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映了一室月华,楚瑾平躺在地铺上,心头却仍旧忐忑难安。
他几次起身,悄悄地探过身子看正闭眼安睡的沈未央,话到了嘴边,却终是咽了下去。
楚瑾的动作很轻,于这沉静的夜色中几乎听不见声音,然微合着眼的沈未央却仍旧是察觉到了。
她本就没有睡熟,此时见他挣扎难安,便轻叹了声开口:“楚瑾,你不用介怀,我在成亲前就曾说过,我们的夫妻关系有名无实,你若有了喜欢的女子,大可以纳入府中,我不会干涉。”
听此,楚瑾起身的动作一滞,他怎么也想不到她的想法竟是这般。
他原以为,这些天两人相处融洽,看得出她对他并非是完全的无情,对于此,她多少应当是有些介怀的。
可她平静从容的神色不似作假,让楚瑾的心越发掉了下去,如坠深渊。
憋了许久,楚瑾还是无从解释,最后终是颓然出声:“未央...对不起。”
要是他早就将一切事实告诉她,也就不会让她委屈了。可那时的他却不愿意,若是重来一次,他仍旧不愿意。
沈未央轻轻摇头,她此时并不需要楚瑾的道歉。
楚瑾或许欠前世的她许多声‘对不起’,却不再亏欠今时的她。
她再次安慰他:“那姑娘似乎是叫芷嫣,你若喜欢她,可以给她个名分,她毕竟是肴儿的生母...”
沈未央的话还未说完,却被楚瑾急急打断,他像是生怕她不信似的着急道:“我不喜欢她...”
他从来就没有喜欢过那个叫芷嫣的姑娘,哪怕她生得与未央有三分相像。
三年前,正是他情窦初开的时候,那时沈未央天天翻了太尉府的围墙来看他练剑。
不见丝毫女儿家的矜持,就那样大剌剌地盯着他看,她似乎格外喜欢看他,尽管他每天都舞着同一套剑招,她也怎么都看不厌。
这一来二去的,两人便熟络了起来。
于是,沈未央不再满足于只坐在墙头看他练剑,她拉着他翻墙,拉着他游街,拉着他看繁华的上京城,也拉着他游览山河壮丽。
最初的一段日子,他与她,也当是青梅竹马,少年少女悄悄地互生情意。
那时的楚瑾,不曾对她冷淡过,尽管他天生一张冰块脸,也时常会不自觉上扬了嘴角柔和了眼神看她。
只可惜命运弄人,楚瑾兀自沉浸在少女嘴角的笑里,却怎么也想不到他们之间刚连起的纤细红线会被一坛桃花酿染上了斑驳。
那是沈未央从长公主府的桃树下偷来的一坛酒,她提着酒兴冲冲地来找他,两人捧着酒坛子在太尉府的屋檐上喝得酩酊大醉,一直到暮野四合,天上的星子闪得醉人,两人手枕着头,晕晕乎乎地在屋顶上躺了许久许久...
至于后来怎么了,楚瑾却全没了印象,他只记得自己一夜醒来,已是躺在了他的屋里,床上却多了一个人,是他从前的贴身丫鬟芷嫣。
像是一场噩梦。
然而,自那时起,他和未央的一切便被这场噩梦终结。
他再也没有勇气站在她身边,更是没有资格与她纠缠,于是,他疏远她,冷待她,只因他深深地知道...他配不上她。
可即便是这样,扪心自问一番,他仍旧是喜欢她的啊!
年少时种在心里的梦,他从没有哪一天忘却过,前世是如此,今时也是如此。
可在感情上犹为笨拙的楚瑾,却只能朝着沈未央反复强调:“我不喜欢她,我不喜欢那个叫芷嫣的姑娘,我从来没有喜欢过...”
直到最后,他也没把那句‘我一直喜欢的都是你’给说出口。
沈未央见楚瑾只是反复强调这个,却不怎么听得进去。
在她想来,她今世已不想与楚瑾结为真正的夫妻,自然是希望他能早日找到自己喜欢的女子携手一生,也好过像现在这般纠缠着她。
她如今对楚瑾的看法已改观许多,若是不计较前世,这些天来楚瑾教她研读兵书,已是让她产生了一种亦师亦友的情感。
若是他当真有了喜欢的女子,她自然是会衷心地祝福他。
那女子可以是芷嫣,也可以是其他人。
沈未央见楚瑾似乎是仍旧难安,只好道:“楚瑾,我是当真不介意。”见他仍旧执着地看着她,她不由得轻叹一声:“罢了,夜色已深,还是早些歇息吧。”
见她转身侧睡,楚瑾却依然无法放下,他还有好多话想同她说,可这些话支离破碎,却怎么也不能连贯成一句。
沈未央此时倘若表现出一丁点儿的介意,楚瑾的心头都会好受许多。
他真的不想,被她这般云淡风轻地原谅。
翌日,晨起用膳,沈未央望着一桌子吃食拧眉,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问敛秋:“昨天你们把肴儿安置在了哪个院子里?”
