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枝被燃烧得“噼噼啪啪”地作响,诸人正发出均匀的吐息,间或有鼾声夹杂其中。
宋若翡正阖目假寐,猝然间,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钻入了他的耳蜗。
他猛然睁开双目,只见那老妪已逼到了他身前。
那老妪原本在他五丈开外,且被他绑紧了四肢,能逼到他身前实属不易,但那又如何,他并没有做其砧板上鱼肉的兴致。
他一掌向着那老妪拍去,老妪不闪不躲,受了一掌后,倒下身去。
他正欲将老妪提起,未料想,老妪竟是伸长脖子,张口咬住了老翁的胳膊。
老翁正打着鼾,被这般咬了一口后,倏地暴起,硬生生地使得自己的一块皮肉被拉扯了下来,紧接着,他淌着涎水,冲着宋若翡扑了过去。
宋若翡急急闪开,端望着老妪与老翁,心道:这老翁仅仅被老妪咬了一口,便被老妪变成了食人怪,那么念卿呢?念卿被老妪咬下了虎口的一块皮肉。难不成念卿之所以迟迟不归,并不是因为火药难寻,而是因为中途变成了食人怪,丧失了神志?但老翁发作得如此之快,念卿却是不同,直到我目送他离开,他看起来都别无异常。望念卿安然无恙。
老妪齿尖衔着老翁那块皱纹纵横交错的皮肉,满面嫌弃,但由于饥饿难耐,还是勉强咀嚼着。
虽然目前为止,老妪专注于口中的肉,老翁盯紧了自己,且他们加在一起都不是自己的对手,以防万一,宋若翡仍是高声道:“你们快醒醒!”
妇人、农夫、书生、妙龄少女以及李招娣当即被惊醒了。
宋若翡急声解释道:“你们躲远些,仔细勿要被他们咬伤。”
妇人不明所以,正要发问,被李招娣拉扯着向破庙最深处供奉的弥勒佛走去。
破庙被废弃已久,弥勒佛早已破败,金身斑驳,原本的一双慈眉善目因残缺不全而变得阴森可怖,连执着佛珠的右手都掉落在地了,面前的供桌上空无一物,只有细密的蜘蛛网一直从供桌蔓到了弥勒佛身上,将弥勒佛笼罩于其中。
其他人亦跟上了李招娣。
须臾,老妪已然吃下老翁的那块肉了,俩人齐齐地朝着宋若翡扑了过去。
宋若翡白日里受了寒,烤了几个时辰的火业已无碍了,他一面游刃有余地同俩人周旋着,一面细心观察着俩人。
老翁先前腿脚不便,而今竟是灵活如少年人,老妪年逾八旬,不知先前腿脚如何?
为何这俩人要缠着他?他有何特别的?他的肉格外鲜美?因为他乃是狐妖?
是否有法子让俩人恢复正常?
倘若其他人被俩人咬伤是否亦会变成食人怪?
除了被俩人咬伤会变成食人怪之外,俩人是否还有别的招数将寻常人变成食人怪?
他一时半刻得不出结论,又不敢冒险拿己身做试验,只能先将俩人制服。
其后,他心怀希冀地问老翁:“你可知自己姓甚名谁?”
老翁目露精光,不断地道:“饿,饿,饿……”
宋若翡清楚俩人恐怕已然药石罔效了,自己须得将他们杀了以绝后患,但他从未杀过人,根本下不了手。
以免他们挣脱,他狠心打断了他们的双足。
他们的身体立即瘫软在地,然而,他们本身却完全感受不到疼痛,只会对着他涎水直流。
他叹了口气,向老翁致歉道:“是我疏忽了,害得你变成了这副模样。”
从不到一日的相处中可知老翁为人乐天,尽管无儿无女,妻子早亡。
待确定安全后,李盼娣行至宋若翡身侧,低声问道:“虞夫人适才之所以提醒我们仔细勿要被他们咬伤,是因为被他们咬伤后,会变成他们的同类么?”
宋若翡并不确定:“念卿被这张阿婆咬掉了虎口的一块肉,但临走前,至少临走前,看着并没有异样,而这陈阿公却在被张阿婆咬住的一瞬间变成了张阿婆的同类。”
李盼娣忧心忡忡地道:“不知张阿婆咬过多少人了?”
