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和岁丰,海晏河清。
这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恢宏盛世。
长安街道上,沿边的酒家曲坊内尽是曲风乐音绵绵铮铮,阡陌交通间满是青牛白马七香车,繁弦急管声不绝于耳。
时人习乐赏音,因此清谈论音之风颇盛,多以韶音令辞为要务。
而现如今,天降祥瑞,丰年多黍多稌,正是风调雨顺、丰收富足之时,民众便越发倾心沉醉于音声律吕之中。
长安最为热闹盛大的集会,便于这乐音坊内召开了。民众们皆是三五成群,正坐而论,评析着方才台上乐者所奏之曲。
“余以为,此曲虽清新自然,却难免过于寡淡,须增些转调折音,方能添些趣味...”
“不妥不妥,此曲如清风流水,朗润清淡,若是添了缀音,反是画蛇添足了...”
民众自发地分成了两派,一派支持此曲之清韵,另一派则主张略作缀饰,双方争论不休,大半个时辰也未曾停歇,却都是兴致盎然,气氛和悦。
...
而正在坊内民众互相辩论,你来我往间坐而论道、清谈论音中谈笑风生之时,突然一队甲光粼粼、严明肃杀的队伍整装齐步,煞然而来。
“督察办公,令行禁止!”
身着特制服饰的督察队员们齐声开口,正步而行,可谓是颇为铿锵有力、气势磅礴,令观者皆是震撼不已。
督察队伍也是整齐划一,纪律严明。虽队伍势头浩大、整装而发,队员们却都秋毫无犯,每个人都严格遵从律令所定,丝毫不曾碰倒街边的人与物。
令之以文,齐之以武。
是天音殿的督察卫!
民众听见口号皆退让于街旁,注目着英姿勃发而不失礼仪的督察们齐步跟随着前头跨坐于马上的督察首领,皆是好奇而惊慑。
...
“吁——”
那高头骏马打了个颇为精神的响鼻,于那开办盛大集会的乐音坊门前停下,足下带起阵阵尘土,于空中飞扬而落。
马鸣声哀哀而嚎,一高壮威猛的男子翻身下马,尘土飞扬间,他左手持圣君所赐金牌,右手勒住缰绳,背上匣内挂着铁索与金刀,那匣内之物上的一抹银光于阳光下寒光微闪,冰冷而可怕。
那人是圣君亲自任命的督察官首领王虎。
他生得强壮而彪悍,与这片大陆一向推崇的文弱雅致的气质丝毫不搭边。
王虎耍起刀来虎虎生威,却于乐器上天赋不高,只于那无甚意义的武艺上天赋异禀,一向是民众们最不以为然的类型。
可他却能受到圣君的大力提拔,得以如此威风堂堂。
须知民众间决斗需斗乐,若于乐器上不精进,纵是武艺再高,又能如何?难道能使出刀剑来与对方拼个你死我活么?
这种做法不但粗鲁野蛮、为习乐喜和者厌弃,而且会引来天罚,严重之时甚至会殃及其他民众,会遗臭万年,钉在耻辱柱上的。
因此,武艺这种只能自己私下练着玩的东西,花拳绣腿,不但空有花架子,而且一不小心便会招致灾难,众人不厌弃鄙视就怪了。
而圣君对习武者的提拔之举,不得不叫部分面服心不服之人内心滋生些不满与小心思来。
当然,这心思主要还是对着王虎的,眼红他得以在圣君面前显露头角,嫉妒他一朝登天。
而对于圣君,民众目前明面上还是莫敢不从的。
*
九天阊阖荡天音,万民整冠拜冕旒。
天音殿试中最后一决,乐师司嫣以一曲琴音得胜,获天音认可,民众自发匍匐称帝。
称帝之时,紫云缭绕,天音浩淼。随着那圣君淡然一语,福泽临至。
风调雨顺,禾生双穗。地出甘泉,天降甘霖。
殿试之上,圣君以一曲决生死,而这一曲也奏响了盛世的华章。
据有幸得以参加殿试观看的民众来说,那一曲之音非以往常见的祈福欢欣之曲,竟悲凄而决绝,颇有向死而生的意味。
...
