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熹贵妃绝望地失神地麻木地从房内走出来,与沈眉庄相伴的种种回忆片段不断闪现而出的时候,安式微看傻了,一串暖暖热热的泪水无声地流了下来,跟着熹贵妃哭了出来,转眼间,眼泪蓦地怔住,身侧的唐甜抱着腿,身体在轻微的颤动,她奔涌而出的如豆儿的泪珠,濡湿了珊瑚绒睡裤。
安式微慌地抽了一张纸巾给唐甜擦花脸,带着浓浓的鼻音,“你说我们都看了好几遍了,怎么每次都要哭呀?”
唐甜吸吸红鼻子,哑着嗓子,“娘娘演得太好了,她一哭我也忍不住。”
我们往往以共情来作为衡量演员演技的重要标准之一,他用自然松弛的表演来带动观众的情绪,让观众把自己代入到角色当中,这样,他的表演就是成功的。至少在此刻,安式微看着桌上堆积起来的纸团,觉得自己是与角色共了情的。
唐甜靠在安式微肩上,眼前起了雾色,朦胧了双眼,认真地问道“微微,如果我以后死了,你会不会像贵妃那样哭得很伤心呀?”
安式微怔了片刻,轻轻地弹了她的额头,宠溺地笑说“你放心好了,我们两个都会长命百岁的。以后,我们要一起去养老院养老,晒晒太阳,打打麻将,跳跳广场舞,无忧无虑享受人生最后的时光,哪管谁会先会先离开这个世界呢?反正在地底下我俩还会相见的。”
这似乎是晚间八点档肥皂剧的无脑台词,女主角得了绝症,躺在豪华包间的病榻上,面色暗淡,唇瓣惨白,有气无力地问男主角,要是我死了,你会不会为我流眼泪。而男主角在此刻,会抱紧女主角,安慰她,不会的,医生会治好你的,我们要一辈子在一起。结局,女主角的绝症出乎意料地好了,和男主角幸福地生活下去。
可生活那会有电视剧那么狗血,就算我们悄然离开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仍然美好,你身边的人仍然要继续生活,悲伤逐渐被流淌的时间长河冲淡,记忆逐渐被每日的新奇事物蒙尘,所以,会如何呢,又该如何呢?
唐甜执拗地盯着发黄的天花板,眼里含着泪花,像是晶莹透亮的琉璃珠子,紧咬着嘴唇,几乎要咬破皮,僵硬的身体微微发抖,喉咙中压抑着因刚才的哽咽迸发出的巨大的痛苦,却字字清晰,“微微,如果呢?”
她从来没有比此刻更想听到安式微认真的回答,真的很想,就算只是如果,她也很想听到。这不是任性刁难,而是内心极度的渴望,大胆的念想。
安式微轻轻刮了她的鼻子,开玩笑的语气,“你忘了,我可是最讨厌自己哭的样子,太丑了。”
唐甜朦胧着双眼,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突然咯咯地笑起来,“是呀,我也最怕你哭了。”
当然,她必须承认自己也很怕自己哭,一遇到事就选择哭,是懦弱者的无能,是失败者的逃避,是失意者的绝望。
虽然有时候实在忍不住,好吧,她总喜欢给自己找一些合适的理由。
安式微伸出手,轻轻地有节奏地拍着她发红的脸颊,知晓她定是歆羨电视剧里主角的友谊情深,入戏太深,可依旧在心底泛起温柔的情绪。
你会不会很伤心?又会是怎样的伤心呢?
即便是在约莫一年后某天,女孩仍是较劲儿地问她这个问题,那时的她,同样无法给女孩一个回答。即使在冬日的某一天,什么都无法挽回,她亦无法回头,一直奔跑在雪地里,对着苍茫大地,大声地认真地回答这个问题。
安式微的眼睑蓦地轻轻动了动,愣神了片刻,转开这个伤情的话题,“这么难过的日子我们是不是要纪念一下,喝酒!对,喝酒……我去拿啤酒喝。”
唐甜作为安式微唯一的固定酒友,已经被她摸透了习惯。这孩子酒量极差,三罐啤酒下肚,就已经撑不了了,醉态可掬。待她一觉醒来,所有的烦恼统统消失殆尽,可谓一醉解千愁。她现在这副模样,最是适合。唐甜也被她的所谓锻炼她酒量的借口唬得一愣一愣的。
唐甜揉揉鼻子,喃喃的声音,“可是我私藏的啤酒一听都没有了。”
咱家小孩性子可爱,喜欢偷偷藏酒在床底下,所幸父母不常回家,便没有人发现她私开的小酒窖。
安式微惊呼,“这么快就喝完啦?我也没喝多少呀。”
唐甜撇着唇,带着满眼温柔的揶揄道“可是你明明喝了很多呀,我,我喝得少,你知道的。”
女孩四十五度仰望天吹口哨,故意装失忆,那一床底的啤酒,偏不巧,十分之九是进了她的肚子,其实完全可以把她理解为酒鬼转世,三天两头不喝酒就心里痒痒,而且不喝光别人家的酒誓不罢休。
可偏偏唐甜宠溺着她,准备啤酒做下酒菜倒是乐此不疲。
“走,咱俩去打劫超市!”安式微来了购物的兴致,揉捏着唐甜的哭脸,快把她的脸蹂躏得扭曲成一团。
“微微,下次换个词儿,要是被警察叔叔听到了,没准儿真的以为我们要打劫呢,被抓去问话可怎么办。”唐甜带着孩子的稚气认真说道。
