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汤稠白,碧绿的葱花飘在上头如同苍白冬日里的盎然春意,使原本粘稠油腻的汤水中多了一味清爽之余,更平添了些许赏心悦目。
热气腾腾的一整碗落肚,顾夜凝浑身都暖和了起来,她舔舔嘴唇,意犹未尽。
寒冬时分,水里头的活物多数潜在底下并不好抓,何况饥荒已久,倒是难得楚子逸有心了。
顾夜凝放下白瓷盏碗,倚在摇椅上心满意足的抿了抿嘴道:“算你良心未泯,本姑娘没有白救你性命,倘若以后你都对本姑娘那么好的话,欠本姑娘的银子,多拖延几日也就不计较了。”
坐在她对面的楚子逸杵着下巴的质疑道:“不对啊,当初同意你留下来,不是替本公子端茶送水的吗,怎么这会儿跟我老娘一般趾高气昂?”
“叫声娘,本姑娘应了你便是~”
“娘?”楚子逸愣了愣,神色淡漠道:“好陌生的称呼。”
“嗯?”
“呵,很多东西,不是谁都拥有的起的。”
他这是何意?难不成……怪不得相处至今也不叫他身边有个长辈,原来竟是……
顾夜凝头一回见识到,潇洒恣意的楚子逸竟也眼神黯淡的时候。
她并非有心戳他痛处,自觉说错了话,连忙道歉:“我不是有意戏耍你的。”
楚子逸摇摇头,没有接话。
屋子里的轻松愉悦的气氛瞬间变得十分尴尬,调侃亡故之人是为大不敬,顾夜凝心里愧疚,从摇椅上下来,走到他身边蹲下来宽慰道:“斯人已逝,你娘要是还在,定不希望看到你伤心难过的。”
青丝遮住了楚子逸的脸,顾夜凝心里没底,只能通过他微微颤抖着的身体加以揣测:这家伙……不会是……哭了吧???
身边的男子仿佛陷入了苦痛而漫长的回忆,许久都没有再开口。
长长的沉默让顾夜凝手足无措,她不懂如何安慰人,更不会说什么哄人开心的话,即便她对他失去亲人这件事感同身受。
曾几何时,萧瑟告诉过她:一个人无论外表多坚强刚毅,一定都有一颗柔软到需要保护的心。
兴许楚子逸的心,到底也是柔软的吧?
想到此处,顾夜凝鬼使神差的抬起手,试图找一个恰当的动作安慰安慰他。纤长的手臂搭上他的后背,边来回轻轻的抚摸着,边竭力宽慰道:“都过去了,别难过了,你我虽非亲非故,但你若实在不畅快,我陪你闲聊一二,也是可以的。”
“你到底是在意我的。”他喃喃道。
“我……”
不等她说完,楚子逸竟一时情起,环过手来将她紧紧的搂进怀里。
四下无人,她便成了他此刻唯一的依靠,她软下心肠并未推开他,反而轻轻来回拍着他的背。
她真心希望他能好过一点,就算不好过,也能稍微松一松手,毕竟他挤到她伤口了,有点痛。
偏偏楚子逸没有半点松手的意思,顾夜凝的伤口酸爽难忍,坚持到实在坚持不住,这才不得不把头伸到他脸正下方,打算好言开导两句。
本以为楚子逸眼泪婆娑悲痛难抑,不想却看见他分明正咬着嘴唇,嘤嘤窃笑???
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同情心顿时灰飞烟灭。
“你骗我!”顾夜凝气的一把推开他,起身就走回床榻上躺下,翻身朝着里头再也不想多看他一眼。
楚子逸起身跟过来:“其实算不得骗你,因为我也不知道我娘是不是还活着,我甚至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我已经有很久很久不曾见过她了。”
他平静的一字一句叙述着,仿佛在诉说一件事不关己的陈年往事。
顾夜凝吃一堑长一智,半个字都不愿意相信,紧紧拽着被褥不理他。
此时宅子外头的动静更大了,混乱嘈杂的声响此起彼伏,楚子逸的唇下痣随着他的微微启开的下唇动了动,终是无声。
他徐徐走到她枕边,从衣袍里掏出了什么东西轻轻放下,继而转身推门离去。
“外头好像出事了,你好好躺着别乱动,等我回来。”
木门咔嚓合上,一动不动的顾夜凝这才迅速转过头来。想不到楚子逸真的走了,只在她枕边留了几枚火红的小柿子,圆圆的,正是当初他让她爬树摘的那种。
她拿起一颗闻了闻,果香淡雅而绵柔,甚合心意。
她迫不及待的咬了一口,望着紧闭的大门自语道:“你这人满口谎话,说过的话到底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不过……这柿子倒是挺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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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街上现出久违的灯火通明,却非繁华景象。
一群流民不知因为什么缘由和衙门里的官差起了争执,双方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导致事态失控打了起来,对峙过程中不慎打死了几个人,闹的越发不可收拾。
蒙椋素来最听不得妇人哭嚎,义愤填膺的冲去邀林庭书一同行侠仗义,没想到却扑了个空。
