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转念又改了口,握着顾夜凝的手,像看一个孩童一般怜爱的看着她:“姑娘,我看得出来,你和这里的人不一样,趁现在还没卷进是非之中,快离开这儿吧,越远越好。”
顾夜凝恍惚间想起她死去的娘亲,眼前这个算不得年轻的女人,在这一刻给了她渴望得到却早已失去的温暖。鼻腔一阵酸涩,她亦回握住她的手道:“你可曾想过离开?我可以带你走的。”
秦晚衿背过身去,拒绝的无比决断:“你走吧,我要呆在冷院,哪里都不会去的。”
顾夜凝不明白,她明明活的痛苦,为什么不肯离开?
这时候,憋在床底下的季无忧终于呆不住了,爬出来拉她到身边,提议道:“北澧侯虽未抓到我们,但他疑心极重,此时城里必定加强戒备等着我们自投罗网,我看你倒不如留下来,换身下人的衣裳顶替那个婢女,安全稳妥不说,还能呆在夫人身边,有个照应。”
“那你呢?”顾夜凝问。
季无忧假模假式的长叹一口气,拖出小阿饼狡诈的笑道:“夫人,你一个人闷不?以后就让本公子和这小结巴陪你聊天可好?”
秦晚衿写满“哀莫大于心死”的脸上终于出现了罕见的抽搐,本能的往后推了一步,保持距离道:“我喜欢哑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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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阿饼终于醒了。
一晚上接连挨了两次凑,刚醒来脑子还不太好使,眼睛溜溜的盯着顾夜凝和季无忧老半天才断断续续回想起来先前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为躲避恶徒捉拿躲进了北澧侯的府里。
惊到了一只猫。
突然黑屏。
场景换成了陌生的屋子里。
看见一个死掉的婢女。
继续黑屏。
再度醒来的时候,死掉的婢女已经不见了,换做了一个面容憔悴的陌生女人,看得出旧时风姿绰约,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小阿饼情不自禁的抠了抠朝天的鼻孔:[所以现在,事情进展到哪一步了?]
他眨巴着眼睛,缓缓开启嘴巴:“这这这这是……”
“这是秦夫人。”顾夜凝觉得,秦晚衿一定不愿意别人称她为莫夫人。
秦晚衿客气的微微颔首,以示彼此认识了。
既是认识了,就无须拐弯抹角,她应允了季无忧的建议,让顾夜凝冒充死掉的婢女留在她的冷院中。
那婢女是北澧侯派来伺候顺带盯着她的,北澧侯杀人素来随心所欲,每每心情不好,想杀就杀。秦晚衿冷院里的婢女三天两头换个不停,如今是连管事的曲免都记不清婢女到底是哪个了。所以顾夜凝要冒充,只需稍作乔装,并非多大难事。
更重要的是,秦晚衿孤独的活在这冷冰冰的囚笼里,身边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对她来说都没有分别。
但接受顾夜凝并不意味着接受季无忧,在秦晚衿眼里,他和杀人如麻的北澧侯并无多大的区别,他杀婢女时眼底里发自骨髓的那种冷,与北澧侯是一样的。
她以男女共处一室有伤风化为由,拒绝了他们留下来的请求,至于他们何去何从,她不关心,也不想关心。
季无忧见自己说服不了这个顽固执拗的女人,只好转攻顾夜凝。
他摸透了她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干脆扒拉着她的胳膊撒起娇来:“漂亮姑娘,你替我说说好话嘛,你就忍心我和小阿饼流浪街头自生自灭?”
“不忍心,但你带小阿饼离开这里,我才会不至于时刻觉得担心。”顾夜凝坦言。
季无忧自动过滤小阿饼三个字,闪烁着欣喜的目光问:“漂亮姑娘为我担心?”
“是啊!担心你照顾不好小阿饼啊!”