那一曲琴音非只有在场者得以感怀,事实上,整个大陆的人们都见着了那日月更替、四时变幻的景象。
对于并不知晓上古契约的民众来说,最为普遍而为大众所接受的说法,是那圣君以一己之力,于这世间编织了一场动人心扉的幻梦,以风霜雨雪、日月星辰的更替变幻,网罗了整个天下的子民,让他们能切身回顾体会到上古开天辟地之震撼。
而并不是说这世间已经真真正正地颠倒轮换了一场。
如果真是如此,岂非太过于荒谬?
这种说法,对于大众来说,确实既不现实,也让人不可置信。
...
不过无论是真实还是幻梦,能做到如此这般恢宏而毫无破绽,都令人动容感慨至极,不由为之倾慕而伏倒了。
圣君实力之深不可测,琴帝姿容之无垠风华,一曲绝唱之诡秘奇特,祭坛加冕之圣洁凛然...
这些都令人为之称道不已,颇具神秘而禁忌的意味。
而越是禁忌而危险的事物,便越是有人私底下谈论与传播。
假象与真相交织,反而让那令人为之战栗的真实灭世之力,失了几分威胁和恐惧感,反而多了几分神秘而不可说的玄幻色彩。
那些真正亲眼见着圣君力量真正恐怖之处的人们,也不敢,或者说不愿去戳破这个大众编织的美梦。
一来是听者只会把他们讲述的真实之言当做夸张炫耀的谬语,只当个传奇故事听听。
二来,他们知晓那一念生、一念灭的磅礴之力的恐怖,那么便更不敢轻言妄论,生怕惹恼了那温和与威严兼具、圣洁同惑人并存的圣君,招致万劫不复。
还有部分见过那血腥绮丽的对决之人,甚至于恐惧到极点。
他们自我洗脑,将自我思想与其他无知者同化,也试图去把这些真实见到的景象当作是黄粱一梦、民间传说,以慰抚己心。
...
而对于民众的这般配合与服从,司嫣自然颇为满意。
事实上,他非真正的天道之子,又是用那样极端的手段抢夺,无法得到纯粹的信仰之力。
金色的信仰之力中混杂着的那些黑色的惧怕之力,如骨附蛆地于他灵肉间生长着,令他五内俱焚,夜不能寐。
因而他极需去做些什么,引导民众真心实意地爱戴信赖他,让他的心神灵肉得以片刻缓歇。
在司嫣派出有心之人的引导下,加之普罗大众的自身心理,民众最终自会为天地剧变自发编织好正当而合理的理由。
以天降祥瑞为引,编织出一场盛大玄幻的美梦,为圣君琴帝的行为增添更多的神圣与正义。
民众认为圣君那时在编织美梦,事实上那灭世创世之举却是真正发生的。
民众认为圣君如今召来的祥瑞降世为真实久远的,而相反,圣君以欺瞒天意而编织出的这场煌煌盛世的大梦,不知何时会因此而破碎终止。
而在这样真假难辨的境况下,各方势力此消彼长,清浊难分间,有些却也愈发嚣张,甚至于想要借此东风赚上一发。
本从民心入手,已消除了大部分的阴暗畏惧之力,却又反复无常,再次滋生更多阴暗,一同反馈到司嫣的体内。
这些冗杂无用的事端,加之多变而又复杂混沌的民心...
种种这些,都在不断重复往返地折磨着司嫣的灵肉。
怎么也无法消除。
其实很简单,司嫣自认为自己善于讨巧、善于伪装,可以讨得很大一部分人的喜爱。
可哪怕是真正的圣人,也有人信仰,有人不屑。
没有人能完全获得全部人的喜爱,他一早便知晓了这个道理。
说起来,司嫣只欲堂堂正正作为一个人而存在,无论是死是活,因而无奈以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以求破天地之束缚。
然而只要逆天而为,便是会被迫成神,成为万民眼中的圣人神袛,从他们那获得他所不需要的信仰之力。
可他终究不是神。
他的神魂灵肉本就受多方功德信仰力量的冲刷,几乎摇摇欲坠,再也无法承受更多的阴暗之力了。
他知晓自己如今所为都只是扬汤止沸,让自身的毁灭略略刹车降速,但他依旧想借机缓缓,看看能否琢磨试探出更多转机。
督察卫的设立,从选人到演练,再到流程的考量,也是司嫣为自身脱困、为得民心所设定的一环。
只待一击,便可见效。
*
而论及此刻,圣君任命的督察卫第一次出行任务,这般浩大的阵仗与声势,对于长安街上这些一向平和温顺、以乐音决斗的百姓而言,主要情绪还是以新奇而略惶恐居多。
眼见着那督察首领王虎翻身下马,威风凛凛地领着部下,拎着锁链镣铐,大刀阔斧朝坊内走来,粗声粗气地吼着:“坊内在场之人全都不许动,有违法令者斩!”
