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这段时间楚瑾赋闲家中,沈未央则每日都会到长公主府中向母亲学习时局政务,他在每个黄昏来接她,马车踏着残阳又回到府中。
夜里两人则会在书房畅谈到很晚,谈的大略是兵法谋略,气氛前所未有的融洽。
仅是短短几日,沈未央便已从楚瑾身上学到了许多东西,她对他的态度,也从原来的一心想要撇清关系,变得逐渐油然而生了些欣赏,甚至敬佩。
楚瑾似乎也非常乐意与沈未央讨论这些,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每当他向她演示起各种绝妙的战术之时,她望着他的眼神,就像是泛着星光。
通过这些讨论,楚瑾渐渐以为他和未央的距离已经在逐步拉近了。
这日,也是同样的黄昏时辰,唯独不同的是,此时的日头被乌云给挡住了,有些阴沉沉的,便没有了如同往日般残阳如血的好景。
楚瑾依旧站在长公主府门前等候着沈未央,不久后,那身着桃红色襦裙的女子便走了出来。
仍旧如同往常一般,楚瑾走上前将沈未央扶上马车,一路上便又聊起了兵法战术...
马车停在了定远侯府门前,沈未央重又被楚瑾扶着下了马车,他一直在小心照顾着她,视线一直放在她的身上,直至他拉着她提步往府内走,楚瑾这才抬起头来...
视线触及到府门下立着的一个人影,整个人却是止不住地一震。
沈未央一直目视前方,自然也一早便看到了府门下那人,更确切地说,是两个人。
一大一小,一个看起来有些瘦弱的姑娘拉着一个才两岁大小的幼童。
又见着前世的熟面孔,沈未央挑了挑眉,翘着嘴角笑了。
与沈未央一脸无所谓的淡然不同,自见着那一大一小起,楚瑾却整个人都慌了,他步子骤然顿住,既无法向前也自知无法退后,眸子里是少见的无措。
沈未央稍稍打量了一番府门下立着的姑娘,相貌算得是清秀水灵,更难得的是身上自发带着一种小白花般娇弱的气质,细看之下,其五官与她竟是有三分相像。
只是沈未央与那姑娘的气质性格实在相差太远,若只是打眼一看,其实在两人身上也瞧不出什么相同之处。
这姑娘既然都找上门儿了,沈未央也断然没有赶人的道理,更何况那姑娘手中拉着的孩子,曾经有很长一段时日她都是将他当亲骨肉看的。
沈未央笑了笑,径自往前,语调算是温和地招呼着那个姑娘:“有什么事进来说话罢。”
见沈未央如此说,那立在府门下的姑娘露出些意外的神色。骄阳郡主的神情就像是早已了然一切一般,她原是精心准备了一场戏,要在骄阳郡主面前好好演上一番的。
骄阳郡主没给她这个机会,她心头倒忐忑了起来。
此时楚瑾仍旧僵硬地立在原地,前方于他来说仿佛是一场噩梦,让他的脚再也迈不动半步。
沈未央又往前走了半步,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几个人都没有跟上来,便回转过身,轻轻一笑道:“进来罢,该来的总会来的,也没什么东西能够瞒天过海。”
厅堂上,沈未央沉静地闲坐在高位,慢条斯理地接过敛秋递来的茶盏,轻刮着盏盖,半晌才小啜一口。
跟着进来的那个姑娘拉着孩子站在正中央,楚瑾则垂首立于另一侧,像个犯了很大的错误被抓包了的孩子。
沈未央不准备先开口,只悠闲地把那三人晾上一阵,反正最先着急的也不会是她。
果然,那跟进来的姑娘见厅内久久没人吱声,便渐渐开始急躁起来。
姑娘本就是带着目的而来,思索一阵后,她便蹙着眉头开口:“骄阳郡主,奴家名唤芷嫣,曾是楚瑾公子的贴身丫鬟...”
不待芷嫣说完,楚瑾突然出声急急地打断她,他一直垂着的头终于抬了起来,神情焦灼地望着沈未央:“未央,你听我解释...”
沈未央静静看着坐下两人,听罢摇头一笑。
解释?她不需要解释。
这样的情景已是上演第二次,前世她方新婚不久,被眼前这一幕刺激得差点儿绝望,但现在却不会了,又看了眼芷嫣和楚瑾二人,她甚至有些喜闻乐见。
沈未央朝着楚瑾摆了摆手,她此时同他没什么好说的,便示意他退下,倒是对于那个叫做芷嫣的姑娘,她有了些新的安排。
楚瑾见了,却站在原地没动,他忍不住再次开口:“未央...求你...信我一回。”
沈未央还是摇头。
信他?早就板上钉钉的事实,还有什么好信的呢?
