富梦。
“财神?”沈泓茗疑惑。
“保佑我一夜暴富,生活无忧。”安式微歪头认真地说道。
谁知刚一说完,就听见身侧的少年和尚扑哧一笑,然而很快,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扫地,目光较劲儿地始终盯着已被他清扫得不染纤尘的地上。
沈泓茗也被她不按常理出牌的想法逗笑了,摸了她的头发,温和说道“怎么小小年纪就钻到钱眼里去了,你现在难道不应该是求文殊菩萨保佑你顺利通过明年的高考吗?”
安式微笑呵呵地说“高考嘛,顺其自然就好了,万一财神爷显灵了怎么办,我这辈子就不用努力了。”
顺其自然,好似是一种不愿去争取的逃避。
“你这个想法可不行呢,这个世界上还是努力生活的人比较多。”沈泓茗摇头,神色复杂。
她又何尝不是当玩笑话说呢,光有此心却无实干,多么悲哀。
自己努力生活在红尘喧嚣的一隅里,每天在忙碌中消耗时光,却又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是仍然不敢有一丝犹豫,必须一直走着。
“泓茗哥,你现在是不是要求菩萨赐你一段幸福美满的姻缘?”安式微浅笑,如含苞待放的春花。
沈泓茗眼角仿佛含了无边暖阳的灿然,温柔开口“我才开始工作,不急。”
这个话题并不是她无端掀起的浪潮,而是从沈泓茗春节前夕回家那时起,他老妈便张罗着介绍对象,她也是无意之中听到姑姑和胡亚清说起这件事,一则是希望找一个性格温和的女孩子愿意陪着他,照顾他,分了心,有了责任,便没了精力再重蹈覆辙;二则是家长们的通病,一进入社会工作之后就可以抓紧催促子女进行人生下一步——结婚,仿佛这就是人生的正确活法、准确步骤。
安式微突然很正经,偏头望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泓茗哥,我也希望有个人能照顾你。”
希望有那么一个人,能在流缓的岁月里,陪你坐在巷口看渐落的夕阳,听舒缓的音乐,讲温情的话语,也许一生的细水长流,能重燃你生的希望。
沈泓茗这几日因为这件事被自己老妈折腾,有些疲惫和头痛,揉捏着眉心,漫不经心地说“用你的话来说,顺其自然就好了!”
尔后突然想到了什么,调笑说“你还说我呢,要是我遇到一个像你一样的女孩子,说不定还是我照顾她呢!”
安式微囧,我那是着急见你呀。
在沈泓茗回z市的当天下午,他下了飞机直接打车去了安式微家,见他风尘仆仆的模样,让俩大人很意外,更意外的是,他一进屋就低垂着头,看不到他的表情。
安式微在收到他的短信的时候,下一秒冲出房间,他已经进屋,刚换好鞋子,身姿挺拔站在她面前,只是比去年见她时要瘦削许多。
“微微,我回来了。”他一抬头,满目的温和。
仿佛阔别多年的相见,万般思绪涌上心头。
这一种思念,兄妹之间,那个有着相同血液的最亲密的人,在此刻,缓缓推向无声的默契相视,曾经那道刺痛异常的伤口在那一刻从皮肤上剥离开来,逐渐愈合成最初的光洁细腻。
沈泓茗轻轻揉她凌乱的黑发,却发现她没有穿鞋,光着脚站在玻璃板砖上,唇角有温柔促狭的笑意,关切的口吻责问“脚不冷啊?”
安式微才意识到不对劲,低头看的瞬间,凉意从脚心一涌而上,攀上大脑神经,后知后觉却毫不畏惧它的挑衅。
原本沈泓茗以为她定要大叫一声,饶是在夏季,她也定不会光着脚丫站在冰凉的玻璃地板上,因为她惧冷。可是,此刻竟只是傻笑着,着实奇怪。
沈泓茗拿她没办法,把自己的棉拖鞋脱下,拉着她穿上,自己重新走去鞋柜换上一双凉拖鞋。
胡亚清忽然想起沈泓茗出事那天安式微的反应,神色凝重起来,寻了借口躲进了厨房。
“橘子,你哥回来了。”安式微抱着懵懂的橘子,握着它的爪子向沈泓茗打招呼,学着小孩儿稚嫩的声音,“泓茗哥,欢迎回家。”
下午晚些时候,两人闲来无事,遛着橘子在街上闲逛。
春节到来的前几天,街上的热闹气息在冬日的街头巷尾散漫开来,道路两旁的树枝上早已挂满节日的彩灯,只为成为夜晚人间的星。
沈泓茗含笑问她“你现在功课怎么样?跟得上吗?”
