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承认,这池子里的水可真热乎,泡在里头浑身舒服,把连日赶路的疲劳都驱散了。顾夜凝在里头游了一圈,享受至极。
要不是耳曦等着,她简直想躺里头睡了算了。
心满意足后,她游到池子边,起身准备穿衣裳,眼角却瞥见暗处有一道影子一晃而过。
[有人?!你以为躲起来,本姑娘就看不见你了吗?]
那道黑影的体型比先前瞧见的任何一个汉子都短了一大截,鬼鬼祟祟,行此窥视之举,所谓何图?
顾夜凝沉下心思假装没发现他,举动自然的弯腰甩过一旁的衣裳裹在身上,手在进袖子的同时,柔和的眼神突然变得凌厉,低抬起眼皮,对准暗处的人影便甩出了她袖子里的短剑。
短剑仿佛生了眼睛一般精准的飞向暗影,此等趁人不备的招式在顾夜凝手里从未失过手,只是这一回,短剑击在目标上发出的却是清脆的一声响。
居然躲过去了。
她直起腰,回到了许久不曾露面的女杀手的模样,冷冽的蹙起眉头:我没有眼花,方才肯定是有人,而且,是一个莫测的高手。
“好了没?”外头传来楚子逸的催促声。
顾夜凝缓下脸色,楚子逸身份特殊,在摸清情况前冒然把这件事告诉他显然并不是最明智的选择,还是找机会见一见萧瑟更为妥帖。
于是她默默的把衣裳穿好,走出了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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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就听闻北方族人喜欢吃烤全羊,拔毛放血洗净之后,捆在粗木棍子上炎火炙烤,来回翻转上千次,烤至羊皮微焦发脆,拿刀切开有肥厚的油脂流出,就表示烤全羊成功了。
锋利的刀刃一道道划开脂肪层,将整只羊的身体切成小块,仅留末端一点肉连在骨头上不至于掉下来,围在一起等吃的人会在这个时候蜂拥而上,扯断皮肉间那最后的一点联系,整块塞入口中,大快朵颐。
这样的描述听起来让人垂涎三尺,除了那些闻不惯羊膻味的人。
顾夜凝就是那个闻不惯的人。
她跟在楚子逸身边,越往烤全羊的地方走,胃里越翻滚。
那地方在另外一顶帐子里头,那帐子比她今日见过的任何一顶都要大,顶上铺着羊毛毡,毡子上涂满了怪异的图腾,与神坛地上的那些倒是有几分相像。
帐子角上一样挂着骨铃,打磨的并不光滑,帐子外头挂着不可多得彩色碎布,风来时,碎布随之翻滚舞动,伴随着骨铃间彼此的摩擦声,令人牙根一阵阵发酸。
这些刻意营造出来的热烈欢喜,不仅没让顾夜凝兴奋期待,反而压抑的心惊肉跳。
她眼前挥之不去先前的那个黑影,寨子戒备森严,那个黑影只有两种可能,他们自己的人,或是高手,一个足以打破喇也禁术的绝世高手。
耳曦的天真无邪和充满秘密的寨子,哪个才是更真实的存在?
她悄悄看了眼楚子逸,他到好,闻着扑鼻的烤全羊香味,大步流星的一个劲向前冲:“好香啊,走快点。”
“楚子逸!”她小跑起来才跟上他的脚步。
“怎么了?”楚子逸回头。
顾夜凝欲言又止:[你就没觉得这里古怪的很?]
楚子逸后退了几步,似看透了她的心思,二话不说便握住她的手道:“过两天我们就离开这里了,你跟在本公子身边,别怕。”
他的眼神,温暖的如阳春三月的阳光,和煦明媚,照进了她的心房。
顾夜凝不敢想象今天究竟是怎么了,他一次又一次的对她施以温柔。
“嗯。”她冰冷了数年的眉眼间,蜿蜒出一道曲线,轻轻的向上扬起,像极了她此刻难以言喻的心情。
“我不怕。”她轻轻回答:“我只是……”
“额啊!!!公子!!!”背后突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吼声打断了她未尽的话语。
顾夜凝本能的脱开他的手掌,回过头去,只见蒙椋肩披着一条崭新的狼皮袄子,头戴狼头毛帽,大摇大摆的走过来,乐乐呵呵的露出一口大牙。
若非旧识,顾夜凝还真要将他当做大漠里的汉子了。
“你怎的弄成这幅打扮?”楚子逸显然也意外的很。
“还挺合身不是?”有人插话进来,原来是商其君,他依旧是先前的着装,以至于太不显眼,几乎都忽视了。
顾夜凝认同的点点头,商其见了唇语道:“一摸一样是不是!”
她忍俊一笑,生怕被蒙椋发现,连忙移开了视线望向远处。
没想到她的笑容,在这一刻定格住了。
她又看见了那个黑影,这次离的虽远,可她确定,她就是看见了,并非恍惚。
顾夜凝不禁蹙眉,到底是什么人?此人莫不是冲着楚子逸来的,倘若他当真是七殿下,明明活着却要让世人误会他死了,其中必有蹊跷。
她不由得联想起大沥城遇到的宗门杀手;联想起楚子逸对喇也说的那些豪情壮志的话;联想起萧瑟说夏绻千方百计藏匿在这里的事。
种种的种种,都在隐晦的暗示她,麻烦马上就要找上门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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宾客陆续入帐,宴席开场。
骨铃被风吹的一颤一颤的,耳曦穿着喇也送她的新衣,舞姿曼妙的跳了起来。
她年纪虽小,却已出落的亭亭玉立。太平盛世时,巫族的女子也算是出了名的好看,各个风姿绰骨,风情万种。
一曲下来,蒙椋站起来带头鼓掌:“公主跳的真好看!”