听郡主突然问了这一句,敛秋有些愣神,她对肴儿这名字还不熟悉,反应了一会儿才答:“肴儿现下在春华院。”
“嗯。”沈未央点了点头,表示满意,又道,“把肴儿叫来一同用膳罢。”
这句后,一旁敛秋更是惊讶,她瞪着圆圆的眼睛,有些不敢相信郡主会如此吩咐。
她支吾着:“郡主...”
“让肴儿过来罢...”沈未央却又重复一次。
前世,肴儿后来一直在她膝下教养,沈未央一生无子,便把肴儿当做自己的亲骨肉,若是与丈夫楚瑾相比,她反倒跟肴儿的感情更深厚。
也是因为这个,沈未央才会一见到芷嫣带着肴儿来府上,便迅速决定将他们母子俩给留在府中。
即便这一世情况已然不尽相同,她和肴儿也未必会再有一场母子缘分,沈未央却仍是希望能在自己力所能及的时候将肴儿给护在膝下。
毕竟在前世,这个半大的孩子,也是真心实意将她当做母亲对待的,肴儿给她带来的温暖远比她与楚瑾组建的这个冷漠的家要多得多。
不久后,敛秋便领着肴儿来了前厅,一同过来的还有肴儿的生母芷嫣。
敛秋的神情似乎有些气恼,一走过来便向着沈未央道:“郡主...那芷嫣姑娘非要跟过来。”
见芷嫣将肴儿紧紧抱在怀中,沈未央摆了摆手,不甚在意,只是示意芷嫣带着肴儿入座。
得到骄阳郡主应许,芷嫣倒是挑了个好位置,她硬是绕了一圈儿,抱着肴儿坐到了楚瑾的旁边。
察觉到身侧的动静,楚瑾的身子一僵,他僵硬地看着眼前的局面,有些不知所措。
几人中,倒是沈未央神色间最为自在,她像是丝毫都不觉得眼下的气氛奇怪,只是不自觉将视线放在肉嘟嘟的肴儿身上,眼神中带着喜爱。
沈未央注意到桌上恰好有软糯的肉丸子,不由得眼前一亮,她记得肴儿从前最爱吃的便是这个。
她都来不及细想,只凭着本能,便拿了一双玉筷,一个玉碗,连续夹了几个肉丸子置于碗中,又放至肴儿身前。
肴儿此时才两岁,见着身前突兀多出了一小碗肉丸子,话都说不清,只是兴奋地击着掌,朝着给他送肉丸子的沈未央看过来。
沈未央接住肴儿天真的眼神,笑着点头,忍不住开口哄道:“肴儿,尝一个看看?”
肴儿直点头,在一旁服侍的小丫鬟夹了一个肉丸子喂到肴儿嘴边,他张大小嘴儿一口吃下,露出满足的神情。
桌上,沈未央与肴儿的互动其乐融融,却让一旁芷嫣这个生母费解极了。
肴儿可是她的亲骨肉,她与肴儿朝夕相处两年,都不知道肴儿喜欢吃肉丸子,骄阳郡主见到肴儿不过一天,又是如何知道的?
见骄阳郡主与肴儿如此亲厚,芷嫣有些气闷,视线移到身旁食欲寡淡的楚瑾身上,却有了主意。
她从前就是楚瑾的贴身丫鬟,自然,对于楚瑾的喜好,她也是极熟悉的。
芷嫣用筷子夹起桌上一个用白面做的饼子,放到楚瑾的碗里,娇声道:“爷,我见你似乎没吃什么,这白面饼子是你从前最喜欢吃的...”
这话处处刻意,似乎是有意彰显自己对楚瑾的了解,与他的亲密。
从前芷嫣的这些手段还是有用的,那时的沈未央就是被她这番作态给气得直接翻脸,二话不说就把芷嫣给赶出了府。
可如今,沈未央只当自己没听见这话,她的注意力只放在肴儿身上,完全没去管芷嫣的惺惺作态。
与芷嫣预想的不同,楚瑾见了她为他夹了一个白面饼子,听着她这话,却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只道:“我已经吃好了。”
丢下这句话便匆匆离开,只留下那个楚瑾最爱吃的白面饼子尴尬地呆在碗中。
芷嫣僵硬地笑笑,有些无力地解释道:“许是爷今儿个食欲不振吧。”
像是自话自说一般,无人搭理。
楚瑾与芷嫣之间的互动,沈未央不参与分毫,她只是兴致颇高地投喂着肴儿。
这顿早膳,她倒是比在座的所有人都还吃得高兴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