安式微说“将就吧,名次算是不上不下的,不过,我有私人补习老师。”
沈泓茗见她说起“私人补习老师”的时候,双颊徐徐涂抹一抹绯色,想起上次逛街的时候碰到一个少年,彼时的她亦是如今这幅羞赧模样,问“上次那个男生?”
“嗯!”安式微笑嘻嘻地看着他点头。
沈泓茗苦笑了一下,叹口气,说“你要是被发现早恋了,家里人估计又要闹腾了。”
“可是我都要成年了,不算早恋啊!”
说得跟真的早恋了一样,一瞬间面皮绯红,像被火光燎到一样,轻轻咬了下嘴唇,眉眼间添了含羞草骤然瑟缩的赧然笑意。
沈泓茗见状,摇头再叹气,“他们可不管你的年龄。”
这句话令他陷入沉思,他从来都是小心翼翼地生活,保证人前人后的孝顺。但是似乎有人在自己的私密空间里安装了摄像头,被人关注着一切,任人摆布着一切,除了情感,他仅存的只属于自己的情感,在心底慢慢流淌出来,只有这一抹亮色。
女孩歪着头一本正经地说“我觉得,早恋的恋应该是修炼的炼,感情这种东西本来就是需要一个修炼的过程,不应该分早晚的。我又不能很幸运地一次就遇到天定的良人,只能趁早修炼。”
沈泓茗失笑,无奈之中透着浓浓的睿智,温和开口“这又是什么歪理?你只是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喜欢那个男生而已。”
安式微像是被戳中了脊背,怔了片刻,轻轻点头,“也是。”
沈泓茗好奇,“那你们现在在一起了吗?”
安式微像拉着马匹的缰绳一般,恶作剧地晃了晃手里的绳索,懒懒回答,“没呢,他说他不想在高中恋爱。”
橘子似乎被她晃动的两下触及到了敏感点,猛地回了头,眯着眼斜视了她一下,生气地甩头,却也是憨态可掬。
沈泓茗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微蹙着眉,问“那他跟其他追求者也是这么说的?”
安式微听出了沈泓茗的话中之意,想着少年平日里的的确确是拒绝其他女生的示好,在她没看见的地方有没有就不得而知,但是她还是相信自己的直觉,可说出来的话却没有底气,“好像是的吧。”
沈泓茗心里有些不畅快,凝滞了许久,才缓缓地问“那他喜欢你吗?”
“不喜欢也不讨厌吧。”
沈泓茗见自家妹妹怀春未果,伸手揉了揉她的发,“所以现在还是我妹妹单恋了,真是辛苦你了。”
安式微顿住脚步,空放的眼神,似是毫不在意,平淡说道“这有什么辛苦的,我就是在无聊的学习生活中找到一颗能让我觉得甜的糖而已。”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兴许是明知无果,却仍执拗地把喜欢当做习惯,如果戒不掉,那就这样吧。
一瞬间,身体骤然放松下来,思绪竟飘忽,仿佛下一秒就要灵魂出窍。
某只黄澄澄的小团子东张西望,左看右看,突然被安式微手里的绳子拽住,差点儿背过气,转头狠狠瞪着发呆的主人,随即猛蹬着后腿儿,一鼓作气,外加一个冲刺蛮力,挣脱了主人的束缚,雪白的屁股晃悠晃悠,像果冻一般q弹,越跑越远。
“啊啊啊,橘子!”
某人总是反应慢半拍。
万幸,身侧的沈泓茗反应敏捷,先追了上去,留给安式微一个华丽的背影。
“泓茗哥!等等我!”
安式微撒丫子跑在后面,一不留神灌了一口寒风,险些洇过鼻。
不远处,沈泓茗好像在跟谁说话,那人的脚边不正是那只黄澄澄的小团子吗,摇晃着尾巴,吐舌头,笑眯眯盯着那个人,憨傻无比,可爱异常。可安式微越看越生气,养了这么久竟敢说跑就跑,真的丢了可怎么办,下了决心,回去家法伺候。
安式微忽地一阵风似的跑到小团子面前,气息有些不稳,叉着腰,开始吓呼它,“你你你,乱跑什么,被人贩子抓走了可怎么办,就见不到姐姐了!人贩子,很丑很凶!”
某团子像是听懂了她的话,蹲坐在地上,眨巴着眼睛,还是笑眯眯地盯着她旁边的那个人,那眼神,好像在看自己最喜欢的胡萝卜泥。
安式微察觉到别人的视线,扭头,定睛一看,那人戴着红色针织帽,黑色的外套裤子和白色的卫衣,眉眼明媚,像是要迸发出粲然的日光一般。
“诶,苏欧?”安式微惊愕,抽搐嘴角,随后在心里自言自语,“这个城市还真是小啊。”
蓦地明白过来,蹲下身来摸橘子的脑袋,“好啊你,臭橘子,没想到你还是一个小色女呢,不愧是我安式微的妹妹,哈哈哈!”
