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绻巫族乃先帝跟前的红人,他们所绘的符石,秦晚衿自然一眼便能认出来。
竭尽全力掩饰的淡漠在得知楚子逸还活着的这一刻土崩瓦解。欣喜、释然、痛苦、压抑,所有复杂的情绪喷薄而出,此起彼伏,混乱的纠缠在一起,化作两道无声的眼泪,倾泻而下。
“他还活着?你是说七殿下还活着?!”
听她亲口念出七殿下三个字,顾夜凝所猜所想得到了证实,如释重负的点了点头。苍天有眼,楚子逸若知晓他娘亲尚在人世,该有多高兴。
秦晚衿陷在错综的情感里久久无法抽离,龟裂的嘴唇抽搐着一开一合,千言万语堵在嘴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顾夜凝上前轻轻抱住秦晚衿,就像小时候抱着自己的娘亲一般,只想给她最大的安慰。
过了好一会儿,秦晚衿终于缓了过来,平复情绪后迫切追问:“姑娘,他现在人在哪里?可还安好?”
“他……”顾夜凝顿了顿,眼前的女人已经够可怜的了,又何必再让她担惊受怕呢?她露出笑容,扶了秦晚衿坐下道:“他挺好的,夫人大可放心。”
“那便好。”秦晚衿似是放松了不少,呢喃道:“他当时中毒坠下山崖,我还以为他死了,如今想来,福大命大,定然是金玉丸救了他一命,先帝囚我半生,这是他唯一做过的好事。”
[可是他当时并没有服下金玉丸。]顾夜凝心里暗暗道。
秦晚衿独自感叹:“想不到红豆大的一颗药丸,居然当真能解百毒。”
“红豆大?”
“是啊,你也觉得不可思议吧。”秦晚衿伸手比了比,还不及一颗红豆大,更不要说……像肉丸子那么大了。
“夫人你确定,金玉丸只有这么大?”顾夜凝再度确认。
秦晚衿郑重的点了点头道:“千真万确。”
顾夜凝背后一阵冰凉:[这下糟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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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晚衿睡着了,再强烈的欣喜也抵挡不住巨大的疲惫感,噙着喜极而泣的泪水进入了梦乡。
许是长久失眠后难得的酣眠,秦晚衿睡的格外的沉,呼吸匀称,时不时的还会勾起嘴角。
大概是回忆起了旧时孩儿膝下承欢的美好过往吧。
顾夜凝坐在她床头,替她盖好被褥。细细看来,楚子逸的眉眼与她确实有几分相像,精致细腻,即便历经沧桑依然不失体面与倔强。
院墙外的巡逻卫经过,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先前那只叫个不停的杂毛野猫不知所踪,耳根总算清静了不少。
顾夜凝靠在床沿上,望着熄灭后冒着青烟的蜡烛残余发呆,折腾大半夜使她身心俱疲,可此时她却没有半点睡意,红豆大的金玉丸成了她心里拔不去的刺。
楚子逸曾有两颗金玉丸在手,定然是能一眼辨真章的,那么在水神庙的时候,他对她说的话,都不过是为了哄骗她罢了。
他的毒依然还在,甚至可能愈演愈烈,他之所以敢以己之力对抗睿王和北澧侯,是因为他早就知晓了自己的结局,才会如此视死如归。
萧瑟至今没有传来消息,恐怕保护商其,也不过是楚子逸为了维护她,遣她离开的说辞罢了。
顾夜凝的心头一阵触痛,他为了保全她默默做了这么多,宁可独自一人陷入危机也不愿牵连她分毫。而她一个除了杀猪一无所长的杀手,又该何以为报?
也许唯有想办法从北澧侯手里弄到真正的金玉丸,才不至于辜负了楚子逸的一片良苦用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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辗转反侧,顾夜凝仰面躺在婢女的铺子上,外头是银色的月光,她透过狭小的缝隙望着外头,盘算着一箭双雕的万全之策。
北澧侯府不比徒剩空壳的皇宫,容不得人为所欲为,有了睿王府中被瓮中捉鳖的前车之鉴,顾夜凝深知鲁莽闯进去瞎碰运气是万万不可的。
这一次她要用的,是计谋。
金玉丸非同小可,北澧侯必定藏在一般人找不到的地方,与其浪费时间自己去找,不如让他亲手奉上。
现在小阿饼走了,唯一让顾夜凝放不下心的就是秦晚衿,为免牵连她,最妥帖的方法就是做她的对立面,假意做北澧侯监视她的眼睛,如此即便事情败露,也能撇清她的关系。
说来可笑,从前她游走刀尖送人绝路,如今竟学会了替他人谋求生机?
