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男子的模样渐渐模糊,困意全无的商其从硬床板上坐起来,走到桌边提起酒坛子大饮了一口。
辛辣的酒精刺激着他的喉咙,让他变得越发清醒。
他望着窗外模糊不清的月亮,暗自神伤。这么多年过去了,老天爷何时才能把他的兄弟还给他?他如今是死是活,又身在何处呢?
他默默的从腰带里取出一枚熏成黑色的小骨头,闭上眼睛祈福道:“耳曦,一定要替我保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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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望水殇人间泪,万千枯骨万千魂。
无望河水岸,清澈的河水冻成了冰,冰面之下,是一个个眼眶空洞的骷髅碎骨,或仰面注视着上头的来人,或遥遥的望着远处的不可企及的故乡。
萧瑟与顾夜凝从宗门的绝壁处抄近路,终于抵达了无望河。
河对岸风平浪静,连风吹过草的声音也没有。正是这样的安静,越发令人毛骨悚然。
这是一道生与死的界限,一旦跨过去,没人会知道将要面对什么。萧瑟站在顾夜凝身边,不忍她吃苦受罪,忍不住开口问:“师妹,今日这无望河,过了便再也回不来了,从前你从不在乎权政纷争,如今为了楚子逸的五十万两而卷入其中,值得么?”
“值得。”顾夜凝回答的异常坚定:“虽然因为楚子逸而卷入政权纷争非我本意,但我从不后悔认识他。”
“你喜欢他。”他说不清此刻心里是高兴还是难过。
明明是人人心知肚明的事,拿到嘴上说时,立马被顾夜凝凶巴巴的瞪了他一眼:“除非我同意,否则你一个字都不能说出去!”
萧瑟毫无意外的又怂了,缩着脖子道:“哦……”
日常挨骂过后,萧瑟伸手牵过顾夜凝的臂弯,与她并肩踏上了无望河的冰面,此时他的身体已恢复了大半,没有太大问题了。
薄薄的冰面在他们脚下发出咯吱的声响,随着他们落下的每一步,裂出长短不一的碎纹,最后终于在他们踩上对岸土壤的瞬间彻底崩开,四分五裂。
他们身后,已无退路。
“走吧。”顾夜凝不以为然,率先向北澧侯的地盘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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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望河之北,是比大漠腹地更荒凉的地界。
北澧侯兵强马壮,搜刮的皆是平头百姓的民脂民膏,强制征兵摧毁了不少的村庄,失去劳动力的家庭只剩下一群老弱妇孺在生死边缘苟延残喘,饥饿的迫使他们掘地三尺,连风干的牛粪都翻出来吃进肚里。
这是人间地狱,地狱人间。
顾夜凝与萧瑟一路深入,直到接近了北澧都城郸阳城,才感受到了一点人世间应有的样子。
北澧侯亏待谁都不能亏待了自己,郸阳城是他的据点,城里头的人日子自然也就过的相对滋润些。
但这并不是顾夜凝需要关心的事,她唯一要关心的,是怎么与商其碰面。今日天色已黑,错过了碰面的时机,唯有等明天了。
放松下来后,顾夜凝才感觉到又累又饿,身上的皮肉伤也一阵阵隐隐作痛。
她指了指前方一座隐约扑闪着亮光的小破屋道:“师兄,你体内的软骨散还需要几个时辰才好彻底散去,我们今晚先找户人家借宿一宿,梳洗梳洗再寻些吃食,休息好了,等明日黄昏时,再与商其汇合。”
“师妹心细,那我们过去问问吧。”萧瑟附和道。
此时荒地里暗无点光,那户农户屋子里的光就显得越发明显,顾夜凝与萧瑟两人皆恐自己莫不是看花眼了,忐忑的小跑上前一探虚实。
幸运的是,那屋子里亮的确实是烛火,而非尸体腐烂燃烧的“鬼火”。
这农户是土夯的屋子,院子破破烂烂很是陈旧,门前的雪应是刚清过,扫出一条窄窄的小路。
终于能有个温暖落脚的地方了,顾夜凝很是欣喜,拉起萧瑟便推开了形同虚设的篱笆门。
踏进院子里的一瞬间,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向顾夜凝袭来。
她仿佛隐约看见一个模样粗野的男子一掌卸掉了农户家的门,她跟着那男子走进去,告诉藏在桌子底下的农妇她不过是和夫君来借宿一夜。农妇毫无防备的答应了,带她进了房,房里只有一张炕,底下烧着火,她安稳的睡了一夜,在某个人的身边。
那是她第一次在那个人的身边安睡,那时候令她牵肠挂肚念念不忘的,还是那个人的金矿。
“楚子逸……”
这一刻,她竟如此想他。
似曾相识的场景,一晃眼,彼此之间却已隔了万水千山。
与君一别,无望河两岸,遥遥相望,不知何方。
“师妹,你怎么了?”萧瑟的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打断了她的思绪。
顾夜凝回过神来,故作平静道:“没什么,走吧,去看看有没有人在,小声点,别吓着别人。”
“你如今是越来越温柔了。”萧瑟说笑着上前轻叩了叩门道:“请问有人在吗?我与小妹路过此地,想借宿一夜。”
怎料门未扣紧,随便推了一把便吱嘎一声敞开了。屋中格局简单一目了然,至于有什么人在,自然也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一个衣着光鲜的男子环着双手,侧身靠在另一扇门的门框上,单脚踮地,一副潇洒模样。
那欠揍的嘴角,萧瑟化作灰都能认出来:“怎么是你?”