这般严厉而威压的话语一出,整条街道瞬时默然而静,连呼吸声清晰可闻。
按往昔天地之法则,皆言民众百姓间不可以兵器斗武。而当初圣君加冕,天音也曾告诫提醒其要将武器束之高阁。
当初颁布法令,见法令皆是护佑子民之言,民众也没想太多,圣君要建立执行法令的督察队,大家也皆是欣然接受。
可如今督察竟这般违背天音,要当众使用那笨重可怕的刀斧兵器,去杀人吗?
众人惊惶而不敢动,而坊内众人更是坐席上僵直而坐,不复先时清谈论律的从容淡然。
...
“嘭——”
于此惶恐未知之时,竟烟雾顿起,缭绕于坊内,遮迷了人眼,也令措手不及的众人一时眩晕。
“发生了什么...”
坊内人皆惶惶然,却也分毫不敢妄动,怕莫名成了刀下亡魂。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坊外民众倒是看得清晰些,是有人乘机引发了烟雾弹!
烟雾绕梁间,雾气蒙蒙。只见几人按耐不住,捂着口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坊中一窜而出,企图快速逃离督察队的追捕。
那几人虽衣冠楚楚,一副方才还在坐而论道的彬彬之貌,脸上却因事发败露而带上几分狠戾阴沉之色,颇为慎人。
外边的众人多数未曾见过这等亡命之徒,皆有意无意地后退了几步,生怕沾惹上事端。
那几人见此便越发嚣张,扒开那些还未能及时退让开的人们,竟是要一股脑儿猛地朝前冲去!
“让开!”
一个逃犯不耐烦地挥手,烦躁间将身前一个愣呆在原地的小女孩随意推开,然后便继续朝前奔跑逃窜。
那女孩被他迅猛一推,踉跄几步朝后倒下,后脑勺眼见着就要嘭地磕在地面一块凸起的岩石上。
“囡囡——”
女孩的母亲连忙朝前跑去,想要接住女儿,却来不及了。
一旁的大人似乎想要帮忙拉一把,却不知是否因为过于慌乱担心,恰好错过了女孩朝前伸去求助的手。
女孩流血受伤的凄惨一幕即将现于眼前,众人却皆是爱莫能助,闭目不忍直视。
“嗖——”
在这危机时刻,泛着寒光的锁链猛然被甩了过来,不偏不倚地缠住了那女孩倒下的身躯,陡然一用力,那锁链将女孩拽到半空。
那大概是原本用于围剿追捕贼人的猎物道具,是夺命之锁链,而现如今,却成了拯救女孩的利器。
而后,一个威武雄壮的身躯矫健地腾飞入空,只见那人一手拽着锁链,一手抱住女孩,于空中一个流畅而有力的旋转,便落于地上。
那般顺滑而娴熟的漂亮动作,好似琴师拂琴般顺畅丝滑,让人不禁想叫一声好。
女孩母亲心有余悸,顾不上害怕,也来不及道谢,便连忙上前将女孩拉入自己怀中,半是责备半是心疼,略带哽咽地絮叨着:“囡囡没事了...说了让你不要凑热闹,还偏到那么前面去,这下好了,可真是吓死母亲了...”
看似凶猛威严的王虎却是铁汉柔情,丝毫没有在意。
他那张脸依旧威严凶猛至极,却可见神情在努力放松,好似怕吓着本就情绪不稳的对方,只尽量释放善意,温和地对那母亲道:“没摔着,看看吓着了没?下次督察办案,大家伙儿小心离远些,记得将小孩儿带好啊!”
那母亲方才回过神来,讪讪地道:“知道了...谢谢您。”
而后她又似想起什么似的,愧疚地开了口:“官爷,真是不好意思了,打搅了您办案,那逃犯...”
王虎爽朗地笑了几声,模样豪爽而煞然。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还有弟兄们埋伏在那边,不用担心!”
“哈哈哈,官爷,这句话您用错啦,可不是这样用的!”
