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节后,周恣衡回医院报道，提交这三个月下乡的总结并在党政联席会上作了简单汇报。
他只字未提那日去救治玉峰镇小学师生的事情，其他下乡的同事自然也不会提。
但玉峰镇卫生院院长张山特意写来表彰信，极尽溢美之词,表彰了一番周恣衡的医者仁心,院办主任收到后转呈了分院院领导,被压了下来。
反倒是周恣衡不遵守组织纪律,私自带家属下乡之事，在这次党政联席会议室被提及，并给与周恣衡通报批评的处置。
在会议即将结束时，急诊科冯主任冷静地举了举手，表示自己有话要说。
马书记朝他点了点头,冯主任便站起身来道：“周恣衡作为我们科的医生，他私自带家属下乡之事提前已与我报备,我是同意的。若因此事要给他一个通报批评的处分，那么也顺便给我安一个吧。还有，国庆第一天,我就接到了玉峰镇卫生院张院长的电话，他向我大力褒奖了周恣衡一番，为何呢……”
冯主任将周恣衡主动请缨,救治玉峰镇小学师生的事迹说了出来,然后看向周恣衡,神色严肃认真,语气依旧不带丝毫感情地道：“我认为周恣衡真正践行了医生救死扶伤的天职，说不上多么伟大，毕竟我们披上白衣那一刻就立下誓言：热爱医学事业，具有服务国家人民的社会责任感,愿为祖国卫生事业的发展和人类身心健康奋斗终身！但我还是忍不住要提一句，因为现在不少医生是本末倒置，没有将心思放在治病救人、钻研医术上。相较之下，周恣衡的这一平凡举措，就很值得表扬和学习了。”
他的这一席话，令在场的很多院领导、科主任汗颜，也惹得更多的人不快。
周恣衡也没有想到，平日里对他没什么好脸色、甚至冷言冷语的冯主任会在这样关键时刻，站出来替他说话。
他内心不由得再次感慨：有些人对你笑脸相迎，并不一定出于真心；有些人对你冷眼相对，也并不一定没有真心。
看来覃老头对冯主任的评价很中肯，为人正直严谨，向来对事不对人，你去他那里也是有好处的。
穆殊如的病休假本是批到9月20日，但她不愿自己回晋城，厚着脸皮又向公司请了10天的假，程影给批了，本来她这个做法并没有错，十天以内的假，部门经理是有职权批准的。
但偏偏有小人将此事打小报告给总裁听，总裁非常生气，将程影叫到办公室批评了一通，并要求她写深刻检讨，倒是没有为难穆殊如。
穆诉如是在公司大楼底下碰到李则然时，才知道的这件事，她进到办公室，匆匆把包放了，就去程影办公室找她。
她的办公室门关着，穆殊如有点奇怪，程姐通常都是他们部门第一个到岗的人，今天怎么比她还晚。
看到坐在办公室门口的小黄从茶水间泡了杯咖啡过来，穆殊如问：“程姐还没来吗？”
“她来了呀，就在里面呢，不知为何这几天早上她都是锁着门。”小黄答道。
穆殊如道了声谢，便去敲敲门，听到一声“请进”，她扭开门，走进去，转回身把门锁上。
“殊如，你回来了。”程影笑着打招呼。
穆殊如微微愣了下，一个月没见，程姐怎么清减了这么多。
原本的鹅蛋脸都快瘦成了瓜子脸，脸颊凹了进去，显得颧骨很高，脸色也非常不好，蜡黄蜡黄的。
“程姐，你怎么了？生病了吗？”穆殊如担心地问。
程影刚要摇头，胃里一阵反酸，她急忙拿起脚边的垃圾桶，抱着就呕了起来。
她没吃早餐，呕出来的都是些黄色的胃水。
穆殊如急忙过去，抽了一张纸巾给她，并帮她顺了顺背。
程影接过纸巾擦了擦嘴，勉强扯出一个笑容道：“我没事，没生病。”
刚说完，她又想呕了，急忙抱起垃圾桶，却什么也呕不出来。
穆殊如忽地想到了什么，眼睛亮了起来，问：“程姐，你是不是怀上宝宝了？”
她这段时间在吃中药调理身体，当周恣衡不在的时候，自己也偷偷地查阅了一些资料，积极备孕，自然了解到一些怀孕后的症状。
程影苦笑着点了点头。
“程姐，太好了，恭喜你！”穆殊如拉着她的手，激动地道。
可看向程影时，却发现她似乎并没有多少喜色。
这就让穆殊如很不解了，程姐和老公结婚快六年了，一直没有孩子，现在终于怀上了，她该高兴才是啊，怎么会是这样一副表情。
