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视觉和听觉退化,许灵川的嗅觉现在无比敏锐。
他从浓郁的鲱鱼罐头发酵味中,捕捉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
自己都佩服自己。
是魔气。
同落锦瑟身上的物件很相似。
小孩嫌恶地一手捂住口鼻,一手帮许灵川捂好,抬头附耳道:“哥哥,是活死人。”
“烧了吧?”
许灵川:“等等。”
活死人,是魔界里最低等的东西,连“活物”都算不上,说成是“物件”都糟蹋了这个词,就连食用腐肉的低等魔族都不愿意多看它们一眼。
在魔城中,它们若想生存,便只能去黑市割去身上储存气味的腺体,再去依附于贵族,当个最下等的奴隶,被榨干最后一丝价值后丢进土里做肥料。
这么个玩意儿,连腺体都没去除,身上居然还有和落锦瑟相似的魔气?
许灵川用灵力探查活死人周身,那东西疼得浑身抖如筛糠,它跪了下来,膝行着把怀中的东西放到了许灵川手中。
冰冰凉凉的。
许灵川摩挲着上面的纹路。
是魔主印!
许灵川惊诧地抬头,焦黑的活死人跪在地,一滴滚烫的东西落在了许灵川拿着魔主印的那只手上。
许灵川道:“你有话要说?附魔气在喉吧,我耳朵伤了,听不清的。”
那东西好似愣怔了一下。
“小师尊……”它匆匆又改了口,声音像是枯焦干裂的土地,“许师尊,您怎么伤成这样了呀……”它的声音那般沙哑粗粝,仍能从中听出极度的伤心来。
许灵川手上那滴热泪已经顺着皮肤滑下,融进了衣裳消失不见。
许灵川道:“你是从极之渊的弟子?”
它笑了起来,有一丝小得意:“对啊。我的样子变得厉害吧?连许师尊都认不出来我啦。”
活死人的脸都是如火烧过一般血肉模糊的。
“许师尊,我是颜欢呀,剑阁的颜欢。就是那个把墨水打翻在您外袍上,被您罚去给不会用明净咒的师弟师妹们洗了半年衣裳的颜欢。”
许灵川轻声道:“颜欢,我的眼睛伤了,看不清东西,并非是未
认出你。”
颜欢“啊”了一声,又开始哭了:“呜呜呜许师尊怎么伤的这么严重啊,天杀的谢枯容!”
颜欢抹掉眼泪,站起身,把一道伪咒贴在轮椅上:“许师尊,我现在就带您离开。”
他抖开一块巨大的布遮住许灵川:“我去谢枯容的寝殿看过,羲和剑不在那里,他一时半会儿不会回魔界的。我从落锦瑟那里偷了魔主印,传信给了宁师尊,他现在应该已经在都城外等您呢。”
“对不起啊许师尊,我不知道谢枯容把您掳来这里。昨日我瞧落锦瑟拿了您的寒露剑才找人旁敲侧听出来。不然我还能早点想办法。”
许灵川的声音有些发涩:“你又是怎么……伤得这么严重?”
从极之渊的剑修们修为了得,颜欢既是剑阁的人,那想必也是出身修仙世家,天之骄子,怎么就……变成活死人了呢?
颜欢“嗨”了一声,笑嘻嘻道:“本来是想假装堕魔,混进魔界的。偏有个地头蛇不相信,让我当众吸蹉跎散。师尊你猜怎么着?”
“我本来是假装吸的,没真吸进去。结果我对面有个鼻涕鬼,打了个喷嚏!一桌子蹉跎散全糊我脸上了,一下子就过量啦,就成了这样了呗。但是好在我也不用再费劲琢磨怎么让他们相信我了。”
颜欢推着许灵川出了小院,把魔主印放入怀中藏好。轮椅出了小院看起来便与寻常低等魔族运送腐肉的推车无异,漫天星斗尚在闪烁,而远方已经出现了道道霞光,这是在魔界才能看到的景色,小孩从布中冒出小脑袋瓜,小小声地“哇”了一下。
颜欢这才瞧清楚小孩的脸,他瞪大眼,没忍住惊呼:“他长得好像……许师尊,这小半魔是你儿子?!”
我跟谁生啊?
许灵川:“……捡的。”
颜欢“哦”了一声,听起来不太信,他想去摸摸小孩,手刚伸出去一寸又缩了回来,若无其事地握紧轮椅把手。
小孩在许灵川怀里跪坐起身,下巴搁在许灵川肩膀,伸出小手触了触颜欢的手,紫葡萄一眼的眼珠盯着颜欢看。
颜欢笑了,这回敢去摸小孩的头了,他的手还没落
在小孩发上,小孩就凶巴巴地“哈”了一下,吐出一团小火苗。
许灵川觉出肩膀上的气浪,按着小孩的头把小火苗熄灭。
颜欢冲着小孩做个鬼脸——他其实只是吐了下舌头,但是做出来的效果远超预期。小孩哼唧道:“烧了你。”
“这么凶啊。”颜欢笑呵呵的,“等你回到从极之渊,日后入了剑阁,是要喊我一声‘师兄’的,知不知道?”
“不如你现在就喊来听听?”