苏欧笑说“橘子?还真是你的风格。”
安式微把橘子抱起来,“好听吧。”
苏欧转眸,见面前这位说话温和谦恭的男子自安式微到来之后一直不作声,问安式微“他是?”
“我表哥。”
安式微向沈泓茗介绍,“泓茗哥,他是我……”顿了一下,生了恶作剧的想法,“一同桌,不熟。”
“对啊,我就是一个路人甲,我们不熟,你谁啊。”苏欧也闹。
“你谁呀,这么没礼貌,橘子咬他。”
安式微作势朝苏欧扔橘子,橘子笑眯眯,伸手要人抱,泪奔,养妹不孝啊。
回家的路上,换沈泓茗牵着橘子,某人现在很是嫌弃心思在别人那里的某团子。
一路上,沈泓茗欲言又止,最后实在忍不住问道“刚刚那个男生跟你关系好吗?”
安式微愣了一下,点头,“其实挺好的,他就是喜欢拿话堵我,喜欢欺负我,我刚才就应该让你帮我教训他。”
沈泓茗失笑,旋即正经了脸,佯装自己是名一秒入戏的演员,“是要我扮黑道大哥,上前攥着人家的衣领,冷着脸威胁他,要是敢欺负我妹妹的话,信不信我做了你!”
安式微兴奋了,“对对对,就是这样,可以吓唬吓唬他,但是泓茗哥你太斯文了,没有黑道大哥的狠劲儿。”
沈泓茗对她的话不置可否,浅浅笑着,转头望向女孩,端凝了许久,缓缓开口“我觉得他好像有点儿喜欢你。”
这句话不是他无端的猜疑,而是他仔仔细细观察得出的结论。那个少年,在橘子跑到他面前摇尾乞怜的时候,脸色有些不豫,他走一步橘子走一步,他后退一步橘子前进一步,似是求带回家的可怜模样,他无法不理会,站定在原地,皱着眉头等它的主人出现。沈泓茗走近认领了橘子,他正要离开的时候,安式微喘着气赶到了现场。那个少年的眼神在看到女孩的瞬间温柔下来,尤其是在女孩训斥橘子的时候,嘴角的弧度是幸福归于血液的最终式,未曾移开一眼。后来虽然开着玩笑,但眼底浅淡地泛着一抹蜜色,逐渐在眉眼处清晰。
安式微摆摆手,“不可能,我不是他喜欢的那种类型。”
沈泓茗很意外,“是吗?”
可是那样温柔又专注的眸光,分明就是喜欢,就像曾经的自己,面对那个他如珠如宝的女孩时的眼神一样。
后来,沈泓茗称橘子为灵犬,安式微问为什么,他笑而不语。
“微微,快过来拜一下文殊菩萨。”胡亚清在一尊佛像面前朝她挥手。
“来了。”安式微学着胡亚清的动作,跪膝,合十,默念,三拜,千篇一律。
“还去拜财神爷吗?”沈泓茗在她身侧低声问。
“当然要了!”安式微认真笃定的神情,像是即将要做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一般。
“切,财迷!”安承衍冷嗤。
“怎么,你不喜欢财神爷吗?不喜欢人民币吗?不喜欢人民币可以买的游戏机吗?不喜欢人民币可以买的限量版球鞋吗?”安式微步步紧逼,不容分说。
“那财神爷在哪里?”安承衍语塞,惊觉人民币的重要性,跑得比兔子还快。
“财神爷,小女子的愿望很简单,请您保佑我买彩票中头奖,走路捡到一袋人民币,不,美元,再不济,捡到珠宝钻石也行,保佑保佑。”安式微闭着眼小声嘀咕,诚恳又随意。
“你这是许了几个心愿?财神爷会累死的。”沈泓茗偷笑,一个劲儿打趣。
“他可是神,不老不死。”说得煞有介事似的。
“表哥,财神爷应该是会被她气死的,看到她的愿望清单,摇头说太多了太多了,贪心的人类。”安承衍搭茬儿。
“安承衍,我今天可是看在菩萨的面子上不打你,你少泼我冷水。”安式微怒指。
“切。”安承衍咽了口唾沫,轻飘飘地冒出一个字,没敢再说话。
“爷爷叫你们去拜地藏菩萨,快点下去吧。”安易明不知何时站在门外,和蔼的目光落在沈泓茗身上。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若是将一切都抛给神明,所想所念,皆由天定,不尽人事,这似乎是可悲的。
也难怪了,门口的少年和尚会嘲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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