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太后临终的话,如同梦魇一般,无时无刻不困扰着邓绥。
她仿佛身陷迷雾重重的森林,黑暗之中有一双眼睛正紧紧的盯着她。她努力想要拨开这团迷雾,看清那双隐藏在黑暗中的眼睛,却怎么看不清楚。更可怕的是,这个潜伏在黑暗中的敌人已经蠢蠢欲动,迷雾的森林中杀机四伏。
八月初二,是大汉皇帝邙山祭祖的日子。刘肇携文武百官、后宫妃嫔与皇子公主,在羽林军的护卫下,向邙山进发。龙辇凤舆,旌旗浩荡。
刘肇与阴皇后同乘一辇,两人正襟危坐,却相顾无言。
经历了这许多变故后,刘肇与阴皇后再也无法回到从前的亲密了。但他仍怀念她曾经给予自己的温暖与柔情,行至半途,他装作无意的握住了她的手,却发现她的手出奇的冰凉,一如她现在的眼神,没有任何温度。
半日后,车马抵达邙山行宫。
刘肇放心不下怀着身孕的邓绥,怕她舟车劳顿,一下龙辇便匆匆赶去邓绥的行宫。阴皇后伫立在后面,默默目送他匆匆离开的背影,两只手紧紧攥住了帕子,恨不得将它撕碎。
入夜时分,阴皇后秘密召见了随行的郑众。
“不是说万无一失吗?为何邓绥一路毫发无损的到了行宫?”昏黄的烛光下,阴皇后神色阴沉的质问道。
郑众惶面带惶恐之色回答道“皇后殿下息怒,是老奴大意了!老奴来之前也责问了蔡伦,那药确确实实已经放了进去,老奴猜测问题应该是出在马的身上······”
“何意?”阴皇后紧盯着郑众问道。
“殿下有所不知,那两匹马是由当年俘获匈奴的战马驯化,匈奴人的马,吃的是肉,喝的是血,与我们中原食草而生的马匹体质大相径庭,所以那药,估计没起作用······”
阴皇后听罢,眉头深深蹙起,若有所思的看向郑众,幽幽道“那个蔡伦,果真可靠吗?”
郑众听出了阴皇后的弦外之音,立刻回答道“殿下,老奴是看着蔡伦长大的,对他更有再造之恩,他从未违逆老奴之意。更何况,他老父的性命还握在老奴手中,蔡伦是个至孝之人,老奴可以项上人头担保,蔡伦绝不敢背叛!”
果然老奸巨猾,阴皇后暗自思忖道,即便对于自己的心腹之人,尚能以至亲性命相要挟,何况旁人。尽管阴皇后从心底里鄙夷郑众的为人,但眼下她并没有更好的选择。为了拔掉邓绥这颗眼中钉,阴皇后不得不与这条毒蛇结盟,他的老辣狠毒刚好可以为己所用。
阴皇后于是道“既然郑大人这么说,那我就不多问了。只是可惜了一个这么好的机会,若是回到宫里,想再寻机会下手,恐怕就没这么容易了······”
只见郑众嘴角微微一动,脸上似笑非笑,用沙哑的声音低语道“殿下不必忧心,老奴已经备好后手了······”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了邙山,巍峨的云峰刹那间峭壁生辉,满山苍翠,连绵起伏宛如卧龙,那旭日便如同巨龙吐出的火珠,庄严雄伟。
这是光武帝的安息之地。
祭坛便设在在邙山脚下。文武百官齐列两侧,刘肇带着阴皇后,身后率领众妃嫔与皇子公主,一步一步走上祭坛,以至诚之心祈祷大汉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千秋万代。祝祷祭祀完毕后,刘肇遂命启程回宫。
车马尚未行出邙山,祸事便发生了。
刘肇在龙辇中正闭目养神之际,忽听得身后传来一阵尖叫和嘈杂声,刚要掀开车帘询问,就看见朱奉火急火燎的跑上前来,高喊道“陛下,不好了!邓贵人出事了!”
刘肇大惊失色,不待龙辇停稳便急不可耐的跳了下去。只见邓绥所乘的凤辇被两匹御马拉出了队伍,其中一匹马正高高扬起前蹄,凄厉的嘶鸣,另外一匹马似乎也受了惊吓,疯狂的向另外一个方向拉拽。辇上两名驾车的内侍完全控制不住,那凤辇在两匹疯马的拉拽之下摇摇晃晃,几乎要翻到。
羽林卫正要围上前去,却见那两匹疯马突然脱了缰,嘶叫着一路朝前狂奔,驾车的两个内侍瞬间从马车上被甩出去数米远。就在羽林卫也不知所措时,慌乱的人群中突然闪出一个身影,纵身上马,紧跟着摇摇欲坠的凤辇追了上去。众人定睛一看,竟然是皇帝!
