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还得多谢定安伯,若不是定安伯在,只怕我难逃父皇盛怒。”
离太极殿越来越远,行在宫门前的广场上,四皇子目视前方,用极低的声音说出这么一句。
他与王妃道别时已做好挨斥挨骂甚至挨罚的准备了,只要不牵连母妃妻儿,就算父皇大怒从此不许他在户部行走,甚至罚俸至于幽禁他也能接受。
但因是和定安伯一起到的太极殿,他只是受了一两刻钟冷落和几句骂,却得了京营太医院顺天府协助。如此一来,就算把太子得罪狠了也能接受。
经过今日,他信定安伯要支持他之心有七分真了。
王子腾走在四皇子身侧,目不斜视道:“不过赶巧而已,殿下不必当一回事。”
四皇子道:“只怕太子起疑。”
王子腾道:“也只是疑心,只要圣上认定臣忠心,臣便不惧。”
何况太子再疑心也没有任何证据。
四皇子又说一句:“顺天府……”
顺天府尹是太子的人,今日他已把太子得罪透了,依太子行事,顺天府不暗里阴他扯他后腿就是好的,别提还要帮他。
王子腾道:“殿下放心,圣上命臣听殿下调派,京营八万人马皆会全力辅助殿下。”
四皇子心内一笑,用平常的声音严肃道:“父皇把此等重任交与我,我深感父皇信任,但我才入朝二载,于政事上只能算略有经验。时疫之事又非同小可,耽误不得。还请定安伯这就随我到户部,共商对策。”
王子腾道:“这是臣应尽之分。殿下待时疫之事如此郑重,是京畿百姓之福。”
行到宫门,四皇子迈出宫门之前,往后宫看了一眼。
“殿下不去见文妃娘娘一面?”王子腾问。
“不去了。”四皇子翻身上马,“宫中防备森严,母妃在宫中比见我安全,等时疫之事毕,我再去给母妃问安。”
王子腾也自从人手中接过马鞭上马,道:“殿下真是仁孝之人。”
两人随从也纷纷上马坐定,四皇子扯动缰绳,二三十人快马往户部行去。
*
“你可是太子!连定安伯和老四都知道了京中时疫蔓延,你能不知!你就在宫中,离朕最近,倒来得最晚!你当着太子享尽荣华尊贵,却对大周基业疏忽至此!”
“朕怎么能放心将天下交给你!我看你是早晚要气死朕才甘心!”
“朕是信重皇后和你,才将直隶重地交给皇后兄长,让他做直隶巡抚!可他倒好!好个忠心的皇后兄长!保定一个月前就有人得了时疫,他等到这时候瞒不住了才报给朕!朕看他这直隶巡抚是不想当了!”
“请父皇息怒……直隶巡抚也是不想让父皇为这等事烦忧,想等时疫过去再……”
“你不必替他开脱!若非石布政使女儿女婿病亡,拼着把保龄侯家孩子的丧信送到京里,京中也有了时疫,我看霍承他能瞒朕到他死!”
直到日头西斜,太子才缓步从太极殿中出来。
他低着头,看不清表情,腰背挺直,步伐分毫不乱,但若从后看他,便能看见他后背衣裳已全然被汗水浸湿。
虽然早已料到父皇会是什么态度,他这些年也已习惯父皇的反复无常和对他的无端暴怒,但每次面对父皇盛怒,他还是觉得胆战心惊。
父皇是天子,天子之怒,不说伏尸百万,只说非要废了他这太子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现在还能在这太子位上,无非是因他乃皇祖父立下的皇太孙,中宫皇后所出嫡长子,朝中支持正统的人比老二老三身边的人加起来还多,父皇就铁了心要废他,没有三年五载的筹谋也不会顺当。
天子暮年,太子被废,致使国朝动荡,天下不安,在史书上留下骂名……父皇虽然已经老迈昏聩了,应也不想看到这等结果。
太子慢慢下了台阶,初夏的晚风吹在他被汗水浸湿的衣衫上,让他浑身一颤。
天边夕阳红得似血,把太极殿顶上琉璃也染上赤色。
“殿下……”太子身边太监小心请示太子要往何处去。
“去见母后。”太子上舆,袍服上的金线进了阴影里,光华黯淡不见。
凤藻宫,皇后所居中宫,乃是后宫中最为恢弘庄严的宫殿。宫院深深,往来服侍的女官宫女太监甚众,却半点嘈杂声不闻,只能听见树叶摇动声和鸟鸣声。
已经入了夏,虽还未到用冰的时候,但宫中上到太子妃贵妃,下到扫洒的小宫女早都换上轻薄的夏衣。
但宫中最尊贵的女人,国朝皇后霍氏,还穿着春日的锦衣锦袍。
她在金线绣龙凤的深红坐褥上坐得端庄,但若仔细看去,她呼吸又急又短,微浮的脂粉下似乎泛着不自然的潮红,双手在袖中轻轻颤抖。
这并不是一位健康女子应有的状态。
但她就这么端庄坐着,毫不放松脊背,从听得太子在太极殿外等候坐到屋内昏暗,宫女们轻手轻脚点起灯烛。
“太子殿下到——”
“娘娘,殿下求见。”
“进来罢。”皇后心下一松。
太子转入内殿,正要行礼,皇后已说:“免礼,赐座。”
母子二人相对坐在榻上。
殿内的宫女们都自觉退出,几人合力关上殿门。
“母后!舅舅怎么能做出这等糊涂之事!”太子有许多话想和皇后商议,但最先出口的却是这句抱怨。
“二哥他怎么了?”消息是今日才到京中,皇后还对保定之事一无所知。
太子把今日在太极殿前并殿内之事与皇后说过一遍,忍着怒意问道:“舅舅明知保定出现时疫,也明知保龄侯府长子夫妻染上时疫,明知保龄侯长子媳妇是石布政使亲女,却硬是把时疫的事瞒了一个月!还拦着石布政使不许送保龄侯府的人回京诊治,活生生把保龄侯府的人拖死了!母后,舅舅难道也糊涂了?”