耳曦骄傲的嘿嘿笑着,没头没脑的道了句:“一日春风十里河。”
“最是此间好时节。”林庭书饮着烈酒,迎头接了上去。
耳曦愣了愣:“你怎么知道我和小阿哥的暗号?”
林庭书并不觉得此举唐突,反而大大方方解释道:“公主恕罪,公子曾与我提起过公主,说公主天真活泼,正如一日春风十里河,最是此间好时节,方才见了公主的曼妙舞姿,一时情不自禁,冒犯了公主,还请公主见谅。”
“真的?小阿哥提起过我?!”耳曦小脸红扑扑的,像极了树上熟透了的小柿子。
楚子逸拉了顾夜凝在身边坐下,随意的点点头道:“可不是么,本公子才教导过夜凝,身为女子,就该像耳曦一般,多些活泼笑容才是。”
[放屁!你何时说过这些话?]顾夜凝瞪着他又不好揭穿,只得笑里藏刀的问:“公子觉得,我不活泼吗?”
说着,她便暗中伸手过去,想让他尝尝她掐起人来要多活泼有多活泼。
三根手指不动声色的探上他的衣角,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不想今日她的小计谋在他面前次次落败从未成过,这次也不例外。
手被他牢牢抓在掌心,她只好尴尬的呵呵傻笑。
楚子逸既不惩罚她,也不松开她,反而学着她的样子一并呵呵笑着。
你来我往,看的耳曦脑子转不过弯来:“小阿哥,你笑什么?”
“没什么,高兴。”他说。
顾夜凝几次努力皆逃脱不掉,干脆也懒得再做抵抗,反正她伸的是左手,不影响吃东西,倒是楚子逸他自己,一会儿看他拿什么使筷子~
关于耳曦的话题最后在楚子逸打哈哈中稀里糊涂的过去了,烤全羊也终于在蒙椋的迫不及待中呈了上来。
金色微焦的烤全羊串在粗实的木头上,滚烫滚烫的,发出兹兹的油脂声。
香气四溢,一群人早已经按耐不住,宴席开场便毫不客气的大快朵颐起来。
除了顾夜凝和商其。
商其一个外来人,当初受楚子逸之托留在大漠,一留就是好几个月,一日三餐顿顿不离羊肉,别说是羊肉了,纵然是天上的龙肉,都吃腻了。
他拖着腮帮子,两眼无神,无所事事,心想自己怎么这么惨啊,等着宴席结束了,非得去找点别的野味吃吃。
东张西望之际,发现顾夜凝居然比他还惨,身边的楚子逸胃口大开却又仿佛断手断脚了一般,张着嘴巴只会嗷嗷待哺,心安理得的享受着顾夜凝一筷子一筷子的喂进嘴里,还时不时的就上一口酒。
而她自己,显然闻不得羊膻味,一脸嫌弃,一口也没吃。
[看来今儿个晚上,我得多弄一份野味了。]
商其仰头又喝了一杯酒,摇着头轻笑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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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足饭饱,酣畅淋漓,硕大的烤全羊连脸上的肉都被吃了个干净。
蒙椋痛快豪饮,醉的东倒西歪,情绪失控大哭起来:“老子……老子砍死你个乌龟王八蛋,老子瞎眼看错人,你妈的个白眼狼,等老子杀回大兴城……”
林庭书不满的连忙捂住他的嘴,斥责道:“不知所云!”
“哈哈哈没事没事!接着哭,接着哭啊!哈哈哈哈!”耳曦也喝的晕头转向,压根没听清蒙椋在哭诉什么,反而觉得这么个粗糙汉子哭唧唧的模样十分有趣,从主位上踉跄下来,拽着他的耳朵非要逗他一逗,痛的蒙椋嗷嗷地叫。
“耳曦,时辰不早了,不如散了吧。”楚子逸拉住她的手腕,阻止道。
耳曦醉意朦胧的往他怀里一靠:“嘻嘻……好!小阿哥说散了,我们就散了!耳曦最听话了!”
“那便好。”楚子逸拖着她两条胳膊,转手挂到商其的脖子上:“交给你了,我回去了。”
“喂!怎么又丢给我!你自己干嘛去!”商其被勒着脖子难以动弹,急的暴跳如雷。
楚子逸不仅不理他,反而突然两腿一软,歪头靠到了顾夜凝的身上,虚弱无力的说:“我也喝多了,夜凝,快扶本公子回帐子休息。”
“喝多了,那你倒是吐啊!”商其才不信他的鬼话,竭尽全力拖着耳曦往前追了两步。
“呕!”身后的蒙椋合时宜的吐了出来,不偏不倚的喷在商其的背上,滴滴答答,顺着衣袍的纹理缓缓淌下。
眼看商其跟着一阵反胃,楚子逸揽着顾夜凝趁机飞也似的溜了。
“你不是喝多了么,跑起来腿脚还这么利索。”出了帐子,顾夜凝忍不住鄙视他。
楚子逸听了,两腿再度发软,重新靠上她的肩,装模作样道:“哎呦,我真的喝多了,我走不动了,腿发软……”
顾夜凝无语的翻着白眼,突然灵活一闪,跑了出去:“走不动就原地呆着看看星星吧,恕我不奉陪啦~”
“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主子了?”楚子逸喊话过去。
“对债主恭敬一点!”顾夜凝头也不回的挥挥手,转眼便没了影。
“无法无天。”楚子逸笑意盈盈的摇摇头,并没有追上去。
他仰头遥望,此时大漠幽蓝色的夜空上布着一轮洁白的皓月,群星闪烁,与之交相辉映,无边无际。
大漠的夜晚如此美妙,楚子逸驻足静静欣赏了许久,毕竟下次再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