“程姐，你不是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来了宝宝，可你怎么看着并不太高兴呢？”穆殊如关心地问。
“哎，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程影叹了口气，脸上是满满的不舍之色。
“你和你老公感情出问题了？”穆殊如忍不住小心翼翼地猜测。
程影摇摇头，穆殊如愈发不解地问：“既然没问题，你怎么不开心呢？”
程影神色复杂地看着她，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长长叹了口气，无奈道：“这事很复杂，以后再和你说吧。”
她低头看了下手表，道：“上班时间到了，既然你回来了，等会我们部门开个会，你帮我通知一下，十点整，在我们这层的会议室。”
穆殊如见她不愿意说，便也不强求，很是担忧地看了她一眼，点头应好，开门出去了。
事业四部开会的主要内容还是潭州酒店项目的过程审计，该项目工期150天，此时已进展到三分之一的节点。
穆殊如这段时间病休，程影暂时接替了她的项目经理职责，一个半月的时间，去了潭州两次，落实项目进展，指点李则然注意隐蔽项目核验等问题。
部门里的同事早已相当不满，认为穆殊如既然身体不适，无法胜任，就该把这个项目让出来。毕竟此项目造价高，工程量大，年底分红自然很高，谁不眼红。
这时听到程影提出将项目交还到穆殊如手中，汪蕊就率先表示反对。
“这个项目经理人选是华清集团萧经理指定的，他不同意换人，我们没有权利和办法换人。”程影一句话给堵了回去。
部门里一半的人发出嘘声，看向穆殊如的目光都极不友善，甚至带着点鄙夷。
穆殊如也已早料到会出现这种状况，她不慌不忙地道：“这段时间，我确实因个人原因，怠慢了工作，但大家也看到了，这个项目没有出现任何的问题和纰漏，进度也按原计划完成，当然这多亏了程经理和小李的操劳。”
她环顾一圈，顿了下接着道：“以及各位的督促。我作为这个项目的项目经理，的确惭愧，让大家费心了。我们这个行业向来讲求多劳多得，少劳少得，此项目的年终分红，我会从我个人的分红中拿出10个点，6个点给小李，4个点给程经理，也请大家给我做个见证。”
她这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有情有义，给了那些光说不做的“红眼病”狠狠一个耳光。
你们再眼红这个项目的分红也没用，落不到你们的头上，因为你们根本就没有出力，只在那里指手画脚。
他们公司每个项目的利润，50%归集团公司，25%归项目经理，10%归驻场造价员，5%归部门经理，剩下的10%归部门共享平分。
穆殊如这样的分配已足够的诚恳，令人无话可说。
众人表情各异，内心都讶异无比，他们与穆殊如共事也算日久，本以为她就是表面清冷，其实还挺好说话，没想到她还有如此凌厉的一面。
这样一来，穆殊如就把部门里一半的同事都给得罪了，但她并不介意，问心无愧最重要，她又不是交际花，需要和所有人都打好关系。
而这种关系在涉及各自利益之时，根本就极为脆弱，一戳就破，又何必去维系。
下午，穆殊如有个问题要请教程影，才走到她办公室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她和一个男人的激烈争吵。
穆殊如自然无意探听别人隐私，当即转身离开，可门却突然被大力打开了，里面走出来一个怒气冲冲的男人，正是程影的丈夫，韦玮。
他看到穆殊如，愣了一下，敛去几分怒气，和她打了个招呼，穆殊如也礼貌地叫了一声：“韦哥。”
穆殊如进到程影办公室，就看到她一脸的颓废难过。
穆殊如将门关上，她回转过身来时，程影面色已恢复如常，不愧是工作敬业的程姐。
