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风渐停,寅时刚过,本已平静下来的广德殿骤然间又风声鹤唳。
秦太医为刘肇搭脉一试,顿时面如土色。方才还舒缓的脉象此刻却大乱,似有急流在体内涌动,冲撞着脏腑血脉;再一试颈脉,冰冷异常,秦太医心凉了半截,苍老的双手竟不听使唤的抖动起来。
“陛下怎么了?”秦太医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阴皇后惊慌的质询。
秦太医转身跪俯在地,磕磕巴巴的说道“启禀皇后殿下,陛下···陛下不知何故,突然脉象紊乱,似是急血攻心,已现大凶之兆,老臣···老臣···”
阴皇后箭步上前,看到刘肇毫无血色的脸和泛着紫青色的嘴唇,一个趔趄,险些向后仰倒过去,幸得蔓儿扶住了。
略微缓了一些后,阴皇后艰难的转向跪伏在地的秦太医,无力的问道“秦太医,你实话告诉我···陛下,他还有救吗?”
秦太医战战兢兢的站起身来,弓着身子奏道“皇后殿下,陛下此时毒热郁结体内,汤药已难以疏解,求皇后准许老臣以银针为陛下排毒。”
太医院院使立即双手捧来针盘,阴皇后定睛一看,针盘上面密密麻麻两排粗细不一的大小银针,闪烁着冰冷的光。
看到这骇人的针盘,阴皇后不禁迟疑了一下。
“皇后殿下,没有时间了!现在,整个前朝后宫,只有您能拿主意,”秦太医急的快要哭出来“就让老臣赌一回吧!救不回陛下,老臣甘领死罪!”
阴皇后两只手紧紧的攥在一起,连同五脏六腑也紧紧绞在了一起,她咬着牙下定了决心,颤声道“施针吧!”
得到皇后的首肯,秦太医立即接过针盘,阴皇后猛地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用夹杂着命令和乞求的口吻低声道“秦太医,本宫将陛下的安危托付给你了······”
秦太医猛的一颤,立即跪地顿首道“老臣必当肝脑涂地!”
阴皇后按照秦太医的要求,留了两名院使在内,其他人包括自己,统统退出内殿,以免打扰秦太医施针。在关上殿门之际,阴皇后再次忐忑不安的回头,看到秦太医的第一根银针刺入了刘肇的曲池穴,她瘦削的双肩不由自主的跟着颤抖了一下。
她在心里祷告着皇天在上,让我来替陛下承受这一切吧,只要陛下能活过来,让我以命相抵也心甘情愿。
郑众一直在殿外候着。见到阴皇后出来,便立即迎了上去,战战兢兢的问道“皇后殿下,陛下的病情看来有几分凶险了······”
话音未落,阴皇后迅速转过脸来,狠狠剜了他一眼。
郑众却不想作罢,他悄悄行了个手势,屏退了左右内侍后,再次向阴皇后劝道“皇后殿下,老奴的意思是,万事都要有个准备,陛下这病症来的又急又险,万一···老奴是说万一···皇后要早作准备啊···”
“郑众!”阴皇后厉声喝止了他“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郑众还从未见阴皇后对他如此动怒,心中一凛,慌忙双膝跪下,万分恳切道“皇后殿下恕罪,老奴这都是为了殿下着想啊!陛下如今膝下仅有一子,便是平原王刘胜。可是皇后殿下不要忘了,刘胜可是在邓绥庇护之下活下来的,要是刘胜继了位······”
一听到刘胜两个字,阴皇后立刻便想到了惨死的刘康,胸中所有的怨恨和怒火瞬间喷涌而出。
她声音颤抖着,厉声高喝道“郑众,你给本宫听好了!陛下他绝对不会有事的,那个逆子也永远都休想继位!胆敢再胡言乱语,本宫第一个先废了你!”
“老奴失言,老奴失言!陛下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郑众猛的抽了自己一耳光,一边磕头一边继续不死心的劝道“只是那个邓绥···殿下若是再饶过她,将来后患无穷啊!”
阴皇后一双凤目中透出凛冽的寒光,她咬紧了牙根,幽幽道“这一次,本宫绝不会放过她!”
天已大亮。
安福殿里,邓绥在青玉书案前枯坐了一夜。经过了方才几个时辰,她纷乱如麻的心绪现在已渐渐平静下来,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阴皇后最后看她的眼神,那是深不见底的仇恨。那一刻,邓绥已然明白,阴皇后必要置她于死地。
“贵人,不好了!”
是秋蓉的声音,只见她火急火燎的跑了进来。
“又发生什么事了?”邓绥艰难的起身问道。从回宫到现在,一天一夜,滴水未进的邓绥此刻身体如灌了铅般沉重。
秋蓉急的满面涨红,上气不接下气道“蔡大人刚刚通过御膳房送菜的小金子传了消息,说刚才,皇后下旨,将邓府,邓府满门上下,全部拘押了起来······”
“什么?!”邓绥瞬间脑海一片空白,面如土色道“为何?邓家犯了何罪?”
“听蔡大人说,”秋蓉急的哭了起来,语无伦次道“有人弹劾邓家,在陛下御驾亲临时,对陛下图谋不轨,有意谋害······”
听到秋蓉的回答,邓绥整个人像是跌入了无底的冰窟。她想到了阴皇后会千方百计置她于死地,可没想到她竟然还要邓家满门来一起陪葬!母亲,四叔,他们都年事已高,如何受得住牢狱之苦?想到这里,邓绥不由心如刀绞。
“陛下呢?”邓绥抓着秋蓉的手,急切万分的问道“陛下醒了没有?”
