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连续下了几场绵绵细雨,雨不大,但是是真真切切的冷。
寒风,微雨,街角烤红薯的香味,贩子的吆喝声,踏雨依然欢腾的笑声。
“叮叮铛铛……”门上的铃铛被敲打着,发出悦耳的叫嚣。
“欢迎光临。”女侍应双手交叠于肚脐处,微微鞠躬,服务礼仪无可挑剔。
“预约的7号桌。”女子清冷的声音,不拖泥带水,目不斜视,让身旁的人变得软弱可欺。
“好,您稍等。”女侍应礼貌又谨慎地说道,从前台拿起菜单册,走到女子面前,微微点头示意她准备好了。
谁知女子刚抬腿走了一步,被她拦住,“不好意思女士,伞不能带进去。”
女子偏头看着自己的伞,湿漉漉的,溅了一地的落雨,有些为难,“可是这伞对我来说很重要。”
“真的非常抱歉,这是我们的规定。”
“那我把伞擦干呢?”女子执拗地坚持。
女侍应面露难色,心里暗骂经理多事,非要搞什么破营销策略,摆了一个雨伞架子在前台一侧,供客人放置雨伞。
女子无奈之下将伞留在了前台。
“您这边请。”女侍应五指并拢,掌心朝上,引着女子上楼,坐上了位置。
“等一会儿再点单,我约的客人还没到。”女子总是在对方的问题刚到喉咙的时候先她一步回答了,让她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女侍应刚转身的时候,女子又交代了一句话,“对了,我的伞请务必帮我保管好,谢谢你。”
“好的。”女侍应说完,踩着高跟鞋回了前台。
“我看她浑身上下穿的都是名牌,怎么会撑着一把破伞?”女侍应在前台站定,没好气地发闹骚。
同事立马示意她小声一点,“小点声儿,让经理又听见你在背后议论客人,仔细扣你工资。”
“知道了。”她漫不经心地敷衍回答。
那把所谓的破伞是银灰色伞面的长柄伞,只是伞柄处比较特别,是一颗银色玲珑球,添了岁月的磨痕,显得苍凉许多。
女侍应把目光从雨伞架子移开,冷嗤一声,不甚在意。
转眼间又进来一个人,一个女孩,黑黑亮亮的眼睛,普普通通的穿着,抖落着羽绒服上沾染的雨珠,洒了一地。
女侍应用势利的眼神打量完眼前的女孩后,冷着脸说“小妹妹,我们这儿是高级会所,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进来躲雨的。”
“7号桌。”女孩笃定的语气,诚恳的态度,却懒得理会女侍应鄙夷的目光。
“你是7号桌的客人!”女侍应的脸不由有些僵硬,一想到7号桌另外一位客人,心里隐隐不安。
“你跟我来吧。”语气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改变,但是肢体动作仍是随意散漫。
那女子靠着椅背,右手肘抵在扶手上,身体的重心跟着往右偏,翘着二郎腿,优雅慵懒的坐姿,垂眸望着窗外楼下的行人,敛了两分清冷,多了一分恬然。
“方阿姨。”
方常心飘忽的思绪被叫回,望见女孩,笑说“小微,快坐快坐。”
女侍应显然被方常心的反差惊吓到,愣了片刻,慌地递上了菜单。
方常心唇微弯,温柔溢出眼,“小微,你先看,想吃什么随便点。”
安式微笑着摇头,“阿姨,你点吧,我不挑的。”
“好吧。”方常心翻阅着菜单,驾轻就熟,“一份鹅肝酱煎鲜贝,一份黑胡椒牛排,一份法式花椰浓汤……”
“跟您再确认一下,您点的是……”女侍应恭敬地重复一遍,没了刚刚对安式微的傲然讥诮。
果然,人民币才是唯一能让他们卑躬屈膝的利刃。
“阿姨,其实不用破费的。”安式微第一次来高级的西餐厅,光听方常心念着那些名字很高级的菜名就觉得价格肯定不低,加上侍应的反应,更加确定了她的猜想,更重要的是,方阿姨点的也太多了吧。
方常心微笑,“这有什么,就吃个饭而已。”反正以后都是一家人,客气什么!