季无忧无视萧瑟的存在,潇洒的捋了捋头发,越过他肩头将灼灼目光落在顾夜凝的身上,朝她隔空一个飞吻道:“漂亮姑娘,有缘千里来相会,我们又见面了!”
冤家路窄,顾夜凝气的恨不能时间倒回重新来过:“我与你还真是孽缘。”
“哈哈哈!”季无忧大笑着回答:“孽缘也是缘。”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她问。
季无忧撅撅嘴,半真不假道:“心有灵犀,在这儿等你啊~”
“神经病。”顾夜凝懒得再多问一个字。
萧瑟见势,侧过身小声征询道:“师妹不要勉强自己,不如我们再找找其他过夜的地方?”
顾夜凝回头瞥了眼屋外,乌漆麻黑一片不说,自己浑身脏兮兮又冷又累又饿的,实在是倦怠的不想再动了。
她虽不怎么待见季无忧,但他至少不会害她,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留下来算了。
看他换了一身干净衣裳神清气爽的样子,她越发果断的迈开步子道:“那就请有缘人请我们兄妹二人吃些酒水,借宿一夜了。”
见她当真要往屋子里去,萧瑟连忙拉住她道:“师妹?”
顾夜凝安抚的拍了拍他的手后推开,毅然走了进去。
季无忧得意的对萧瑟露出一个得瑟的表情,气的萧瑟吹胡子瞪眼却也不能将他如何。
季无忧素来对顾夜凝热情,非要带着她到处参观参观,既是寄人篱下,顾夜凝也不好拒绝,心不在焉的跟着随意看了一圈。
这屋子虽小,五脏俱全,里头吃喝用具样样不少,完全不似外头看起来那么破败不堪。
最重要的是,屋子里头有两间房,她总算也有一个人踏踏实实睡一觉的日子了。
她心情尚可,随口调侃起季无忧道:“热情的跟猴子献宝似的,怎么,你是准备把屋子卖给我了不成?”
季无忧挡在她身前嬉皮笑脸道:“我又不是生意人,做事从来都凭喜好,对漂亮姑娘你……只送不卖~”
“天下还有这种好事?”她可没那么天真,说什么信什么,即便是真的,她有楚子逸大宅的房契在先,还稀罕他季无忧的破茅房?
“是啊。”季无忧弯着丹凤眼贴过来,坏笑着问:“送你做聘礼可好?”
此言正巧被跟进来的萧瑟听了去,激的浑身上下腰不酸了腿不疼了,力气也都回来了,瞪大了眼睛横插到两人中间,护着顾夜凝正义凛然道:“聘什么礼!我们借宿一夜便走!你留着自己住吧!”
可怜萧瑟不了解季无忧是什么人,他随心所欲惯了,一张脸说黑就黑,但凡有人惹了他不高兴,手里的剑分分钟就架上对方的脖子。
比萧瑟脖子上的剑更冷的,是季无忧的眼神,他面露杀气的问:“你这么紧张做什么,这年头,舍得送屋子做聘礼的人可不多,你师妹难得遇到我这么个良人,你一个劲的搅合,不如让我杀了算了。”
季无忧幽幽的等着萧瑟服软,没想到萧瑟今时不同往日,居然不按常理出牌,伸长了脖子往前凑,大嗓门逼他道:“杀呀杀呀!有本事你杀呀!你杀了我,看我师妹怎么弄死你!”
季无忧冷血无情的表情险些没绷住,愣了愣后,强撑住气势再度恐吓道:“嗓门大什么大!你别以为我不敢!”
这一回,萧瑟更激进了,亲自动手握着他的剑道:“来呀来呀!”
“怕你啊!”
“来啊!”
“怕你啊!”
“来啊!”
两个大男人莫名其妙变成了菜市口的无赖泼妇,嗓门一个比一个大,却干动口不动手,有雷声没雨点,哇啦哇啦干嚷嚷了老半天都没分出个胜负,听的顾夜凝头大。
进屋半天,澡没得洗饭没得吃,就听两人为了点无聊的烂事吵吵吵吵吵,吵个没完。
他妈的有病吧!闲的慌啊!
她终于忍无可忍,调头又转了回去,指着两人提议:“你们要不出去打一架得了?打死一个是一个!”
说完就怒气冲冲的摔门而去。
“你去哪儿?”两人这回倒是出奇的一致。
“捡点柴火,炉子里的火快灭了,我可不想冻死在夜里。”
“我陪你去!”两人再次异口同声。
“跟来可以,但是不许说话!”顾夜凝捂着头,崩溃的自管自走了。
“哼,不跟你一般见识!”萧瑟深知顾夜凝怕冷,狠狠的白了季无忧一眼后,快步追了出去:“师妹你坐,我去捡就好!”
“看看自己献殷勤的这副嘴脸,啧啧啧~”不甘落后的季无忧跟出来一脸鄙夷。
萧瑟:“要你管?”
季无忧:“管你怎么了?”
萧瑟:“要你管?”
季无忧:“管你怎么了?”
顾夜凝一头绝望的砸在门框上,长叹气道:“天……怎么又开始了……”
而这时,屋外不经意的闪过一道人影,吵的正在兴头上的萧瑟警觉的眼神一闪,总算从泼妇变回了杀手,果断的从窗口跃了出去,当即擒住按在地上:“你是什么人!鬼鬼祟祟在外面偷听想干什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