两人没有直接去超市,而是先去了大剧院附近的“牟记”吃蟹黄包。
果然是z市美食榜上前五的佳肴,加上这个季节最适合热腾腾的汤包暖胃,今日竟排着长队,两人在队伍尾巴处不紧不慢地移动着步伐。
安式微脑袋懒懒地搭在唐甜肩上,有了些许倦意,眼皮缓缓合上,还未勾搭上周公就被一个大喊大叫的人惊醒。
“我靠,今天怎么这么多人,都排大门口了,张鹏,你滚去排队。”甜美又粗俗的言语。
前面排队的人时不时往后瞟,想看看究竟是谁在公共场合无礼地大声喧哗。
唐甜听着这话,偏头往后瞧,觉得那个女孩实在太无理骄纵了些,说话动作也不像个规矩女孩,对身旁那个戴眼镜的男生指手画脚,男生扭扭捏捏的模样更多的并不是羞赧,而是畏惧。
安式微并没有回头,继续合上眼睛,作为旁观者偷听陌生人墙角的时候,她习惯通过对话来臆想人物的形象,最后离去的时候再偷偷观察别人的外貌,是否如言语一般,这样好像在玩你说我画的游戏。不过,这个声音好像有点儿熟悉。
“你就仗着我喜欢你朋友就指使我做事,我该做的都做了,你什么时候才把东西还我?”男生略微紧张的声音。
“等本小姐什么时候心情好了再给你,说那么多废话干嘛,快滚去排队。”女生踹了男生一脚,确实骄纵过了头。
尔后,身后没有传来那两人的声音了。
安式微便转头,光明磊落地横扫人群,不期然,正好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发现那个女孩得意的眼神落在队伍最末的方向,笑得顽皮恣意。
她啼笑皆非,世界这么大,偏巧不巧总遇到熟人,这该是多深的缘分啊!
打招呼吧,女孩对她并不友善,两人一问一答的对话一只手指头都能数过来,算不得熟人,不打招呼吧,女孩又是朋友的妹妹,总不可能装作不认识。
正在她苦思如何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处理此类偶遇不想偶遇的人的事件的时候,女孩仿似先察觉到对方的不期而遇。
“楚楚,你再踢老子信不信老子我不顾狗屁绅士风度打女生啊!”
真是辛苦你了,作为她身旁唯一可以出气的对象。
安式微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好像并没有做过什么得罪她的事情,女孩从第一眼见她就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恨不得sha之而后快。
楚翕为这事儿同她解释过几次,无非就是被家人宠坏了,见不得家人对别人比对自己好。安式微大概可以想象得出,当哥哥老是拿外人跟自己对比,专挑毛病,换做任何人都没好脸色。她当即苦笑,打趣楚翕,您少在她面前提起我,没准儿我会好受许多。
女孩依旧臭着脸,狠狠地瞪着安式微,不复之前的娇俏可爱。
安式微问心无愧,自是要大大方方地对上女孩仇怨的眼神,微笑着点头致意。
谁知女孩鼓着腮帮子,下一秒拽着那个男生大步流星,离了去,只留下傲娇又凉淡的背影。
“微微,那个女孩子你认识吗?”唐甜方才循着女孩的目光,发现她冰冷地瞪着安式微,不解女孩的目光,有些茫然。又下意识地转眼看安式微的反应,她僵硬着笑容,似是上学逃课出来玩儿,一转眼便被老师当场抓包时的尴尬和一丝慌张。
“她是楚翕的妹妹,叫楚楚。”安式微揉着太阳穴,心头一酸,她同楚楚究竟要这样到何时。
唐甜呆住,自己好像说了楚翕哥亲妹妹的坏话,庆幸刚才没有说出来。
那厢,楚楚转身走了很远,估摸着应该看不到那人,停了脚步,又回头看了一眼,呼了一口气。
“楚楚,你是不是有病,一会儿要吃这个,一会儿要玩那个,有完没完,我他妈又不是你男朋友,对你可没那么多耐心!”那个叫张鹏的男生甩开她的手,看得出是真的动怒了。
“你们都讨厌,太讨厌了,都不喜欢我,为什么,为什么都不喜欢我……”楚楚的双目瞬间染了灼红,像是被火烧的绝望姿态,说话已然颠三倒四。
楚楚的哭闹动静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张鹏显然吓傻了,没有想到自己随口一说的话语竟如此有sha伤力,呆怔了片刻,尴尬地挠挠后脑勺,朝周围的行人微微点头。
“我……我没有不喜欢你,你别哭了行吗?我……我不会哄女孩子……”张鹏语无伦次,急急忙忙安慰。
“楚翕是个讨厌鬼,我讨厌他,张鹏你也是,太让人讨厌了,太让人讨厌了……”女孩泪如泉涌,抽噎的声音,一直重复着那些话。
太讨厌了……
“楚楚,你到底要怎么样才不哭啊?要不,我去排队买你最喜欢吃的蟹黄包怎么样?或者是买那个你看中的杯子?”张鹏扶额,苦着脸,比女孩哭得还难看。