人真的都会改变吧,因为另一个人而改变。
也不知道楚子逸现在身居何处?在做什么?虽然她不能陪在他身边,至少她可以陪他看同一个月亮。
想到此处,顾夜凝悄无声息的推开了窗,跃上了屋顶。
登高远望,眼皮底下是沉睡了的郸阳城,夜色掩盖了角落里每一处血污,伪装的无比安静祥和。
顾夜凝抱着自己的膝盖,静静的靠着,夜风呼啸,终于觉得有几分冷。
背后猝不及防的有一条厚厚的披风盖了上来,顾夜凝警觉的回头,竟看见了季无忧。
“你怎么还在这里?小阿饼呢?”她担心的问。
季无忧笑嘻嘻的在她身边坐下:“放心,他好着呢,漂亮姑娘独自一人赏月未免太凄凉了些,不如让我陪陪你。”
“我有话问你。”顾夜凝正好要求他一个解释,一把勒住他的脖子质问道:“你为什么要骗我?”
季无忧:“我骗你什么了?”
“你根本没有金玉丸,为什么要拿假的骗我!”
“我要不说真的有,你能一直跟着我嘛……”
“你!”顾夜凝气的恨不能勒死他算了,他一个信口胡言耽误了她多大的事!
“你不必这般生气,金玉丸弄不到,我给你去弄点银玉丸、铜玉丸、白凤丸补偿还不行嘛,这些可都不便宜呢。再说了,你要勒死了我,那小结巴谁去保护?”
被戳中软肋,顾夜凝不得不放开他道:“过去的事我既往不咎,但是从今往后再在我面前耍心眼耍小聪明的话,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季无忧揉着脖子不乐意道:“喂,你这人怎么这么铁石心肠,本公子对一只猪这么好,它也该感激的对我哼哼两声了吧?”
“因为我不是猪啊。”顾夜凝把披风丢回给他:“不像你,比猪还蠢。”
“蠢人自有蠢福,你看我一蠢,你就关心我了,不失为一桩好买卖。”
顾夜凝捂住耳朵,听不下去。
季无忧无视她的嫌弃,死皮赖脸的贴过来道:“喂,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我看这郸阳城也挺好的,要不咱们安顿下来好好过日子得了?要是你住不习惯,搬去大兴城也行,总之……”
“季无忧,我不跟你算账并不代表原谅你,何况我心里有人了,你不必白费力气。”顾夜凝侧过头去,望着大兴城的方向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季无忧酸溜溜的咧了咧嘴:“我早看出来了,不就是水神庙救你的那个家伙么,瞒了这么久,怎么突然说出来了?”
顾夜凝心里沉沉的,没有回答他。
季无忧冷下脸色,掰过她的脸幸灾乐祸阴笑道:“那天他穿着睿王将士的铠甲,睿王的人是活不过这个冬天的,你与其跟了他做寡妇,不如做我的人,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闭嘴你!”顾夜凝抬起手佯装要揍他:“他洪福齐天,才不会死的。”
“那我就杀了他。”
“你要是敢杀了他,我就杀了你。”
季无忧不屑挑衅:“你杀我?舍得吗?再说了,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这辈子要是死在你手里,去了阴间便是你的鬼,到时候天天缠着你。”
“他若死了,你觉得还能在人世间寻得到我?”顾夜凝一字一句吐出来,毫无玩笑之意。
季无忧愣住了,指腹发凉显然被酸的不轻,眯着眼睛恨恨道:“你就这么喜欢他?”
“是啊。”
顾夜凝没有丝毫否认。大战将至,谁也不知道明天和死亡哪个先来,她早不需要再隐瞒自己的感情了。
“那我呢?难道就没有一点点的动心吗?”季无忧一双丹凤眼里露出阴郁的不甘心:“我究竟哪里比不过他?”
