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妪与老翁相继离世后,随宋若翡与虞念卿出李家村者还余下五人,分别是妇人、妙龄少女、农夫、书生以及李盼娣。
时日一长,他们全数按捺不住了,纷纷表示想离开这瓦房。
其中,妇人有夫有儿,丈夫抛弃了她,她对丈夫死了心,但舍不得儿子,便提出要去寻儿子;妙龄少女的阿娘、阿兄、叔父、叔母以及堂弟抛下她逃走了,她亦想去寻他们;李盼娣则想见自己的四哥李新雪。
由于那怪物全无踪迹,这半月余根本不曾在方圆千里内现身过,宋若翡认为那怪物不是业已被其他的修仙者除去了,便是那怪物并不以人为食,或者每隔很长一段时间方才需要进食,也可能那怪物对李盼娣等人不感兴趣,若是如此,那怪物便是有智力的,那么它究竟会对谁人感兴趣?
那怪物是否对妇人的丈夫、儿子,妙龄少女的阿娘、阿兄、叔父、叔母、堂兄,以及李新雪感兴趣?
倘若它对他们其中的一人或是多人感兴趣,是否正耐心地等待着妇人、妙龄少女以及李盼娣去找他或是他们?
按照之前的调查可知,被他融化、吞食者十之八/九身怀罪孽。
而他们抛弃了亲人,于那怪物而言,是否算得上身怀罪孽?
他们兴许还曾犯下过其他的罪孽。
宋若翡心中有了计较,将五人悉数带回了虞府,又命人去寻找俩人的至亲,并去打听其余从李家村逃出来的村民如何了。
那厢,李新雪一直暗中观察着虞府,发现宋若翡回府了,便也回去了。
宋若翡堪堪将所有人安顿好,正要去寻李新雪,见李新雪自己送上门来,即刻令如兰将李盼娣请了过来。
李新雪听得“李姑娘”三字,并未意识到是李盼娣,直到李盼娣乍然出现在他眼前,他才犹犹豫豫地道:“你是……你是盼娣?”
李盼娣露出一副讶异的神情:“四哥你为何?”
虽然李盼娣并没有明说,但李新雪清楚李盼娣为何会如此讶异。
他被卖入南风馆多年,伺候过诸多的客人,其中九成是男客,即便他已换下艳丽的绫罗绸缎,即便他已不再涂脂抹粉,即便他并未刻意做出媚态,但长期沉浸于皮肉之事,且身居下位所养出来的糜烂气质不是这么容易能改掉的。
更何况李盼娣先于他被卖入花楼,见识过形形色色的男客,必然一眼便能看出他的不同。
他一直不断地催眠自己,能用自己的身体换取银两是一件值得傲娇的事情,因为阿爹是这样告诉他的,且他在兄弟姐妹中素来不出挑,惟有被卖入南风馆的那一日,阿爹正眼看了他。
可是面对李盼娣,他登时觉得无地自容,他曾经对李盼娣说过要做顶天立地的好男儿,长大后要让全家人过上好日子。
现如今他已经长大了,却是辗转于各色客人中间长大的。
“我……”他垂着首,方要向李盼娣坦白,却听见李盼娣抢先道:“四哥,我这些年过得很苦,我想你这些年肯定也不好过,但这是没法子的事,谁教我们出身贫寒,要活下去总归得有所牺牲。”
宋若翡认为李盼娣这一席话是说与李新雪听的,亦是说与她自己听的。
李新雪的愚孝大抵仅仅是自我保护罢了,惟有这样,李新雪方能在恶劣的境遇中活下来。
“你们慢慢聊。”宋若翡转身回了自己的卧房。
未料想,他竟然看到虞念卿在卧房里头手忙脚乱地收拾着。
虞念卿听得动静,回首一望,整副身体霎时僵住了。
宋若翡行至虞念卿面前,环顾一周后,望着虞念卿道:“是念卿将这儿拆了么?”
虞念卿理直气壮地道:“我没有错,不是我的错,都是你的错,是你骗我要去与那李新雪共度春宵的,我气不过才将这儿拆了,我没有错,我才没有错,哼。”
“念卿心虚了呢。”宋若翡揉了揉虞念卿的发丝,“别担心,娘亲不会生你的气的。”
虞念卿双目发亮:“你当真不会生我的气?”