现在,唯一能救自己,能救邓府满门的,只有陛下了。
秋蓉一边摇着头一边哭道“蔡大人说,陛下还没醒过来······”
邓绥颓然摔倒在地。
眼下,陛下昏迷不醒,整个前朝后宫,阴皇后与郑众已然一手遮天。看来,要救出自己的亲人,除了与阴郑二人相抗之外,别无他法。
邓绥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她从地上爬起,随手从身旁的首饰盒中取了一支银钗攥在手里,然后径直冲到殿门处。
殿外看守她的是长秋宫的内侍和郑众派来的御林卫,看到邓绥走来后,毫不客气的将她拦了下来“皇后有令,任何人等不得离开安福殿!”
邓绥不想与他们周旋,抬手便将那根寒光凛凛的银钗对准了自己的颈部动脉,厉声喝道“你们若是不让开,我立刻自尽于此!”
说话间,银钗的尖头已经刺破了她的肌肤,血星瞬间冒出。
这些内侍和羽林卫登时吓的面如土色,他们不过是奉命行事,哪敢真的摊上人命,更何况还是皇帝宠妃的性命,纷纷吓得退了回去,自动让开了一条通路。
邓绥手中紧攥着银钗,大步流星的走出了安福殿,径直来到广德殿门前。
羽林卫再次将她拦了下来,邓绥知道对于殿内的阴皇后和郑众而言,自己的性命根本不是什么威胁,便索性将手中的银钗一扔,扑通一声直直的跪了下来,一遍遍喊道“臣妾邓绥,求见皇后!”
阴皇后此刻正守在刘肇的榻前,默默垂泪。自刘肇暴病以来,整整三日,她未合过一眼,饭菜亦无法下咽,只靠喝点汤汤水水勉力维持。本来就清瘦的她,脸颊深深凹陷了下去,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几岁。
听到邓绥的高喊,她缓缓拭去了满面的泪痕,面无表情的站起身来,用冰冷的语气道“让她进来。”
郑众打开了紧闭的殿门,一眼便看到了跪在殿门外的邓绥。他眯起三角眼,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幽幽道“邓贵人这是做什么?陛下如今被你们邓家害的生死未卜,您却在此大呼小叫,当真是不把陛下和皇后放在眼里呢······”
邓绥腾的一下站起身来,鄙夷的瞥了他一眼,朗声道“中常侍不必在此兴风作浪,是非曲直,你心里清楚!”
郑众冷笑一声,压低了声音阴腔怪调道“老奴哪里敢兴风作浪,只是贵人这次怕是无力回天了。此刻邓府上下,主子奴仆加起来三十多口人,都关在大狱里,正严加审讯呢,怕总是有人扛不住,要说出点什么呢······”
严加审讯?他们难道丧心病狂到对自己的亲人动刑了吗?邓绥只觉胸腔仿佛被利刃穿膛而过,绞痛难忍,她怒视着郑众,恨不得当即手撕了他。可她知道,眼下她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奈何得了他,唯有隐忍。
邓绥不再与郑众纠缠,她快步冲进了广德殿,阴皇后已经坐在正殿的御榻上,冷眼俯视着她。
想到邓家上下三十多人的性命,想到母亲和四叔他们,邓绥拼命压制住心头的怒火,站在阴皇后的面前,直截了当道“皇后,陛下究竟因何暴病?您又如何断定此事与邓家有关?如无真凭实据,凭什么关押审讯邓家满府上下?”
阴皇后摆了摆手,所有侍从全部退了下去,只剩下邓绥一人,站在大殿中央,与自己遥遥相对。
“凭什么?”阴皇后冷笑一声,怨毒的目光扎在邓绥的身上,一字一句道“凭你狐媚惑主,凭你谋害皇嗣,凭你······”
她本想说“凭你夺走了陛下的爱”,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仿佛这句说出来,自己就真的一败涂地了。
“谋害皇嗣?”邓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何曾谋害过任何人?!倒是我腹中的皇嗣,因为皇后你的一碗毒药便生生断送了!”
阴皇后腾的一下拍案而起,睚眦欲裂的瞪着邓绥,恨恨道“你敢说康儿的死和你没有一丝关系?若是没有,你为何还要费尽心机维护刘胜?”
这一刻,邓绥终于明白了,为何阴皇后要处心积虑的除掉自己,除掉自己的孩子,原来在她心中,竟然一直认定自己才是害死刘康的凶手!
眼前这个女人几乎已经陷入了疯魔,邓绥知道现在自己任何辩解都是苍白无力的,阴皇后杀心已明,若自己不死,是无法消弭她心头之恨的。
“皇后,不管你信或不信,二皇子的死,和我半分关系都没有。”邓绥神色坦然道“皇后今日做这些事,无非是想除掉邓绥一人而已。既然如此,皇后大可不必费此周章,更不必担上冤害忠烈亲眷的骂名。”
阴皇后蛾眉耸动了一下,冷冷问道“你此话何意?”
“陛下发病的真正原因,皇后心里应该清楚,邓家有没有谋害圣躬,皇后更应该心知肚明。”邓绥继续道“家父邓训为陛下立过汗马功劳,是陛下亲封的一等公,皇后无凭无据便冤屈邓氏一族,就算瞒得过朝臣,又怎么堵得上天下百姓的悠悠众口?”
阴皇后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犹疑,邓绥的话击中了她,这正是她所顾忌之处。若非急于在刘肇苏醒之前抢先下手置邓绥于死地,她也不会同意郑众此等冒险之举。
见阴皇后沉默不语,邓绥知道她已经有所动摇,于是平静而从容道“既然皇后想要的只是邓绥的性命,那就请你放过邓家,我,自会了断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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