“你……”
“秦晚衿!”一声暴呵打断了顾夜凝的话语,沉睡中的秦晚衿更是从床榻上惊坐而起。
谁都不曾料到,北澧侯这个魔鬼才离开不久怎么又来了。
“你快走!”顾夜凝推开了季无忧后,飞快的跃下屋顶,从后窗闪回了屋子里。
北澧侯的声音令秦晚衿闻风丧胆,她如一只惊弓之鸟般,被卡在梦境与现实交接的缝隙里,分不清那一声“秦晚衿”是虚幻还是真实。
她本能的用被褥包裹好自己寻求安慰,本就凹陷的眼眶仿佛变成两口枯井,满是望不见底的无助与恐惧,直到看见了顾夜凝,才如释重负般镇定下来。
让顾夜凝乍舌的是,镇定下来的秦晚衿眨眼间迅速切换成了她最初见到的冷漠模样,与方才判若两人。
如何快速的掩饰自己的情绪,是这半年多水深火热的生活唯一教会她的东西。
“保重你自己,不要轻举妄动。”她语速飞快的叮嘱了一句后,北澧侯便以他们所熟知的方式出现在屋子里。
他似是喝了不少酒,粗暴的踹开了房门,醉醺醺的走过来一把拎起秦晚衿到面前,喷着令人作呕的酒气道:“秦晚衿,你是不是生来就是为了与本侯做对?你终日不给本侯好脸色看也就罢了,你儿子居然敢扮猪吃老虎蒙蔽本侯,偷偷溜回大兴城帮着睿王那狗贼攻打本侯?”
秦晚衿短暂的一怔后,突然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我早就告诉过你,我的孩儿不会那么轻易死掉,他一定会留着性命来杀你!莫弘之你不用太生气,等他杀到你的面前,到时候你再慢慢生气吧。”
啪的一个巴掌落下,清脆狠厉,秦晚衿的脸上顿时肿起五根手指印,北澧侯抽搐着眼角,咬牙切齿的逼过来:“七殿下和他那个死掉的爹一样的愚昧可笑!难道他天真的以为打败了本侯就能登上皇位?是不是在你们眼里,本侯是唯一的弑君者?”
“难道不是么?”秦晚衿身子瘦弱,却没有半分畏缩的样子。
北澧侯仰头疯癫大笑:“哈哈哈哈!是,本侯是砍了狗东西的脑袋,但砍下他脑袋之前,他就已经中箭了!睿王才是最卑鄙的那个人!自始至终都是!”
想不到先帝驾崩的真相竟是如此,顾夜凝心头冰凉冰凉,什么手足之情什么君臣之谊,在皇权富贵脚底下,都不过是一个分文不值的屁。
“那你当初应该去杀睿王啊!为何要对我的孩儿赶尽杀绝?你和他根本没有分别!不要再拿这些可笑的借口安慰自己不安的良心了!”秦晚衿据理力争。
“安慰?本侯将得天下,成万世之王,还需要安慰?要论良心,最没良心的是那个死掉的狗皇帝!”北澧侯掐着她的脖子压到墙角处死死的扣着,眼里腾起浓浓杀气。
此时的他已然是一条失去理智的疯狗,随时可能折断秦晚衿的脖子,要了她的命。
初入宗门时,宗主有云,做杀手第一要义必为铁石心肠,视命为草、视死为常,唯视宗主令为天纲。
这么多年,表面冷漠无情的顾夜凝依然没有学会这一条。她看着秦晚衿痛苦而不屈的样子,即便明知外面守满了随身而来的持刀侍卫,明知自己可能无法全身而退,也依然做不到视若无睹。
这可是楚子逸唯一的亲人啊!
楚子逸为天下苍生忍辱负重舍身取义,奈何苍天却无悲悯之心,把所有的磨难责任压力和痛苦都强加于他一人身上。
凭什么?难道就因为他是先帝的儿子?这不公平!
顾夜凝永远清楚的记得他在大沥城提起他母亲时,语气里疼痛的隐忍和无可奈何。
那时他说,他的伤感是骗她的。事实上,说骗她的这句话才是真正骗她的。
顾夜凝站在北澧侯的侧面,暗暗抽出了袖中的短剑,半低着头,无声的往前挪了过去。
她绝不允许北澧侯再伤害秦晚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