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未央从母亲的书房里出来,已是黄昏。
母亲同她讲了许多,尽管都是些粗浅表面的东西,却已然让她受益匪浅。
从前的她就如同这时代许多寻常闺秀一般,被一道高墙挡住了视野,成日里将心思放在丈夫,孩子,后院儿里...她于这乱世中,就像一条无根的浮萍,只能攀附着他人,任水流将自己随意冲向一无所知的地方。
命运不握在自己手中,便对自己的未来无能为力,只能听之任之。
可现在不同了,她终于将自己从情爱中脱离出来,她重新做了一次选择,她要循着母亲的步伐,去找寻一条在乱世里女子也可作为的大道。
这一刻,沈未央才算是真正重获新生。
日头西落,沈未央向长公主告别后,便准备打道回府。
她方走近大门,便远远瞧见那人沉静立在府门外,身姿挺拔如松。
沈未央心下奇怪,走到那人跟前便不由得问:“你怎么来了?”
“我来接你。”楚瑾答得平淡如常。
沈未央更觉得奇怪了,这些天楚瑾所做的事,一桩桩一件件,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从前总是她伴他左右,整日里围着他转,现下却反了过来,成了他费尽心思地贴上她了。
沈未央仔细打量楚瑾半晌,这人她是越发看不懂了。
楚瑾却直接走过来,很自然地牵起沈未央的手,将她扶上马车,似是不经意般开口:“未央,如今我赋闲在家,你有什么需要做的事都可以叫上我。”
沈未央瞥了他一眼,怪不得这般积极,原来是闲的。
她淡道:“没什么要你做的,你别老是在我跟前碍眼便好。”
“嗯。”楚瑾沉默下去,半晌,又挣扎道,“未央,我会尽量不打扰到你。”
“但愿如此。”沈未央闭目养神,不再搭理他。
楚瑾偏头看着她的侧脸,皎洁如玉,这是他藏在心头上的姑娘。
他如今已是个无用闲人,得努力想些办法讨未央的欢心,莫要被她嫌弃了才是。
回府用过晚膳后,沈未央便径直去了书房,楚瑾见了也赶紧跟在后头。
沈未央需要写些东西,便叫了敛秋拿一叠白纸来,至于研墨这事儿,本是应该交给丫鬟的,楚瑾一见却马上走过来将活儿给抢下了。
他认真为她研着墨,尽管绷着的脸看不清神色,沈未央却觉得楚瑾这讨好的意味也太明显了。
她不由撇了撇嘴,也不赶他,她有些时候,还挺享受楚瑾像现在这般费尽心思地讨好自己。
墨色晕开,沈未央便蘸了墨汁提笔,楚瑾则坐在她身侧,不知道从哪儿翻了本书来看。
室内很静,一人时而沉思,时而落笔,一人专注看书,视线偶尔游移到另一人的身上。
沈未央蹙着眉尖,她此时正努力回想着前世之事。
今日在长公主府中母亲为她细说了一番天下格局,这让她愈发意识到形势已然严峻起来。
她现在只恨自己从前身在后院,对战事的了解终究太过片面,时而想起一些重要的战术与转机,却终究窥不见全貌。
她如今也只能尽力而为,将她所知道的天下走向尽数记在纸上。
沈未央很清楚地记着,乱世真正开启的标志,已然不远了。
洁白如雪的宣纸上落下浓重的‘北羌’二字。北羌被楚国收买,进宫王城属地,即将打响乱世的第一战...
沈未央的脑海中不断回忆起从前的数场战役,许多她都只知道一个结果,至于那些战役的损耗,得胜的关键,失败的根本,在她的记忆中都太过模糊了...
然而,她却只有想起这些,才能真正助大晋王朝趋利避害,守护好列祖列宗传下来的江山。
沈未央拧着眉头,许久后,有些颓然地放下笔,更多的东西,以她如今的眼界,已经想不明白,也无法记下了。
视线不经意右转,却见身侧的楚瑾正拿着一本兵书看得聚精会神,她的视线停留在那书上片刻,不自觉问道:“这书里都讲了些什么?”
