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寂一直很讨厌犯病的感觉。
他厌弃过这样的自己,为什么偏偏是我呢?
别人都有健康的身体。
而他只能躺在病床上,无休无止地疼痛。
有时候他痛到几乎虚脱,看到朋友发的春游照片,恨不得把手边所有东西全都摔了。
他甚至在某些偏激的时刻,想过用死来解脱这一切。
因为真的太痛了。
人活在这个世上的意义,绝对不是为了体验疼痛。
但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有人替他受这份罪。
岑寂看到家庭医生和佣人一起冲进来,把陶然团团围住,她身上插满了各式各样的管道。
他知道她有多痛。
岑寂不自觉地握住了陶然的手,“对不起。”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道歉。
可那句话就那么说了出来。
她是在替我承担。
陶然对岑寂摇摇头,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
她甚至连一句没关系都说不出来了。
太、他、妈、痛、了!
就这么一次,她都疼的恨不得原地把自己给超度了。
可岑寂此前整整十五年,都是这样过来的。
之后,还有更糟糕的十年。
岑寂从云端跌落,没有现在的医疗条件,拖着这幅病恹恹的身体,在底层摸爬打滚十年,又是怎么过来的?
在那种情况下,他居然还成功向连新江复仇了。
陶然此前对岑寂的理解,都是一些标签,狠辣的反派、坏脾气的大少爷……
现在她走近了岑寂这个人。
他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他每一次痛苦都是真实的。
医生给陶然打了镇痛剂,里面有安眠的成分,她恨不得立刻睡着,但是每当她想要睡觉的时候,那种剧痛又会袭来,她整个人像是架在火上烧着。
折腾了大半夜。
岑利民和岑寂都守在床边。
岑利民安慰岑寂:“倩倩,你第一次看到小宝发病这么凶,吓到你了吧?”
岑寂下意识地想叫爸,但想到如今他在陶然的身体里,称呼换成了:“岑叔叔。”
这一晚上,岑寂跟爸爸一起站在床边,看他担惊受怕,看他忙前忙后……
岑寂忍不住自我反省,我以前脾气是不是真的太差劲了?仗着自己是病人,就怼天怼地。
反正可能哪天,突然就病死了。
可是,原来爸爸也不容易。
守着他这么一个病歪歪的儿子。
岑利民:“我儿子脾气挺差的,委屈你了。”
岑寂:“岑叔叔,你会不会觉得岑寂拖累了你?”
“怎么会?小宝是我的大宝贝,我疼他还来不及呢。”
岑寂还想说点什么,就觉得一股巨大无比的吸力,把他往床上吸。
陶然总算结束了这一场酷刑,扶着椅子的扶手,慢慢坐了下去。
这时外面天光已经大亮了。
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真是疼的死去活来。
岑利民:“倩倩,你昨晚一夜没睡,今天给你请个假?”
反正岑寂是肯定去不了学校了,得请病假。
陶然点点头:“谢谢岑叔叔。”
岑利民总觉得,这小姑娘和刚才有点不一样,但也说不出来具体是哪里不一样,他也忙了一整夜,今天还要回公司,拿起西装外套就匆匆离开。
岑寂躺在床上。
他身上汗涔涔的,脸色苍白的没有丝毫血色,五官精致的像是一个漂亮的人偶。他侧躺着,黑曜石一样通透的眸子里折射着晨光,声音很轻地说了一句:“早饭。”
莫名其妙的,陶然居然秒懂他的意思,对着门外岑利民的背影喊了一句:“岑叔叔,记得吃早餐!”
“哎,谢谢!”岑寂已经走到楼梯口了,低头看了一眼手表,又回到了餐桌上,抓起了一片面包,又拿起牛奶咕噜咕噜地喝完,嘴里咬着面包走了。
岑寂笑了一笑,说话很慢:“进过我身体,你变成我肚子里的蛔虫了?我只说早饭,你就知道是说我爸。”
他的声音太轻了,几乎是在用气音说话,陶然要靠在他的耳边,才能听明白他说了什么。
岑寂还是往日里那幅刻薄挖苦的口吻,但没了盛气凌人的模样,像是拔掉了利爪和牙齿的猛虎,变成了一只温驯的小猫咪。
陶然刚从这具身体里出来,知道他现在有多虚弱。
这是第一次,陶然懒得和他置气,拉上了窗帘,“你再睡会吧。”
岑寂很懊恼:“其实我想说谢谢,不知道为什么,一说出口就是那样了,还自带嘲讽语气。”
陶然补刀:“而且很欠扁。”这一下她也笑了。
陶然想了想,又说了一句:“听连雅芙的意思,我们可能去野外观星。”
岑寂:“那我去不了,天文馆还行,野外我爸肯定不让我去。”
陶然:“我再和她们商量一下吧。”
“突然对我这么好,你是不是特别同情我?”
“哪有空同情你啊,我昨晚痛到要死。”
“其实我想过,死了算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岑寂半掩着双眸,长而卷的细密睫毛,在脸上打下一片阴影,他就像是陶然小时候用冰雪堆出来的雪人,精致而脆弱。
这真是一句懦弱的话。
但陶然经历过昨晚的那场犯病,她没办法指责岑寂。
她该怎样安慰他呢?
跟他说,你爸爸很爱你,就算是为了岑叔叔,坚强地活下去?
岑寂何尝不知道,岑利民很爱他?
他是在病痛怎样的折磨之下,生出了这种放弃的念头?那时候的他,肯定也艰难地考虑到了岑利民。
现在提这个,指责岑寂不负责任吗?
爱,不该是一种束缚。
陶然设身处地地想,当她是岑寂,当她经历岑寂的那些病痛……
这个换位思考并没有那么难,昨晚她刚刚经历过。
那时候她是怎么苦撑过来的?
她在心里循环播放每一道菜名,不停地对自己说:“等我好了,我要吃大肘子;等我好了,我要吃一整个全家桶;等我好了……”
生命中总有什么,是岑寂所眷恋的吧?
那一些美好,在你跌入深渊时,像是细细的藤蔓一样勾住你,让你不至于一坠到底。
“或许你觉得肥宅快乐水味道怎么样?或许我们还有下一次交换身体的机会?到时候你可以用我的身体,做一些你想做的事?”陶然最后这样对岑寂说道。
病床上面容苍白的少年,眼睛亮了一下,缓缓地扬起了唇角,“我要攀岩。”
岑寂真心笑起来,其实挺好看的。
不是那种恶劣的、讥讽的笑容,而是发自内心的一个微笑。
陶然在那一瞬间,像是听到了一列火车穿过黑暗的隧道,驶向了春天漫山遍野盛放的花海,一万朵花开的声音。
其实这个任务对象,也没那么讨人厌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