许灵川如鲠在喉,想同颜欢道一句“和我们一起回去”却又不能。颜欢不惜变成活死人潜伏在魔界,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许灵川不动声色地在漆黑的前路点了盏灯:“不急,等他再大些,你回从极之渊看了他的拜师礼,再叫你师兄也不迟。”
颜欢笑道:“那也好。”
薄明破晓,是魔族休憩的时刻,也是低等魔族最为忙碌的时刻。
许灵川虽然听不清四周的声音,但是颜欢同旁的魔族说话时故意用了魔气让他听到,示意他们不要出声。
“——是啊,搞了点好东西……哎哎哎是帮乘爷送的,你敢掀开,小心剁了你的手。”
“——哦?你说谁又把蹉跎散卖给仙道那帮人了?新任的魔主不是不允许吗?”
“——哈哈我这当然不是。”
蹉跎散。
许灵川记得,原主就是因为它才“荣获”妖道灵川这一称号的。
魔族天生便有不俗修为,夺天地之灵为己用,为天道所不喜,不仅不能像人族一样得道飞升,百年之后,肉/体还会渐渐腐烂。
但蹉跎散,可以让魔族尸体不腐,容颜永驻。
可惜原材料难寻,且药效霸道得很,沾上一点,便会上/瘾。
普通魔族当然用不起真正的蹉跎散,他们用的是稀释了百倍千倍的山寨货,大概只有芝麻绿豆大的一点勉强和蹉跎散沾上边,但也足够可怕了。
药效没有多少,让人上/瘾的快/感却半分不减。
如果修仙者服用,短期内不仅会灵力大涨,修为还会提升一个大境界。
若普通人服用,立即会获得绝佳灵脉。
当然风
险也比魔族要大得多,稍有不慎,便会变成活死人。
但又有多少人能透过欲念,看到埋藏其中的利爪呢?
许灵川也曾怀疑过自己中的正是蹉跎散,但他发作时的症状却又与蹉跎散有很大不同。
“城门到了。”颜欢低声说,“许师尊,我都打点过了。您只要推着轮椅向前就好了。”
他不知从哪里拿到一个惨白的灯笼,挂在轮椅边。许灵川心里诸多错综复杂汇成一句没什么用的叹息:“那你呢?”
颜欢摆摆手,城门风大,吹得他眼睛有点难受,左右许师尊看不见,他便大大方方地抹眼泪,嘴上却露出一排小白牙:“我呀,我当然继续在城里潇洒咯。许师尊你不知道,活死人们已经私下组成一个大帮派,明明修为不比贵族们差,凭什么地位这么低贱。”
“我在那里面算是个能说上话的,过得还算滋润,小……许师尊你不用担心我啦。”
许灵川问得直接:“我有什么能帮到你的?”
颜欢想了想:“倒还真有。”他把一块玉石递给许灵川,“许师尊,我有个妹妹叫颜朱朱,在从极之渊做外门弟子,花朝节那天是她的生辰。我不知道今年还能不能顺利把她的生辰礼送出去,就麻烦您带给她啦。”
许灵川握紧那块玉石:“好。”
颜欢把轮椅推向前,趁机呼噜了一把小孩软软的头发毛,知道小孩此时不能乱动,欠欠地做了个“你打不着”的手势。
城门的魔兵用长/枪勾来轮椅,正欲挑开,却被另一魔兵拦住:“乘爷的东西,刮坏了你赔?”
那魔兵憨憨地摸摸后脑勺,走下哨台,想用手掀开。另一魔兵抬手呼了他一巴掌:“你是不是傻?都说了是乘爷的东西!你打开验了,别的不说,要是你自己不小心吸进去一星半点儿,沾上瘾了,你老婆肯定同别魔跑了!”
憨憨魔兵打了个寒噤:“里面是蹉跎散?”他犹豫道,“可我感觉,上面有人族的灵气……”
另一魔兵翻了个大白眼,桀桀怪笑:“本就是卖给人族的,不糊上一层灵气,他们肯付钱?”他把轮椅提到传送带上,“过过过!”
出了城门,月色便越加澄净了,传送带行至护城河上,就被一道灵气托起包围,缓缓沉入河底。
系统的提示声同时响了:【恭喜宿主将剧情推进一步,获得奖励。请选择:a.恢复光明20%。b.恢复听力20%。c.恢复双腿20%】
许灵川:“a。”
【好的。正在为您恢复……恢复完成。】
近视又被治好了不少。
他看见了水下的人。
从极之渊的剑阁中,一共二位宗师,宁之歌、许灵川。
宁之歌身穿浅金色衣袍,上面的暗纹随着水波泛着流光,水下无法出声,他便用了灵力,声音天生便带了三分笑意:“可怜见的,谁给我们灵川师弟受了这么大委屈?”
宁之歌把怀中的长剑递过去:“你的寒露,收好。”他瞧见小孩,眼底微讶,“怪不得这几年灵川师弟你神出鬼没的,原来是躲起来养孩子去了?”
……已经是第三个人这么说了。
宁之歌蹙眉:“现在让你碰凉水,是不是不太好?”
要不是许灵川知道自己没写过,他都快相信他能生孩子这个设定了。
再说大男人在乎什么凉水啊?
许灵川身心俱疲:“你见过男人生孩子?”
宁之歌笑意盈盈:“我瞧着他同你有一分相似。”
一分相似?
是都有五官和四肢吗?
宁之歌这明显在拿他寻开心呢。
许灵川:“他和你就不像。”
宁之歌:“那是自然。”
许灵川继续道:“好看的人总是相似的。”
宁之歌:“……”
“看到灵川师弟你伤成这样还能这般伶牙俐齿,我便放心了。”宁之歌笑道,“别气,逗你玩的。”
哦。
看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