说出来的话是光明磊落,无可挑剔,藏心底的话却又小心翼翼,自作多情。
“小微,阿姨明天就要回c市了,以后我们不能常见面,要是阿姨有事拜托你,你可一定要好好考虑帮帮阿姨啊。”
安式微在心里默念,原来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可是并不影响她喜欢这位有魅力的阿姨。
其实每次叫她阿姨,安式微次次都觉得别扭,她皮肤保养得很好,看上去才三十出头,叫她姐姐也不为过。
“好。”安式微乖巧地点头。
“阿姨现在就指望着你们能快点毕业,然后一起去上大学,最好你们都考c市,我见你们也方便。到了法定年龄赶紧去把证领了,至于生孩子嘛,你们就自己看着办,想什么生就什么时候生,只要能在我有生之年看到孙子孙女就成。”方常心支肘,十指相扣抵着下巴,畅想着美好的未来。
安式微正在喝茶,扑哧一下喷了,这都说的是什么跟什么呀?你们?谁跟谁?
方常心见她迷糊的状态能大概猜到她的心思,安慰道“没关系,感情是要慢慢培养的”
其实,方常心觉得有种莫名其妙的奇怪的感觉,奇怪的地方在于,自己儿子对待感情的看法似乎改变了不少,若换做以前,他喜欢谁早就追上女孩了,完全不需要她多费心,也根本不会磨磨唧唧,扭扭捏捏,着实着急得很。不过她也庆幸,他的改变,不会再为了感情要死要活。只是他始终放不下心头的旧事,她都缓过来了,为什么他还不能呢?
安式微更加迷糊了,阿姨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她去祝寿完全是因为方姥爷的缘故,而不是因为是苏欧的姥爷。
“阿姨,我跟苏欧只是普通的异性朋友。”安式微特意强调“普通”二字。
“小微,你别有压力,男人才有压力呢。”方常心故意不着边际说话。
说话的功夫,菜已经上齐了,玉盘珍馐,齿颊生香。
方常心随便问了问他们学习方面的事,尔后,好奇自己儿子在学校里的样子,以朋友口吻央求安式微说一些她不知道的趣事,一来一回,聊开了。
“小微,有件事情需要你帮帮我。”方常心忽然认真严肃的语气,敛了眸。
安式微轻轻点头。
方常心正色,声线清晰,“都快两年了,他始终放不下他爸爸的离世,伤害了自己,又折磨了我们。我知道他一直认为是他的原因造成他爸爸出事,其实不是这样的,他爸爸的身体早就不好了,他刚好赶上他爸病发的时候,所以一直觉得自己害死了他爸爸,不肯原谅自己。可是,就算自责又怎样,人都走了,只会苦了活着的人。”越说到后边声线樾含混,如鲠在喉,趋向无声的边缘。
安式微只见过方常心两次,却觉得她冷静睿智,谈及自己的丈夫时眉目含情,小女人的幸福模样。连最爱的人都看淡一切了,可他却偏执地质问折磨自己。
“小微,要是有合适的机会,你能帮我劝劝他吗?”方常心很认真地看着她,想听到她说一声好,双眸如平静无痕的湖面,无尽的撕裂的静寂。
“好,我试试。”安式微郑重其事地说道,可心里没了底儿,劝人,她一向不擅长。
方常心补充一句,“对了,他爸爸每年忌日他都不敢去看他,如果可以的话,那天也麻烦你帮我看着他,我怕他会做一些极端的事情。”
安式微说出自己的疑惑,“阿姨,我们才见两面,您怎么这么信任我?”