“嘿嘿,我的漂亮姑娘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不承认也罢,反正就是这个意思。”季无忧心情大好,终于答应带小阿饼离开。
不过他有一个条件,那就是每日黄昏得回来冷院看望顾夜凝一回,并且再三威胁秦晚衿不要胡言乱语,若是顾夜凝出了什么岔子,非要她好看不可。
秦晚衿并不怕他,只面无表情的瞥了他一眼后,转过身去。
老女人,还会摆架子?季无忧不予理会,只当作她答应了,即便她不答应,与他也没有影响。
北澧侯府怎么了?他可是上天入地无人可挡的季无忧,就算哪天面对面撞上了北澧侯,他的脸上都不会有丝毫的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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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天亮还有三个时辰,窗外的月光朦朦泛着白光,浅白的底色中隐约参杂着斑驳的树影。树影之下,先前被惊吓的杂毛野猫正瞪着一双祖母绿般剔透的眼睛对着冷院的方向喵喵的叫。
时值巡逻卫交班,季无忧抓住空档悄然无声的推开门,带着小阿饼从原路退了回去,转眼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屋子里只剩下了顾夜凝和秦晚衿两个人,顾夜凝终于可以放心大胆的,和她聊聊了。
“再过几个时辰就要天亮了,一夜未歇,秦夫人可要睡会儿?”顾夜凝试探着套近乎。
秦晚衿淡泊的笑笑,走到梳妆台前坐下,对着模糊不清的铜镜梳理着自己的长发道:“你来这里是想要得到什么?说吧。”
松垮的衣袖从抬起的手臂处滑落下来,光线好时,顾夜凝才发现她纤细的手臂上有一道狭长的伤疤,结成粉色的突起,触目惊心。
在灵魂死亡之前,她寻求过□□上的解脱,失败了。
旧的伤疤上被今夜的绳结磨出新的伤,秦晚衿却仿佛毫无痛觉一般,连创口都不做清洗。
□□上的创口愈合之后便不会再疼,可心里的创口却只会永无止境的溃烂,无情的蚕食所有的意志、勇气和希望。
也许唯有将自己变成一具行尸走肉,她的心,才不会那么痛了吧?秦晚衿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早记已不起来从前意气风发的模样了。
顾夜凝走到她身边蹲下,紧紧的握住她的手坦言道:“我想要北澧侯的项上人头。”
雕花牛角梳从手中滑落,掉在地上摔成了三段,秦晚衿僵在凳子上,整个人不住的颤抖起来。
骨瘦嶙峋的手紧紧的捏成一个拳头,无神的眼睛里燃起了短暂的希望,瞬间又黯淡了下去。
秦晚衿悲凉的转过头来,看着顾夜凝摇摇头道:“你做不到的。”
秦晚衿卿卿抚摸着手上的疤痕,绝望的说:“他连我杀自己的机会都不给,又怎么会给机会让别人杀了他呢?他手下这么多人,我们两个弱女子,斗不过的,不要白费力气了。”
“我看见院子里种着寒椿树,也许我们可以试试下毒。”顾夜凝记得萧瑟教过她,寒椿树的嫩叶与茶同煮,清凉提神如同薄荷,可它树干中新鲜的汁液却有如剧毒,一口险象环生,两口无力回天。
外头的院子里有的是寒椿树,只要找颗粗实的凿个洞取些汁液来想办法让他喝了,还怕毒不死他?
是的,毒不死他。
秦晚衿苦笑着摇摇头道:“有寒椿树又如何?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他手里有一颗丹药,中毒后马上服下,可迅速化解毒素,且从此百毒不侵,别说是普通的毒药,即便是阎王殿里的索命之物,恐怕也奈他不了何。”
怎么又来个百毒不侵?顾夜凝震惊:“夫人所言的丹药……莫不是……金玉丸?”
“金玉丸乃先帝秘讳,你是如何知晓的?!”这回轮到秦晚衿震惊了。
[因为我吃过。]顾夜凝并不打算和盘托出,只解释道:“先帝都死了半年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他的那些所谓秘讳,一传十,十传百,早都不是什么稀罕事了。”
“也对。”秦晚衿无心计较真假,弯腰去捡地上摔碎的牛角梳子。
顾夜凝亦蹲下来,随口感叹:“世事无常,先帝怎么都没想到,他辛辛苦苦秘炼金玉丸,到头来却做了他人的嫁衣,我在大兴城见一个贼就偷到过一颗。”
“呵……姑娘此言差矣,世事无常是真,被贼盗取是假。”秦晚衿否认:“先帝一直对先皇后之死难以释怀,甚至总担心身边会有其他人再次死于剧毒,于是秘密派人炼制了三颗,一颗给自己,另外两颗则给一个被他养在宫外当作先皇后替身的的女人和她的孩儿。只可惜先帝到死都没有吃到金玉丸,自己的那颗落入了北澧侯手中,另外的两颗则与他的孩儿一道滚落山崖,葬身……”
不知不觉中,秦晚衿已然泪流满面,说不下去了。她手中拾起的半块牛角梳随便无声的扎进她的肉里,鲜血与她无声的眼泪一道坠落在地上。
每一滴,都重重的击打着顾夜凝的心。她不敢妄加揣测,可她又不能不去揣测,眼前这个女人的真实身份。
她对北澧侯的恨入骨髓,对宫中秘讳的了如指掌,对坠下山崖死去之人的痛惜,以及北澧侯对她的暴戾虐待。
一切的一切,唯一的原因只可能是,她就是那个北澧侯眼中夺走了先帝对先皇后所有的爱的女人。
七殿下的亲生母亲。
“你口中的那个女人,其实就是……你自己吧……”这个答案,让顾夜凝既激动又紧张。
秦晚衿没有作答,只含糊其辞痛苦的呢喃着:“那个女人早就死了。”
“可她的儿子还活着。”顾夜凝并未说出楚子逸的名字,只壮起胆子一字一句的试探着。
正欲坠落的眼泪骤然静止在秦晚衿的眼眶里,晦暗的眼底亮起了希望的光芒,她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顾夜凝,急切而不安的问:“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说,她的儿子还活着。”
“你又是谁?”
“我是……愿为他舍身赴死的人。”顾夜凝掏出耳曦赠给她祈福的黑纹小石头摊在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