在众人皆慌作一团时,刘肇几乎没有一丝迟疑,猛的开旁边的侍卫,翻身上马,奋力向前追去。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前方那几乎要散了架的凤辇,里面传来邓绥断断续续惊恐无助的尖叫,像一刀刀扎在他的心上。
“驾!驾!”刘肇声嘶力竭的高吼着,手里死死攥住缰绳,拼尽全力策马疾驰。
眼看着就快要追上,突然间,前方一匹马似乎被什么绊了一下,身体凌空而起向前扑倒,另外一匹马也紧跟着失了方向,猛的倾向一侧。凤辇在两匹疯马巨大的拉扯力下瞬间分崩离析,辇中的人登时便被甩飞了出去。
电光火石之间,刘肇伸出双臂,不顾一切的从马背上纵身一跃,竟然硬生生的接住了将要坠地的邓绥,两人紧抱在一起跌落在官道旁边的草丛中。
直到这个时候,后面的侍卫和羽林军才赶了上来。
“陛下——陛下——”
声浪立刻涌了过来,阴皇后和朱奉也紧跟着面如土色的跑了过来,看到这惊心的一幕,所有人都吓得魂飞魄散。
随驾御医们纷纷上前,慌张查看皇帝的伤势。
万幸的是,官道两侧秋草茂盛,繁密绵软的铺了一层,加上有灌木枝阻挡缓冲,刘肇摔得并不算重,只是在他纵身抱住邓绥时,双臂被巨大的冲击力所折。御医们连忙七手八脚的围在刘肇身边,却听他断然命令道“先查看邓贵人伤势!”
手臂关节错位和擦伤带来的剧痛令刘肇紧紧皱起了眉头,额头渗出了一层冷汗,可他丝毫不以为意,此时此刻,他只关心邓绥的安危,还有她腹中三个月的胎儿。
相比刘肇,邓绥摔的更轻一些,因为刘肇的手臂稳稳托住了她的身体,但由于方才惊吓过度,在落地的同时也陷入了昏厥。在刘肇的催促命令下,御医们又连忙围到邓绥的身边。内侍们把随车带来的锦被全部搬了出来,厚厚的铺了一地,随后将邓绥小心翼翼的移到上面。御医为邓绥把过脉,又连忙喂她服下安胎定神丸。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邓绥,刘肇更是目不转睛的看着她,满眼都是关切和焦虑。大约半刻钟之后,在众人紧张的环视下,邓绥终于缓缓睁开了双目。
过去的十六年中,经历过的刀光剑影,危险和血腥,淬炼出邓绥无所畏惧的勇气,本以为这世上不会再有什么会令她惊慌失措,可就在方才,她真的慌了,真的害怕了,因为她再也不是孤身一人。腹中那个小小的生命,让她早已在不知不觉之中卸下满身盔甲,变成一个柔软而脆弱的母亲。
在邓绥被甩出凤辇的那一瞬间,惊恐和绝望中,猛然间一双有力的手臂托住了她。这是她陷入昏迷之前的最后一丝意识。
现在,当她睁开眼睛,看到御医们正在为刘肇固定和包扎双臂,看到刘肇疼的满头大汗却依然将全部目光都倾注在自己身上。她立刻意识到,那个奋不顾身接住自己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夫君,大汉的天子,刘肇。是他以自己的至尊之体,为她挡住了飞来的横祸,为她保住了腹中的孩子。
心头猛的一颤,一汪暖流忽然在邓绥的心中氤氲开来。
御医再次为邓绥诊过脉后,终于如释重负的向刘肇禀奏道“陛下,邓贵人和龙胎皆无恙,实乃天佑啊!”
众人闻言也都松了一口气,纷纷跪拜道“天佑大汉!天佑陛下!”
刘肇悬在嗓子眼里的一颗心终于可以放回去了,他怜惜的看着邓绥苍白的脸颊,满眼都是心疼。邓绥也含泪回望向他,满眼都是感激。四目相对,一切尽在无言中,从前的疏离仿佛霎时间烟消云散。
人群之外,阴皇后远远的冷眼旁观了一切。
从初时看邓绥出事时的得意,到见刘肇挺身而出时的揪心,到此时此刻几乎要发狂的妒恨,前后短短不到一刻钟,万般滋味,苦辣杂陈。
因为这番变故,君臣一行不得不返回邙山行宫重作休整。
刘肇亲自送邓绥回到她的寝宫,看着她服下定神安胎的汤药,陪着她直到沉沉睡去后,方才起身离开。回到自己的行宫,顾不上查看手臂的伤势,刘肇就命令传唤御廷尉卿陆珩和中常侍郑众。
两人匆忙赶来,未及行礼便被刘肇劈头盖脸的斥骂道“你们都是废物吗?在朕的眼皮子底下,竟然会出这样的事!管宫中御马的是谁?给朕严查重办!”
这时,陆珩突然意有所指道“启禀陛下,宫中御马素来久经驯化,今日之事甚为蹊跷,臣担心······”
见陆珩戛然而止,刘肇怒斥道“担心什么?别吞吞吐吐,快说!”
“臣担心是有人故意设计,要对邓贵人不利······”说着,陆珩上前一步,向刘肇摊开了手掌,在他手中的,是一枚铜钱大小的玄黑色五角形铁镖。
“陛下,这枚铁镖是在事发之地附近的草丛中找到的。虽然两匹御马现在已不知所踪,但臣推测,御马之所以受惊,或许跟这枚铁镖有关。”陆珩语气颇为肯定道“陛下请看,这枚铁镖上的确沾染了新鲜的血迹,既然无人受伤,那极有可能受伤的正是御马,而马匹受伤,必然发狂,酿出祸事······”
刘肇紧紧盯着陆珩手中的那枚铁镖,寒意陡然而生。
站在陆珩身后的郑众,同样死死的盯着他手中的那枚铁镖,嘴角不易察觉的抖动了两下,后背沁出了一层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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