宋若翡回答不了李盼娣,对李盼娣道:“待念卿回来,我便先将你们送走。”
但是足足一日过去了,虞念卿都未回来。
李盼娣忍不住问道:“虞少爷不会不回来了罢?”
宋若翡脱口而出:“念卿定会回来的。
日暮时分,农夫蓦地指着老妪道:“张阿婆好像断气了。”
宋若翡不许其他人靠近,自己走到了老妪面前,低下身去,探了探她的鼻息。
倏然间,老妪张口冲着宋若翡咬去。
宋若翡收回手,不再理会老妪。
老妪的上下牙齿重重地撞在了一起,发出一声脆响,甚至断了两颗门牙,门牙滚落在地,教人毛骨悚然,她的身体较初见之时干瘪了许多,不知是不是流了太多的涎水的缘故?
又半个时辰后,农夫再次指着老妪道:“张阿婆这回好像真的断气了。”
老妪的头颅低垂着,乍看起来与半个时辰前并无不同。
宋若翡一把提起了老妪的后襟细看,老妪的嘴巴半张着,下颌、脖颈、衣衫上头尽是涎水,但嘴巴里已不再淌出涎水了,胸口亦已不再起伏,可老妪的身体还温热着。
他一时间料不定老妪是在使诈,抑或是当真死了,思量片晌,试着将自己的左手送到了老妪嘴巴边。
老妪的嘴巴却是一动不动。
他将老妪身上的麻绳尽数解开,老妪的身体已干瘪得不成样子了,与干尸无异,老妪并未扑向他,依旧毫无反应。
时值立冬,未多久,老妪的身体便发凉了。
宋若翡终于能确定老妪是当真过世了。
由老妪的表现推断,老妪应当是被活生生地饿死的。
倘使老妪乃是一寻常的老妪,被活生生地饿死何其可怜?但老妪却是一以人肉为食的食人怪,他曾试着喂老妪肉饼吃,老妪一口都不肯吃,他甚至还买了生猪肉来,喂老妪吃,老妪还是一口都不肯吃,老翁亦然。
今日饿死的是老妪,改日便该轮到老翁了。
他感到庆幸,因为无需自己亲自动手,便除掉了隐患,与此同时,他又感到无力,老妪大抵不是心甘情愿成为食人怪的,老翁更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被迫成为了食人怪,他却束手无策。
他将老妪的尸体抱出破庙,本想就地下葬,又怕尸体万一被野兽挖出来吞食了,导致野兽变异,遂点了一把火,将其烧了。
尸体突然动弹了一下,他知晓并不是老妪死而复生了,而是新死的尸体的自然反应。
直到尸体被烧成了灰烬,他方才将骨灰掩埋了。
而后,他仰首望向虞念卿离开的方向,可惜,并没有一名少年破开夜色,朝他而来,惟有阵阵寒气漫天漫地地侵入他的四肢百骸。
他裹紧披风,挺直腰杆,侧首一瞧,妙龄少女、妇人、农夫、书生以及李盼娣俱是面露哀色。
除了李盼娣之外,其他人毕竟曾与老妪一同居于李家村,抬头不见低头见,即使老妪变成了食人怪,总归是乡里乡亲。
回到了破庙后,宋若翡又试着问老翁:“你可知自己姓甚名谁?”
有了老妪的前车之鉴,他明白老翁活不了多久了,除非自己喂人肉予老翁吃,但这是不行的,且并非长久之计,可他仍是希望老翁能绝处逢生,寻回神志。
不过老翁的双目浑浊着,不停地淌着涎水,与老妪生前一般模样。
宋若翡阖了阖双目,对其他人道:“离陈阿公远些,免得被他咬伤。”
而他自己则在老翁左近打起了坐来。
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直至月上中天,虞念卿都未回来,他不得不怀疑虞念卿是否出事了,幸而他们一行人在这破庙滞留一日有余,都未曾见到那怪物,算不得祸不单行。
他坐立不安地到了破庙门口,倚着门,遥望远方,衣衫猎猎。
那厢,虞念卿驾着马车赶来,宋若翡一下子便映入了他的眼帘,使得他微微松了口气。
宋若翡乍然闻得马车声,下一息,他与虞念卿四目相接了。
虞念卿下了马车,奔至宋若翡面前,握了宋若翡的手,骂道:“你傻了不成,这天寒地冻的,你待在外头做甚么?”