“这个林庭书,他奶奶的三更半夜竟然不在房里?额啊!他不会偷偷一人溜去街上凑热闹了吧!”蒙椋两手叉腰满腹狐疑。
事实上,林庭书并不在街上,而是去了顾夜凝那里。
他端着清粥和小菜,已经站了有一会儿了,直到清粥上凝起了薄薄一层黏膜,她紧闭的房门才终于打开。
林庭书敏捷的一个侧身,隐蔽在墙角的阴暗处,只见楚子逸面无表情的从里面出来,眼眶中竟聚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浅浅雾气。
额头上的青筋微微跳了一跳,直到楚子逸隐入了夜色中,林庭书才从墙角暗处走了出来。
他无心偷听他们的谈话,偏偏一字一句听的清清楚楚。
心里的滋味,说不清,道不明。
此时拒捕的流民聚集到了一个破屋子里,破屋子经不起推搡轰然坍塌,巨大的声响仿佛一只被囚禁着的狮子发出的怒吼,低沉而骇人。
顷刻间,街上一片混乱,鸡飞狗跳。
林庭书站在寂静与喧闹中间,深深的皱起眉头,心里仿佛沉了一块石头,想说什么却是如鲠在喉,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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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的顾夜凝正想着心事吃着柿子,一声轰响后才反应过来,原来街上嘈杂声并非流民小打小闹,而是动了真格。
“不会闹出人命吧。”
她没由来的有些担心,乱世里大多数人自顾不暇,即便冲突平息了,也不会有人帮着收尸的。
风带来空气里夹杂着浓烈的血腥味,烟尘肆起,呛的人直咳嗽。
楚子逸一个只会耍嘴皮子的混球去瞎凑什么热闹?她真生怕他胡言乱语惹怒了官差被打死打残,到时候她和她的金矿岂不是要打水漂了?
越想越觉得无法心安,她再不能事不关己的躺着吃柿子,忍痛下了床塌推开门去。
刺鼻的烟味扑面而来,呛的她连忙捂住口鼻推后了两步。屋子外头早没了楚子逸半点身影,倒是廊道上放着一小碗粥,盛在青瓷白釉的高脚碗里,上头缀了一小撮佐菜,虽然简单,但也是份心意。
“熬了粥为什么放外头不拿进来?良心大发现有这么难以承认吗?”顾夜凝走过去把粥端起来,碗上还依稀还留着丁点温度,底下留着一张字条,写着安心二字。
她捧着碗,想起他离开时叮嘱的那句“等我回来”,心头缓缓淌过一阵暖意:“楚子逸啊楚子逸,其实你并不是表面上那么没心没肺,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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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民躲避的茅屋与楚子逸的宅子隔了两条街,如果没记错的话,原本应是一户靠替人补鞋为生的人家。
那户人家一老一小,老的七老八十,小的尚未及笄,家中的青壮年因为打仗被征了个底朝天,半年来了无音讯生死未卜。
家里的妇人思念成疾终日郁郁寡欢,不久前上吊自杀了,老的因此哭瞎了眼,补鞋底的差事全靠小的一人承担,日子过的一贫如洗。
楚子逸曾给过那小丫头银两,难得的是她竟推脱不要,说是做人得有骨气,有手有脚就该自力更生。
不得已,楚子逸便差蒙椋暗中收了一堆破鞋让她补,也算是行了件好事。
只是没想到,屋漏偏逢连夜雨,小丫头赚了银两才没几天,茅屋就被推倒了。
仅存的亲人也没了。
楚子逸闯过重重人墙将她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的时候,她满脸血污,哭成了一个泪人。
“奶奶!奶奶!”她拼命挣扎着要往废墟里冲。
楚子逸半身烟尘,死死的抱着她:“别去,危险,你会被官差当作暴徒杀掉的!”
小丫头狗急跳墙,发了疯一般往他手上狠狠咬了一口,楚子逸吃痛一松,被她逃了出去。
“小丫头!”他急切的正要去追,手臂却被人一把抓住。身后之人绫罗裙衫,看似温婉。
“赵姑娘?”
“这里龙蛇混杂,你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了,我有话要对你说。”赵媛媛异常冷静,拉了他就要走。
楚子逸甩开她:“有什么话一会儿再说,我不能由着那小丫头去白白送死。”
“放心吧,这世上不只有你一个人愿意做好人。”赵媛媛指了指不远处,只见混乱的人群里出现一个冷清而熟悉的身影,飞快的将小丫头带走了。
楚子逸松了口气终于作罢:“赵姑娘专程跑到这儿来找我,是我还有什么事没对你交代清楚?”
赵媛媛昂起下巴,侧身引路道:“先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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