俩人将工作事情谈完，穆殊如出于关心，始终还是忍不住，问道：“程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如果愿意，可以和我说说，总比憋在心里要好受些。”
程影心中温暖，倒了杯水给她，缓缓地将事情原委说了出来。
程影有个弟弟叫程颢，比她小了七岁，从小是父母的心头宝。
三个多月前，她弟弟程颢被诊断出急性白血病，最佳最理想的治疗方式便是骨髓移植。
她的父母和她，还有一些其他亲属都自愿进行了骨髓配对，庆幸的是，她与弟弟的白细胞抗原(hla）恰好能匹配。
父母欣喜若狂，开始着手准备骨髓移植的事情。
但在一个月前，她突然发现自己怀孕了，不再适合捐献骨髓。
若是非要捐献，医生建议她打掉胎儿。
这是她和丈夫结婚六年来好不容易盼来的孩子，她着实舍不得，可父母那边却不理解，不断地给她施加压力，而她也确实疼爱弟弟，也不忍心看着弟弟这么年轻就离开。
她夫家这边自然是不同意，韦玮今天来找她，就是劝说她放弃捐献的念头，若没了孩子，他们之间也就走到了尽头。
穆殊如听后，一时无言以对，这还真是两难的抉择。
“不能在骨髓库里再找找，看看还有没有别人与他相匹配的呢？”穆殊如想了半天，只想出这么个办法。
程影叹了口气：“哪有那么容易，本来这种配对就是亲属之间匹配率比较高。更何况他的身体已经等不及了。”
穆殊如对程影也算是颇为了解，看她此时的神情，怕是已打定了主意，要打掉孩子，捐献骨髓。
她心里很是不好受，她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失去了孩子，还是事后很长时间才知道，她都已经心痛难过得不行。
而程影是主动放弃孩子，去挽救另一个亲人的命，这对于她该是怎样的痛啊。
离开程影办公室，穆殊如心里堵得慌。
快下班时，她的手机响了，是个陌生的号码。
她接了起来，居然是程影的丈夫韦玮，他约她晚上吃饭，还想和她谈点事情，关于程影的。
穆殊如猜测，他大概是想请自己去当说客吧，她是当不了这个说客了，但她却想劝劝韦玮，希望他不要那么决绝，无论程姐做何选择，都该与她共进退，而不是抛弃她。
所以她答应了下来。
下班后，她打了个电话给周恣衡。
“周医生，你今晚值班吗？”
“不值，今天刚接到通知，我被借调回神外了。”
“为什么？他们不是见不得你吗？”
“覃老头这段时间在国外，李医生出了事故，要修养一两个月，科里没人了。”
“那这是好事还是坏事？”穆殊如对他们医院这些弯弯绕绕的事情不太懂。
“好事能轮上我？最近神外排了好多手术，李医生不在，能拿刀的人都没几个，不过想让我回去做手术罢了。”
“那你现在就是螺丝钉喽，哪儿需要就哪儿顶上。”
“谁说不是呢，悲催的螺丝钉。”他刚在急诊工作得有点起色，与急诊科的医生护士也都相处融洽，他们这是见不得他过得舒坦，想方设法地给他找麻烦。
不过他倒不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这么简单。
“我晚上想吃……”周恣衡以为她是打电话问他要菜谱呢。
穆殊如尴尬地咳嗽了下：“周医生，我打电话是想告诉你，今晚我不能回家做饭了。”
“公司聚会？”
“不是，是韦哥请我吃饭。”
“韦哥？”周恣衡的声音低沉下来，似乎不太高兴。
“哦，就是程姐老公，哎，说来话长，我改天和你说吧。”
“可我不想吃食堂的饭菜，太油腻了。”周恣衡撒娇一般地道。
穆殊如想了想，问：“要不你也一起来？”
她是这样考虑的，程姐的事，周恣衡作为医生，说不定有什么好的解决方案，而韦哥也并不是那种太过计较的人。
周恣衡等的就是她这句话了，可嘴里却故作为难地道：“这合适吗？”
“我觉得挺合适的，一会儿我把地址发给你。”
周恣衡挂了电话，勾唇一笑，媳妇儿单独和男人吃饭，怎么着也得看紧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