突然听到沈未央的声音,楚瑾从书中抬起头来,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的问题,回道:“讲行军作战,布阵练兵。”
顿了顿,又觉得自己似乎说得太过笼统了,楚瑾又补充道:“这上面记载了许多前朝的大型战役,战术千变万化,从中可以汲取到很多经验。”
听楚瑾所言,沈未央若有所思。
她从前虽说也是读四书五经长大,不像这时代的寻常女子一般大字也不识一个,但她多是会一些诗词歌赋,管乐礼仪,像楚瑾手中的这种兵书,她却是不曾读过的。
她的心头突然涌上一些感慨,这世上的东西浩如烟海,她所知道的终究还是太过浅薄。而生逢乱世,战事兵法却是最应当去研读的。
沈未央想起不久后便会发生的战役,又看了看白纸上鲜明的‘北羌’二字,突然就生了些心思想要问问楚瑾,她抬眼看他,视线第一次认真落在他的脸上:“倘若依书中所言,若敌人是茹毛饮血的蛮人部落,应当采取何种战术?”
楚瑾有些意外,他没想到未央竟会对兵法感兴趣,他沉吟半晌,摇了摇头:“各朝的军队实力不同,作战背景不同,若无准确的战斗条件,便无法确定最好的作战方针。”
沈未央追问:“那倘若就以当下的大晋王朝作为背景呢?”
楚瑾有些惊讶地看向沈未央,竟从她的眼里看到了前所未有的认真,他心中突然升起一个念头。
未央真的变了,并非是面对他的时候态度突兀冷淡,是整个人都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
从前的未央天真烂漫,甚至有些贪玩儿,如今的未央却当真是在关心家事国事,就像一个小姑娘在一夜之间突然长大,让楚瑾不由觉得有些陌生。
他突然发现,自己与未央的距离越来越远。在这一刻他无比深刻地意识到,倘若她真的有一天要离他而去……他拉不住她。
楚瑾垂眸,神思已有些混乱,却仍旧在勉力思考着沈未央的问题。
她说以大晋王朝为背景,若有蛮人部落进攻...楚瑾不由得拧了眉,以时局来看,让他不由得想起北羌。
当下与王朝属地接壤的蛮人部落本就不多,而北羌又是最野蛮最不讲道理,也是实力最强的一支。
他试着仔细分析:“便拿北羌与我朝举例,北羌人体格强壮,实力强劲,但他们有一个最为致命的缺点——兵力不足。虽说他们是长在马背上的民族,但论战术策略却不如我们。对上北羌,我们只需避其锋芒,巧用妙计,便能轻松获胜。”
听着楚瑾的分析,沈未央有些意外,她没想到他竟会直接拿了北羌来举例,一下子正中她心头所想。
楚瑾虽然只简单分析了一下两方的优劣,但他口中所说的这些却是沈未央以前从未想过,也从未去了解过的。
她凝神细听,不由得更为专注,听罢又再次回想了一遍前世的那场战事,继续追问:“倘若我方主将不慎被对方活捉,若你此时作为副将,又该如何营救呢?”
沈未央假定的这个情况太过极端,楚瑾拧眉沉思半晌,才道:“我作为副将,会主动挑衅对方的首领,北羌人好战,若被挑衅必定会出战,我便可借此机会转移北羌的注意力,再派人暗中营救主将。”
沈未央细细听着,越听心头便越是震动。
她并非是突然假定了这个情况,事实上,在前世,晋王朝的主将蒙轶将军确被北羌活捉过,在当时的紧要关头,便是楚瑾作为少将军,将蒙轶将军给救了出来。
而当年楚瑾所用的办法,就是如今他口中所述,几乎完全一致。
晋王朝与北羌族的这一战,是乱世开头的一战,也是楚瑾作为将领的成名战,因而沈未央记忆犹新。
沈未央眼神复杂地看着楚瑾,她突然发现,她对他的了解还是太少了。
她从前只知道他是战无不胜的铁血战神,却不知道他的战术谋略,更未曾了解过他的从军抱负,他远比她想象的,还要厉害许多。
或许他真的是天纵奇才,驰骋疆场,所向披靡的少年将军,如今却被她给使绊子撤了军职,他的所有战术谋略,理想抱负便一下落空...
想到这些,沈未央心头的负疚感便更深重了一些。
楚瑾见沈未央半晌不言,有些疑惑地问:“未央...你是想到什么了吗?”
被楚瑾一喊,沈未央回了神,轻轻摇了摇头,面色恢复如常。
她故作平常地道:“只是觉得你这个法子不错。我想听你说说兵法,你能再举例给我说些吗?”
不曾想未央竟是对兵法意外地感兴趣,楚瑾时常研习兵书,这正是他最拿手的。听沈未央如此问,他有些兴奋,垂眸思索一阵儿,便侃侃而谈起来。
楚瑾滔滔不绝,沈未央则一直凝神细听,就像是一棵刚发芽的小苗在鼓足了劲儿汲取养分一般。
夜色漫长,一盏烛火,映出窗内两个人影,一夜促膝长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