有民众见他爽朗可亲,壮着胆子笑闹了句。
那王虎也不生气,挥挥手让身后的部下去前边支援其他部下,去合并一同围剿贼人,而自己便在此和民众打成一片,威严而不乏亲切。
见这王虎与想象中威风凛凛、恃宠而骄的样子完全不同,民众们皆在内心有些郝然。
王虎那被民众不屑一顾的功夫武艺,并非他们恶意揣度地那般无用。相反,他也真真切切地履行了圣君所下达的职责,执行法令、护佑民众。
又一民众小心翼翼地问出一个大家心里彷徨许久的问题——
“官爷,您能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吗?”
王虎依旧笑嘻嘻地,一点官架子都没有,他解释道:“那几人是贩药的,专卖些使人无力眩晕、无法使力奏乐的药物。”
说到此处,他正色道:“此药若一时不察,被下在自己的饭菜茶水中,便会无力奏乐。”
“中了此药者,轻则斗乐时失利,重则终身无法奏乐,害人不浅呐!”
听着此言,民众间皆是炸开了锅,纷纷深恶痛绝地七嘴八舌。
“竟有人做这等勾当,真是可恶至极!”
“若是暗中下药,而后挑衅决斗,逼对方立下生死誓言,那可是会丧命的啊!”
“乐乃众生毕生追寻之道,他们这等行径如此阴险毒辣,确实该捉!”
“天哪,幸好圣君圣明,明察此事!”
...
听见这句话,王虎肃声开口,示意民众安心。
“是啊,这等腌臜下作的手段,圣君尤为厌恶,更怕会因此伤及民众,因而特命我等捉拿剿灭。”
说到这,他似乎真情流露,真情实感地憧憬崇拜圣君起来。
“我大老粗什么都不懂,以前老瞧不起那些文文绉绉的家伙,觉得他们假仁假义,当面一套背地一套的。”
“圣君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让我心服口服的人。他是真正的君子圣人。”
“圣君出台法令,命我等剿灭害虫,都是为了让大家伙儿能真正过上舒心公平的生活。”
“天音说了不能用武器,圣君便让天音殿内那些乐技高超的乐师与我们督察队一同。我们负责维持秩序、围堵罪犯,而他们乐师便来与那些穷凶极恶的罪犯斗乐,让他们斗败,受到应有的惩罚。”
听着面前铁汉柔情的王虎督察卫首领这番掏心窝子的话,又思及前阵圣君加冕后下达的法令具体内容,普通民众更是理解动容了。
紧张的情绪一得以舒缓,又得知那天神般的圣君竟然为小小平民思及至此,加之自身安危得以多重保障,百姓们一时间心内也对圣君生起多重复杂而无名的暖意与情愫来。
在以往,以乐论等级,乐师高人一等,与普通民众远非同池之物,乐师因身负远超普通人的自然与共情之力,享无边荣光与尊贵。
而现如今,圣君竟派乐师为他们这些普通人来缴清害虫、剔除危险。
他们对自己先前的怀疑和不满感到越发不好意思,对那为万世开太平的盛世明君也愈发崇敬而倾慕了。
圣君是上天所托、带来福音的天神圣人,能与天音对答,数月前颁布的法条规章也多是为了护佑子民,自是无须质疑的。
督察执武器,也只是用于威慑罪犯、整顿民众中害群之马,更有有乐师斗乐来惩治罪犯,不用担心动武会引发天罚。
...这些对于大多数普通百姓来说,都是好事一桩。
既得利益,又得安心,加之这莫名真情感人的氛围影响,民众是最容易被引导变化者,他们瞬间便弃下了先时的不满心思,只于内心感动不已。
帝恩浩荡,荣光无上啊...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喜欢,开心~肥肥(自认为)的一更奉上,虽然这章主角没正面出场,不过下章就可以把男主放出来啦...
男主现在是圣君了,很多事都不用身体力行去亲自做,所以这次的安抚民众兼收服人心任务就交给王虎大将军~
突然插播一个尬演小剧场——
威猛壮汉王虎委屈巴巴对手指:我还不是大将军,就是个小小的督察卫首领...
王虎突然骄傲得意,双手叉腰滔滔不绝星星眼:不过我是圣君亲赐的督察卫首领,为圣君办事我超开心der~
司嫣面不改色,淡然应对:嗯,你做得很好。
(司嫣内心os:...你开心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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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在2020-10-2907:45:56~2020-10-3000:11: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dinosaur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