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星光点点。
琼楼玉宇,万家灯火。
司嫣独自踱步于宫阙高台之上,于月色星光下沉沉而立。
月华溶溶,如水般洒向大地,却似是颇为偏爱于这高台之上,集月色中最为纯粹的精华之光,悄无声息地于此细细描摹雕琢。
像是把星子杂糅进月色里,柔柔地将多重光华凝聚又碾碎,再用那糅合着淡金与淡银的色泽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沾染,生怕有一丝不妥。
淡银色的光丝流连地从他的脸颊、肩膀,沿着那纤弱而优雅的脊椎线条一路流淌到袍角,连他脸颊上几不可见的细细绒毛都染上一层薄薄的银光。
上是星月漫天的天幕,下是繁弦急管的市井。
唯一人独立高台,既不陷入那月色编织的梦幻里,也未低头看一眼脚下的盛世繁华。
那人沐浴于月华之下,周身罩上一层迷蒙的薄纱,飘渺而朦胧,看上去愈发神秘而不可捉摸。
...
王虎到来之时见到的就是此幕。
夜晚的圣君褪下了平日的尊贵华服,摘下了象征权势力量的圣冕,看上去似乎没有平时那般于温和可亲透露出几分威严,反而是更添了几分迷蒙与仙气。
他身姿修长而挺拔,立于高台上呼呼作响的风声里,乍一看却似乎显露出几分烟火气息,让人察出些若有似无的脆弱与寂寥来。
这般脆弱的情愫怎可能出现在全知全能的圣君身上,王虎自嘲一笑,立刻便将那一丝担忧抛之脑后。
...
算无遗策,思谋缜密。
举止优雅,风姿绰约。
仪态彬彬,不失威严。
这是王虎对于圣君最深刻的印象,也是圣君于天音殿众人心中最为深刻的印象。
他太过于完美无暇,几乎像是个全能全知的神。
在朝堂大事上,圣君是个威柔并举、天下归心的盛世圣君;在吩咐布局时,他又是个举重若轻、运筹帷幄的谋士智者。
在赏乐析曲时,是个温和有礼、满腹经纶的彬彬公子;而在收复己心时,他又是个爱才用才、颇通武道的伯乐之师...
除了全知全能的神,王虎也想不到有谁能如圣君一般,文韬武略样样俱全,揣摩人心条条皆中。
与帝君越接触得多,王虎越发能感受到圣君的惊才绝艳,到达如此地步的才华与风韵,这般风华绝代、不属人间的圣君,难道不显然就是悲悯世人、无欲无求的天降圣人么?
他对圣君崇拜倾倒到了极致,对那些生有异心、蠢蠢欲动的庸人们,也越发嫌恶与蔑视。
任他们如何搅动风云,都是在圣君的眼皮子底下,损人而不利己,当真愚蠢至极。
...
王虎愣神地注视着那几乎要羽化登仙的圣君,内心尊敬爱戴之意无以言表。
一旁带王虎深夜入宫的侍人也于一旁默默而立,垂目低头,不欲打扰圣君赏月之兴。
只有早已做好布置、自以为万无一失,因而早早睡下欲养精蓄锐的齐穆,被这深夜召见搅得是心神不宁。
他张了张口,几次欲开口询问,却因暗藏心思而心虚气怯,又见一旁二人不动声色,便又咽了回去。
几人皆不开口,而圣君也像是对这美景夜色颇为感兴趣,看得入了迷,不曾察觉几人的到来。
于是,几人便站在这夜晚刺骨冰凉的寒风中,默默等着圣君尽兴...
直至月儿西沉,天际初白。
王虎自是知晓圣君会于今夜召他入殿,为了展现最好的精神风貌,他早就准备好了适合面圣的衣物行装,也特意于大白天补足了觉,此刻倒是颇为淡定。
齐穆就惨了,他大半夜被匆匆叫醒,前脚赶着后脚便被催来了,只披了件薄薄的春衣,于这高台之上吹着风,鼻涕都要被冻出来了。
再加上才睡醒就被叫来,睡眠也不足,他一时恨不得睡过去,一时又被冷风一吹,不知今夕是何夕。
就这样煎熬地等着,又冷又困,齐穆几乎都要忘记自己来这是做什么的了。
...