方常心浅笑,平静的湖面划开层层叠叠的涟漪,千万般的好看。
“这个嘛,当然是阿姨喜欢你呀。”
真挚又温暖的话语。
酒足饭饱,方常心扬手示意侍应结账。
窗外的雨还没停的架势,甚至更嚣张起来,街上撑开的伞面三三两两,伴着雾蒙蒙的气息,很快,游移飘远。
“小微,阿姨还得谢谢你常陪姥爷下棋,他提起你可是欢喜得很,比见到我还开心呢。”方常心有些嫉妒的口吻,倒让她自己意外,许久了,自己已经许久没有好好生活。
“我也很喜欢跟姥爷下棋的,姥爷很好,跟我的外公一样好。”安式微笑眯眯的样子,煞是可爱。
“你们两个可比苏落懂事多了,不让人操心!”方常心揽着她的肩,往大门方向缓步前行。
“他还小,有任性的资本。”安式微比初时更加放松,说话也开始无遮无拦。
“你们不也是一样,还是小孩子。”方常心搂得更紧了,心情愉悦。
话说到这里,迎面走来那个前台的女侍应,紊乱的高跟鞋跟在玻璃地面上划出尖利的声响,闪烁着眼神,怯怯道“女士……”
“怎么了?”方常心问,面色因为她的莽撞而稍显不豫。
“不好意思,您的伞被其他客人误拿了。”女侍应越说越没底气,像泄气的皮球,逐渐失了说话的资格。
方常心的手忽地一下收回,瞪着眼,脸色瞬间苍白,“你说什么!”
女侍应最初把她的话不放在心上,见她们走下楼来就去雨伞架上取那把破伞,不知何时,没了踪影,心里不由想起她平静却冷绝的面容,还是有些后怕。
同事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大事,便给她出主意,让她装柔弱女子,必要时流几颗豆大的眼泪,多数客人很吃这套。
“我是不是跟你强调过那把伞,你到底上心没有?”方常心生生容忍胸口的疼痛肆意蔓延,厉了颜色。
“刚刚客人比较多,我们确实没有看顾好,真是万分抱歉。”女侍应说完话微微鞠躬,道歉的姿态诚恳,却有一丝的漫不经心。
“我方才想要带进来的时候你不准,不准也就算了,还不好好看管,那把伞可是我的命!”方常心铁青着脸,几乎失态。
安式微呆怔在原地,心里跟着着急,却不知道怎样安慰方常心。
“对不起女士,我们会赔给您一把一模一样的伞的,请您把店名告诉我,我……我会……”女侍应眼眶有些泛红,语言开始不畅快。
方常心轻轻合上眼睛,长压了一口气,复又,睁眼,冰冷开口,“我都说了,那是我的命,用金钱买不来的。”
大堂经理已经被另一个同事拉来救场,一个劲儿地道歉,说来说去的办法只有赔偿损失,惹得方常心更加不快。
“要么把我的伞找回来,要么就等律师函吧。”方常心平静又绝望地开口,“三天,我只给你们三天时间。”说完拉着懵怔的安式微离了去。
女侍应登时花容失色,怯怯地扯着经理的衣袖,“经理,怎么办呀?”
经理怒骂,“你真是,做事这么马虎,赶紧去调监控,查那个客人的信息。”
方常心走得很快,安式微一路小跑着给她挡雨,可伞面上滑溜下的雨不偏不倚落在她的头发上,染了彻底。
她突然顿住,安式微一不留神撞了她,雨伞的伞柄猛地倾斜磕了她的头。
“对……对不起阿姨,我没注意。”安式微吸吸鼻子,一脸歉然。
方常心把伞向安式微倾斜,脸上露出一个毫无生气的微微弱弱的苦笑,平淡开口“小微,我用不惯别的伞。”
“可是,雨很大。”安式微愣了,心有些隐隐作痛。
“没关系,我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了。”方常心的黑亮长发被雨水淋湿,失了蓬松,贴在头皮上,身上也满是水渍,宛如落汤鸡一般狼狈。
安式微偏跟她较劲儿,强势地把伞移到她身上,遮住风雨,大人训斥的口吻,恼怒道“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挑,真是任性得很!”
她的突然佯装大人的语气使方常心大为错愕,不禁失笑,“你不是说小孩儿才有任性的资本吗?”
“所以你是大人,不能任性!”说得振振有词,掷地有声。
“真是的,还不准人任性了。”方常心偏头,微微撇唇,撒娇的姿态。
大人其实也是一个穿着盔甲的小孩儿。
“会感冒的,看你到时候还任不任性得起来。”安式微学着她的模样,开始吓她。
一,二,三,两人笑了起来,雨中,依然热闹的说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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