反正她也不在意了。
既然楚瑾不走,她只好起身,回头叫上那叫做芷嫣的姑娘,一直走到花园里去。
沈未央走后,楚瑾颓然地立在原地。
是啊,本就是他有错在先,确实...也没什么好解释的,更没什么好信任的。
领着芷嫣到了小花园里,沈未央回转过身来,含笑打量着她。
这姑娘生得纤细娇弱,像一朵挂着露珠的小白花般楚楚可怜,她从前见到芷嫣的第一眼,便觉得生厌。
可现在心境不同,却觉得这姑娘意外地顺眼起来。
沈未央让敛秋将芷嫣拉着的孩子带到了别处去玩儿,又仔细打量了芷嫣半晌,才笑着道:“芷嫣姑娘,你来我府中是为何事呢?”
她这是明知故问,芷嫣却觉得沈未央应当是一无所知的,毕竟...若是骄阳郡主一早知道了自己与楚瑾公子的关系,依她那高傲的性子,定不会愿意下嫁于楚瑾公子。
沈未央这一问,分明是给了芷嫣表现的机会,正合她的心意,于是,芷嫣的眼里便迅速盈了泪,低声道:“奴家卑贱之身,原是不该来打扰楚瑾公子与郡主的,可奴家想着,肴儿毕竟是楚瑾公子的亲骨肉,不该跟着奴家受苦才是。”
这凄凄哀哀一段话,所含的信息量却是不小。从前的沈未央听了直接暴走,可到了今日,她却只是表示赞同一般点了点头。
芷嫣方才介绍时说得隐晦,她自然并非什么楚瑾的贴身丫鬟,更确切地说,她是他的通房丫鬟才是。而芷嫣不久前拉着的那叫做肴儿的孩子,正是她为楚瑾诞下的子嗣。
前世将将新婚的沈未央,如胶似漆的日子还没过上几天,芷嫣就带着肴儿上了门儿,她被芷嫣一段儿凄凄哀哀却处处带刺儿的话给激了过后,气得差点儿直接晕厥了过去。
那时的她由爱生恨,便觉得芷嫣十分面目可憎,不可饶恕。
可现在,她将一切放下过后,再去看芷嫣,便觉得只是一些妇人们玩弄的雕虫小计,甚至都不能在她的心头掀起丁点儿涟漪。
此时,她非但不准备将这明显是来碍眼的芷嫣赶走,反而话中带笑,准备将她给留在府中:“嗯...肴儿是楚瑾的亲生骨肉,自然得留在府中教养。你是肴儿的亲生母亲,肴儿定也离不开你,你也一同留在府中罢。”
听见这句,芷嫣抬头,惊讶地望着沈未央。
她不敢置信,高高在上的骄阳郡主竟会是这般的好说话。她仗着有了孩子,原是想来挑衅一番的,她本以为骄阳郡主该被他们给气得七窍生烟才是。
可现在的状况...骄阳郡主却非但一点儿都不生气,反而语气甚是友好地想要将他们母子俩给留在府中。
芷嫣突然便觉得有些毛骨悚然起来。
沈未央却并不在意芷嫣的想法,说完这句,便转身跟身后的丫鬟交待腾出个小院儿给芷嫣母子两个住,落落大方的样子,叫人直觉得诡异。
跟着沈未央的一群小丫鬟心头刚生了点儿为自家郡主不平的想法,就被郡主诡异的态度给惊得怔愣住。
她们郡主...该不会是气过了头,都有些魔怔了吧?
沈未央却是当真不在意其他人的看法,她交待完这些后,便径自回了房,留下一群人愣在原地。
回房后,沈未央也不耽搁,一切如常,又执了本书来看。
母亲今日考问她的时候她还有些东西答不上来,得赶紧温习一遍才是。
沈未央兀自沉浸在书中,楚瑾的身影却悄然出现在了屋外。
他站在窗边,静静看着屋内专注研读的她,喉头发痒,心中的无力感越来越深,越来越沉...
他很想进去,很想试着挽留,却是无论如何也迈不动步子。
只因从一开始,他便知道,是他负她,他从始至终都配不上她。
有了肴儿后,他放弃过,也试着对她冷淡过,可她像团烈火,不顾一切地朝着他烧过来,他便再没了拒绝的机会。
于是他想着,只要把那个秘密尘封,让未央永远也见不到肴儿,或许就可以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他仍能护她岁月静好。
然而...他始料不及,这个他费尽心思掩藏的秘密暴露得竟是如此快,以至于他心乱如麻,像是一切都就此坍塌。
他以为她会恨她,怨他……
可沈未央偶然从书中抬头,看见他却从容地笑开,云淡风轻道:“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