“阿...阿嚏!”
睡梦中被冷风一吹的齐穆猛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半醒了些,却依旧迷迷糊糊。
圣君终于转过身来,笑容可亲却又颇为讶异地开了口:“来了?”
可不是吗,我可等您大半宿了。
齐穆内心腹诽着,可哪怕在半梦半醒间也依旧记得圣君的威名,不敢真正说出来。
他迷迷瞪瞪地立着,刚来之时那警惕害怕的心思全都化为了乌有。
现在的他什么也不想多思了,只想要好好睡上一觉。
“师弟可是困了?当真令师兄愧疚...”
睡眼惺忪间,淡淡的冷香迎面而来,与凉夜一同亦蛊惑着人的心神。那威严神秘而不可捉摸的圣君一点不复往日气势,语气也颇为和善亲切,还这般诚恳地唤他师弟、向他道歉。
迷糊之中,齐穆只觉自己是因明日谋划而思虑至此,连在家睡觉都梦见那圣君如此低声下气。
这大大满足了齐穆的虚荣心,他一时间豪气干云,瞪着迷迷糊糊的眼,嘴里胡言乱语,颠三倒四地道:“师兄啊师兄,你高傲自大看不起我等,可别怪师弟们,上次没成,这次定要...”
“定要什么?”
悠悠而绵长的冷香与夜色一同缭绕,搅得人飘飘然晕眩。而那声音也越发柔和低沉,如天籁之音般,一同引诱着他说出肺腑之言,却莫名带着些幽幽意味。
齐穆感觉自己此时如踏行云雾中,舒适得几乎得道成仙,又兼听着这番亲切顺心的话语,越发舒心合意了,直要将计划于梦里在这所谓的圣君面前炫耀讽刺一番。
正当他要将心思尽数吐露个尽时,一阵冷风陡然吹来,将他吹了个透心凉。
若有似无的香气被吹散,瞌睡虫也被赶跑了,齐穆陡然一惊。
他清醒了几分,本能着察觉到了些不明的危险,便秉持着不说不做不会错的原则,立刻闭上了嘴。
而这一惊也让齐穆从睡梦中醒了五成。他努力睁着黏在一起依依不舍的双眼,想要来仔细地辨认着眼前之人的真假。
那人面色不改,依旧盈盈带笑,神情间丝毫没有不耐烦,反而兴致盎然地任他打量。
金相玉质,白圭无沾。
如玉石无暇,与日月同辉。
以往梦里的人物都是面目模糊,根本看不清。而这般风韵独盛的神仙人物,是他能梦得出来的么?
这是货真价实的圣君!
理智回笼,齐穆终于察觉到自己干了什么蠢事,不由冒起一身冷汗与鸡皮疙瘩。
扑通一声,他跪下了。
齐穆张嘴,努力想要解释,却因口舌僵冷而磕磕巴巴的,所说之语皆是言辞干巴巴而滞涩,丝毫不复平日里那般能言善辩、滔滔不绝。
他匍匐在地,冒着冷汗、大着舌头道:“没...没什么,属下睡迷糊了,请帝君责罚!”
圣君面色不改,依旧和善温柔地微笑,于微亮的天幕映衬下光华万千,与他这副狼狈的模样形成了鲜明对比。
眼前之人竟没有责怪他,依旧靠上前来,如旧日里的大师兄一般,谆谆着教导他:“没事,在为兄面前如此无碍,可要是当着朝堂众人面前这般失礼,便会给咱们乐师蒙羞了...”