宋若翡正色道:“不会,因为都是我的错,我不该为了甩掉你而向你撒谎,你气不过是天经地义的。”
虞念卿一回到府中,便找了个借口,赶紧过来收拾了,他以为宋若翡一时半刻不会出现,毕竟宋若翡有不少事得处理,岂料,他未及收拾妥当,宋若翡居然出现了,幸而宋若翡没有怪罪他。
他正庆幸着,宋若翡竟是道:“小念卿不愧是属狗的,擅长拆迁。”
“你这狐媚子!分明是你欺骗我在先,你还敢嘲笑我。”他气得想将宋若翡揍一顿,却见宋若翡蹲下身去,捡起了一颗敲糖。
这敲糖是他买给宋若翡吃的,是他向宋若翡示好的证据,不过宋若翡一直装在油纸包里,放在枕边,未曾吃过。
宋若翡一面捡着敲糖,一面低声道:“也许有一日,我会变得与从前一样嗜甜。”
虞念卿在宋若翡身侧蹲了下来,发问道:“你之所以不嗜甜了,是因为出了甚么变故?可以说与我听么?”
其实宋若翡早已说与虞念卿听了,那一日,他发了噩梦,无意识间,抓住了虞念卿的右腕,当虞念卿问及噩梦之时,他对虞念卿道:“或许是认清自己毫无价值的噩梦,又或许是被至亲活生生地打死的噩梦。”
但他并不想一五一十地说与虞念卿听,因为会涉及夺舍之事。
于是,他敷衍地道:“没甚么了不得的变故。”
虞念卿当然不信,逼近宋若翡,鼻尖几乎要抵上宋若翡的鼻尖了。
宋若翡感受到虞念卿温热的吐息,后退一步,继而垂下首去,自顾自地捡着敲糖,一言不发。
“狐……宋若翡,你为何不愿告诉我?”宋若翡愈不想说,虞念卿便愈想知道。
“对不住。”宋若翡将敲糖尽数捡起,用锦帕仔仔细细地擦拭干净后,重新放入油纸当中,包了起来。
虞念卿巡睃着宋若翡,半晌,放弃了:“好罢,我不问了。”
宋若翡含笑道:“念卿是个体贴的好孩子。”
话音落地,俩人默契地开始收拾卧房。
未多久,夜幕降下了,宋若翡拍了拍虞念卿的左肩:“念卿,我们先去用晚膳罢。”
虞念卿拒绝道:“不要,我敢作敢当,须得等收拾好了,才用晚膳,而且我一点都不饿。”
宋若翡还要再劝,一声腹鸣倏地从虞念卿肚子里窜了出来。
虞念卿欲盖弥彰地大声说话:“刚才不知是哪里发出的声音?”
宋若翡不给面子地指了指虞念卿的肚子:“是这里发出的声音。”
“污蔑。”虞念卿恼羞成怒地背过身去,“莫要管我,用你的晚膳去罢。”
宋若翡一把抓住了虞念卿的左手,一施力,虞念卿被迫站立了起来。
他扯着虞念卿到了暖阁,又让如兰去庖厨传菜。
不一会儿,小厮端了宫保鸡丁来。
如兰在一旁伺候,她本就看虞念卿不顺眼,才阻止了小厮收拾宋若翡的卧房。
未料到,宋若翡目睹了一室的狼藉后,非但没有责怪虞念卿,还心平气和地与虞念卿一道用晚膳。
一块宫保鸡丁刚刚滑过宋若翡的咽喉,宋若翡突然嗅到了一阵血腥味。
他放下竹箸,猛地站起身来,操起剑,循着血腥味而去。
这血腥味是从远处传来的,恐怕死了不少人,才浓郁至能传入他的鼻腔。
片刻后,他到了暗香阁前,诸多小倌儿争先恐后地从里头冲了出来。
他越过小倌儿往里头走去,放眼一望,竟见一人身蛇尾,浑身上下覆满了暗青色鳞片的怪物正在啃咬一穿得花枝招展的老妇人,显然这老妇人便是暗香阁的老鸨了。
老鸨尚未气绝,正凄惨地叫唤着,一见到他,长大了嘴巴,面目扭曲得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尖声道:“救我,救救我……”
之前,他未曾看清这怪物的全貌,仅仅瞥见一条蛇尾,而今得见全貌,直觉得诡异万分。
传闻中,人身蛇尾的怪物唤作“苍狴”,乃是狴犴与蛇交/合的产物。
至于有关苍狴的其它信息,他并不清楚,结合近几日的所见所闻可知,苍狴能使人融化,亦能将人变成吃人的怪物,但这两者苍狴具体是怎么做到的?