宋若翡巡睃着虞念卿,进而抓了虞念卿的手,盯住了虎口,这虎口已愈合了,生着血痂子。
他忐忑地道:“你可想吃人肉?”
虞念卿愕然道:“你这狐媚子果真是冻傻了。”
宋若翡将自己的手抵在了虞念卿的唇瓣上头:“想吃么?”
虞念卿摇了摇首,敏锐地道:“出何事了?”
宋若翡据实道:“陈阿公被张阿婆咬了一口后,变成了食人怪,我生怕你也变成食人怪。”
“我若是变成了食人怪,定然第一个将你这狐媚子吃了。”虞念卿言罢,正色道,“所以特例是陈阿公,还是我?”
“你若是变成了食人怪,娘亲任由你吃便是了。”宋若翡摸了摸虞念卿的头,“娘亲不清楚张阿婆此前是否咬过人,无从判断。你无事便好,你若有个三长两短,娘亲如何向你爹爹交代?”
“我才不会有三长两短。”虞念卿作势要咬宋若翡,见宋若翡不闪不避,便轻轻地在宋若翡的手背上咬了一口。
宋若翡莞尔道:“小念卿不愧是属狗的。”
虞念卿索性又咬了宋若翡的尾指一口。
宋若翡不再逗弄虞念卿,认真地道:“张阿婆死了,大概是饿死的。我们当时猜测那怪物有可能通过张阿婆追踪到我们的方位,才决定买火药,现如今张阿婆死了,你认为还需要火药么?”
虞念卿答道:“假设那怪物能通过张阿婆追踪到我们的方位,应该亦能通过陈阿公追踪到我们的方位,姑且一试罢。”
“好。”宋若翡与虞念卿一道将马车上的火药搬了下来,然后便驾车将李盼娣等人送走了。
他向十里外的一户农家租了一间瓦房,那瓦房偏僻,左右没有其它的屋子,假若那怪物的目的是对李家村人赶尽杀绝,这样至少不会祸及其他人。
待村民们安顿好后,他请李盼娣费心照顾,又给了李盼娣一些银两,自己则回了破庙去。
虞念卿已将火药埋好了,正坐在火堆前,烤着鱼,见宋若翡回来了,淡淡地扫了宋若翡一眼。
宋若翡在虞念卿身畔坐下后,凝视着摇曳的火苗道:“兴许那怪物压根没有智力,出现在李家村只是偶然,它行动敏捷,若想追上来,早就该到这破庙了,但若是这样,如何解释它几次三番地出现在李家村?”
虞念卿满腹疑窦:“我亦不知,或许它别有所图?”
他将烤好的鱼给了宋若翡一串,自己亦拿了一串来吃。
宋若翡吃着烤鱼,品鉴道:“糊了点,咸了点,不够嫩,受热不够均匀……”
虞念卿打断道:“你废话真多,闭嘴。”
“没大没小。”宋若翡专心地吃罢烤鱼,忽而发问道,“念卿,你是否认为我多管闲事?死的是李家村人与我无关,我大可好好地待在府中享受锦衣玉食。”
“达则兼济天下。”虞念卿一脸严肃地道,“我们不是开始修仙了么?纵然论修为远不及姜公子与酆公子,但与寻常人相较,我们已是高人了,尤其是你,所以我们该兼济天下了。且姜公子不是说过么?功德与功法相辅相成,我们是在救人,亦是在修行。”
宋若翡笑吟吟地道:“小念卿果然是娘亲引以为傲的儿子,与娘亲不谋而合。”
“我才不是你儿子。”虞念卿咬了一口烤鱼,“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宋若翡装腔作势地抹了抹眼泪:“我儿不孝。”
虞念卿懒得再搭理宋若翡,兀自吃着烤鱼。
一日后,老翁断了气息,与老妪一样,身体干瘪得不成样子。
他们已在破庙待了足足两日了,期间,一点风吹草动也无。
商量过后,他们决定离开破庙。
将老翁的尸体烧了、埋了后,他们便去与李盼娣等人汇合了。
他们同李盼娣等人一道在瓦房住了半月,一切正常,似乎那生吞活人,将活人变成肉泥的怪物从未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