熟悉的香气又近了,加之被这样亲切而温和的教导口吻关怀着,又见着与往时大师兄同样容颜的面目,常年养成的惯性让齐穆一时间忘记了神鬼莫测的圣君,又记起了原先还未成为圣君之前那个虽面冷高傲却善良好骗的大师兄。
那声音依旧絮叨着,如潺潺流水般流入了他的耳朵,其间又顿了顿,不自然地改了称呼:“为兄...本尊叫你前来,是想问曲水流觞宴你准备得如何了?这是乐师同门们共聚的盛会,不能有半点马虎...”
听着那帝君似是察觉称呼不对,不自然地改了口,言语间又小家子气地担心盛会办砸了,齐穆越发心安了。
看来,正如他们所预料,这所谓圣君果然是金玉其外、徒有其表。
看似更为唬人了,本质上还是那个木讷可欺的好骗师兄。
说是什么天降圣君,这老天可真不开眼,没让自己混个圣君当当便算了,连祝艺那么好的人都给弄没了。
这所谓的盛世明君怕是半夜担心怕布置不好盛会,怎么也睡不着,方才召他前来吧。
说着叫他来,却又午夜赏月入迷,连叫来的人都忘了,真是个呆子。
若要说这呆子是故意愚弄他,那王虎是他的心腹亲信,是拥簇司嫣稳住帝位的主力之一。哪怕这司嫣是知晓了什么,想要故意晾着他,为何又叫王虎一同呢?
这摆明了就是他念旧情,将天音殿的乐师们看得与督察卫的督察们同等重要,把他们也当成了自己的心腹肱骨了。
真是愚蠢至极。
齐穆先时琢磨不透司嫣究竟是真聪明还是假威武,而如今灵光一闪,以往那些每每打击到他的举措竟是全都讲得通了。
不是那圣君有多么地聪慧机敏,而是他一心只想着整治罪犯,根本没察觉到风云诡谲的势力变化!
一时间,齐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起来。
自己这群人风声鹤唳,竟然把这满脑子仁义道德的木鱼脑袋当势均力敌的对手。
思绪良多,他失了心神,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答敷衍着对方的问话,心里对自己的揣测越发确信了,一心只想着赶紧回去将自己无意察觉的这一有利消息告知同僚。
齐穆嗯嗯啊啊地敷衍应答着司嫣耐心的问话,明显不似之前那般恭敬而顺从了。
...
见着侍者将那一副小人得志模样的齐穆带走,王虎不由得呸了一声:“无耻小人,看你猖狂到几时!”
司嫣收起循循善诱的大师兄口吻,一拂衣袍,略带嫌弃地掸了掸方才挨着那宵小之辈的衣袖。
随即,他正色清嗓,郑重地拍了拍王虎的肩膀:“辛苦你了,布置得如何了?”
这番真切的关心让王虎于寒夜里站了大半晚的凉气都散透了,心里暖呼呼的。
自己一个大老粗,健壮的很,站了这么久又怎么了?
这是圣君信任自己,不把自己当外人的表现啊!
更何况圣君自己也大半宿没睡,自己又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非但没有一丝怨气,王虎反而像是获得了什么殊荣,愈发神采奕奕。
他拍拍胸脯,掷地有声地开口道:“兄弟们都布置好了,圣君您请放心!”
...
话音刚落,他就见圣君背对着露台,朝着自己颔首一笑。
便在这粲然一笑间,本是微微泛白的天际有金光破云而出。
黎明拂晓,浮云变幻。日出月落,兴替靡常。
美妙而瑰丽的晨曦之光徐徐洒下,为本在寒凉夜色里添上一层金色。
而这般动人心魄的日出晓光,却都不及面前之人的笑容璀璨夺目。
圣洁而荼靡,脆弱而坚定,神圣而罪恶。
他行于黑黑的深夜里,也走在光亮的黎明中。
是黑暗中那轮皎洁的月,是白日时高悬于空的太阳。
是绮丽绚烂的曼陀沙华,是千年雪山的皑皑白雪。
天不生琴帝,万古如长夜。
是他们的圣君明主,琴帝司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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