苍狴的双耳抖了抖,斜了突如其来的女子一眼,继续咀嚼着。
它本可将老鸨囫囵吞下,之所以选择从双足一点一点地下口,自然是故意的。
作恶多端的恶妇该当死得痛苦些,再痛苦些,痛苦得痛哭流涕,悔不当初才好。
宋若翡闻得骨头被咬断的脆响,努力地克服了自己对于蛇尾的恐惧,飞身上前。
苍狴并不对女子发起攻击,只是一边闪躲着,一边啃食着,它身前的鳞片迅速地被老鸨的血液染红了。
作为南风馆的老鸨不会是甚么善茬,但宋若翡不能坐视活生生的人被咬死,遂向着苍狴拍了一掌。
掌风将苍狴披散的发丝吹得乱舞,苍狴慢条斯理地噬咬着老鸨,与此同时,长长的蛇尾冲着女子的面门而去。
宋若翡急急后退,他欠缺对敌经验,头颅差点被苍狴拍碎。
他从容不迫地将虞念卿赠予他的佩剑从剑鞘中拔了出来,他未尝使过剑,但剑就算无法对苍狴造成伤害,最起码能防身。
苍狴已将老鸨吞下大半了,忽见一道剑光向他袭来,随手抓了一个软倒在地的客人当作肉盾。
宋若翡不得不撤回了剑,但剑锋仍是割开了这客人的前胸,所幸并不致命,而他自己则被剑气逼得吐出了一口血来。
“仗着几个臭钱,肆意践踏同类尊严者死便死了,你就当是为民除害了,何苦伤了自己?”
这话含含糊糊的,宋若翡须臾才反应过来是苍狴在说话。
所以苍狴是有智力的,且是雄性。
他知晓老鸨已然救不得了,遂立于原地,问苍狴:“你食人、伤人、害人是天性,还是有意为之?”
苍狴一口咬破了老鸨的脑袋,宛若咬破了一只汁水充沛的果子般,瞬间汁水四溅。
老鸨的两颗惊恐的眼珠子从眼窝里头掉了出来,滚到了宋若翡足边,犹如果子的两颗黑籽。
宋若翡扫了一眼那对眼珠子与溅在自己衣袂上面的脑浆,又觉恶心又觉恐怖。
苍狴用手指沾了自己胸口处的脑浆,后又吮吸着手指道:“你是何人?我为何要回答你的问题?”
“我唤作‘宋若翡’,你可识得‘李狗剩’?”李新雪曾被其父卖入暗香阁,苍狴既然有智力,许是因为知晓此事,才来暗香阁大开杀戒的,故而,宋若翡决定试探一番。
“李狗剩?李……狗剩……”苍狴按了按太阳穴,“李狗剩是何人?我不认识。”
猜错了,从这苍狴的神态判断,它是当真不识得李新雪。
宋若翡正如是想着,赫然瞧见虞念卿悄悄地溜到了苍狴背后,一剑冲着苍狴的后心捅去。
却原来,虞念卿早就来了,为了伺机而动藏匿了起来。
苍狴吃痛,回过首去,朝着虞念卿吐出了一口黑烟。
宋若翡心道不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虞念卿扑倒在地。
虞念卿猝不及防,紧接着,蓦地看见宋若翡左上臂的衣衫融化了,暴露出来的皮肉亦随之融化了。
他吓了一跳,拿出备用的匕首,利落地削下了宋若翡左上臂的皮肉。
一片皮肉削下,内里的肉依然正在融化,他又削下一块肉,确定内里的肉并无异样,他的身体才敢颤抖。
宋若翡并未看自己的左上臂,但他已猜到虞念卿的用意了。
倘使虞念卿没能及时削下他沾染了黑烟的皮肉,他或将融化成一团毫无人样的肉泥,与他亲眼目睹的受害者一般。
他立刻站起身来,待他回过首去,苍狴已不见踪影了,而原本歪七竖八地躺在地面上的三名客人,一名龟公已融化得只剩下小半的身体了。
他们正凄厉地惨叫着,面容狰狞,其中一名客人甚至吓得失禁了,很是腥臊。
宋若翡本能地捂住了虞念卿的双目,虞念卿知晓宋若翡的意图,并未反抗。
眨眼间,受害者变成了颤动的肉泥,再也发不出丁点儿声音来了。
诚如苍狴所言,这些受害者曾是加害者,践踏了同类的尊严,但宋若翡无法判断他们是否罪该致死。
宋若翡嗅觉上佳,已记住苍狴的气味了,此刻,那气味已远去了。
他背起剑,一手捂着虞念卿的双目,一手牵着虞念卿的手,以这般奇怪的姿势同虞念卿一道出了血气冲天的暗香阁。
走出暗香阁百余丈,他方才松开了双手。
宋若翡的眉眼即刻映入了虞念卿眼中,他坦诚地道:“我确实有些害怕。”
宋若翡面色苍白,启唇道:“我也有些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