楚楚敛了哭声,若有所思,片刻后淡淡开口“你帮我做一件事情吧。”
终于在半个小时后买到了心心念念的蟹黄包,之后,安式微拉着唐甜去了超市,两个人的力量有限,只买了三听啤酒和一些零食,抬回了家。
在唐甜家酒足饭饱后才慢吞吞地回了自个儿家,安式微心虚地对着沙发上看电视的胡亚清打了招呼,正想偷溜着回房间,被她给拦住了。
“微微,你老是交代,是不是偷偷喝酒了?”胡亚清静静地望着她,一双温柔的双眸藏着明了的光芒,静待对方的回答。
“没有呀,妈妈。”安式微死鸭子嘴硬,一脸正经无害的笑容。
“是吗?那你过来让妈妈闻闻。”胡亚清愈发和爱可亲的模样,微笑中带着洞察一切的睿智。
“妈妈,我刚刚跟唐甜一起去跑了步,出了汗,身上可臭了可臭了,洗完澡出来再让你闻闻好吗?”安式微强装淡定,表情特别诚恳。
“你人都是妈妈生的,什么味儿是妈妈没有闻过呀,快过来!”胡亚清见招拆招,兀自大方地张开怀抱,逼人上梁山的架势。
安式微磨磨蹭蹭地向她靠近了两步,还是停住了脚步,微微低头。
“妈妈,我都成年了,可以喝点酒吧。”安式微有些窘迫,声音越来越小,没了底气。
“那可不行,你现在还是高中生,喝什么酒啊,要是你爸爸知道了,肯定要打你的。”胡亚清温声斥责,却又不像斥责。
女孩自诩聪明灵透,偷喝了酒回家时,先是躲进卧室,换一身衣服再去洗澡,以为没人会发现。怎知,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加上当局者懒惰,习惯存一堆衣服一起洗。胡亚清受不了,每次都主动来收衣服才发现端倪,就算隔夜,衣服上也有略微酸涩的味道,还不止一次两次,可见是一个惯犯。
“更何况你现在还没成年呢。”胡亚清补充一句,眉眼又是平日里温柔得能拧出清泉。
可我早已成年,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大人了,妈妈,我带走了那个文静乖巧的安式微,在你面前的是一个自己都未知的安式微,妈妈,你喜欢哪一个呢?
安式微见胡亚清近乎宠溺的温柔,更加窘迫,只得乖乖点头,耐心听长辈训导。
她渴慕着家庭合睦完整,渴慕着平平淡淡里的幸福,这一切,就在眼前,她忍不住上前抱了胡亚清,闻着她身上淡淡的香味,混着自己身上的酒味,有了醉人的魔力。无论是以后的残酷现实,还是现在的美满过往,都是她想要狠狠抓住眼前的一切的动力。
万幸,一切都还来得及。
再过几天,就要开学了。
有一日,安式微在书店的长廊上坐着看书,无意翻了一本言情,一时入了迷,忘记了时间。等看完了那本书的时候,已是傍晚。
安式微沿着小路折回了巷子中,头顶的橘黄色路灯,昏暗得似老态龙钟的样子。
她低着头认真地走,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突然想起小时候跟顾行止一起玩过踩影子的游戏,谁踩到对方的影子谁就不能动,忍不住试着踩自己的影子。
影子就在我面前,有什么好玩儿的,安式微不由地失笑,摇摇头继续向前走,小心躲避水泥路面裂开的凹陷位置,不知不觉走到了十字路口。
这是她在寒假期间无意之中遇见楚楚的第二次,依然是仇人相见楚楚分外眼红,安式微原本打算礼貌地打个招呼就离去,可这次楚楚主动开口说了话。
“安式微,你离我哥远点!你不配做他的朋友!”楚楚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了她的名字,如此郑重其事,又如此怫然不悦。
安式微端凝了女孩许久,半晌,温和开口“楚楚,我知道你很在乎你哥,但是你也不应该对他的生活指手画脚,更不应该对一个陌生人的决定指手画脚,他把我视为好朋友,我也真心把他当好朋友,前提并不是他是你的哥哥,而是他是楚翕。”
“你根本就不懂,你们都会嫌弃他,讨厌他,我不允许你们再一次伤害他。”楚楚的言辞激烈,掷地有声。
“你们,你们,所有人都是坏人!都是坏人……”无限循环,无限愤怒。
女孩努力压抑着情绪,佯装坚强的模样,眼眶却突然红了起来,似乎是害怕自己下一秒会在讨厌的人面前溃败,立即转了身,踉踉跄跄,没走多远,迈开腿跑远了。
安式微站在原地静静凝视着女孩远去的方向,想起了什么,不知道什么东西悄悄滋生,蔓延,腐蚀,溃烂。
影子依旧拉得很长,在寂静幽深的小巷口,似是要朝着巷子深处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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