“那是你舅舅!他也是为了你!”担忧半日先得了这些话,皇后气得太阳穴上青筋浮起,手扶着炕桌,剧烈咳嗽起来。
“母后!”太子忙起身,给皇后抚背递茶,看皇后缓过来些,他站直身子,忍不住叹了一声。
皇后放下茶杯,身体抖得更厉害,却仍坐得笔直,看着太子道:“你大舅前两年走了,咱们最可信的人就剩下你二舅和太子妃家里,余下那些人都是因什么聚在咱们身边,难道你不知?不是怕圣上迁怒你我,他何至于如此行事?”
太子跌足叹道:“母后!时疫是何等大事,纵瞒得过一时,怎能永远瞒住!没有京中的旨意,就算他是直隶巡抚,也无权让直隶各地不许出入,时疫早晚会传到京中!二舅从前可不是这等思虑不周全的人!保龄侯虽不算什么,也是大理寺卿,功臣之后,世袭的侯爵,还和定安伯家联络有亲!那病死的是他嫡长子,二舅是为我和母后好,怎不虑到这个?”
“得罪保龄侯家,哪怕是得罪定安伯家,也比让圣上有理由能直接废了你我的好。”
皇后声音哀哀,“圣上越发忌惮你了,我老了,你舅舅也老了,我们都怕半点儿有行差踏错便无可挽回,行事难免犹豫不决。上天降下时疫,还是在太子之舅,皇后兄长任地蔓延,世上会怎么说?无非是皇后太子无德的话。既是无德之人,怎么还能做一国皇后,当未来天子?”
“现下时疫在京中出现,就算圣上要拿此事发作,也得等时疫平息之后。”皇后竟然笑了,“我已时日无多,若圣上真要借此做什么,皇后病重将死,便是圣上也得顾着天下议论。”
“母后……”太子神色略缓了些,叹道,“我总会让你有在这宫里独一无二的尊贵。”
皇后一凛,唤出太子之名:“盛乾,你……”
“事情未必就到了不能转圜的地步……”皇后表情转为凝重。
太子坐回榻上,抿口茶平定心情,和皇后从头分说:“自去岁冬日始,母后身上就越发不好,咱们看着是瞒住了,其实也难保无人知道。我和母后互相依靠,若母后离世,我这太子之位就少了最可靠的支撑。所以母后不能有任何意外。”
皇后叹息:“我有心想多活几年,熬过……但天意如此,不给我这个机会。”
“所以母后,咱们没有多少时间了。”太子接着说,“就算时疫蔓延到京里,依母妃所说,咱们还能拖过一时,父皇命二舅戴罪立功,但二舅身上的失职之罪能否免去还是两说。还有老二老三等着落井下石……大舅前两年离世,户部尚书换人,我举荐老四入朝,父皇让老四在户部行走,这两年我屡次对他示好,都被他糊弄过去。今日更是……”
太子攥紧双拳,含怒道:“我真不知老四什么时候如此出息了!我本有九成把握能借此事让他倒向我,就算他真犯傻自己去找父皇说这事,也免不了被父皇斥责,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若他聪明,倒向我,替我担了这事,我往后自然亏待不了他!谁知他还真敢亲身去找父皇!这也就算了,怎么定安伯偏是和他一同入的宫,一同见的父皇!”
皇后大吃一惊,忙问:“你是说,定安伯和老四……这话可作准?”
深吸几口气,太子摇头:“我只是疑心,怎么就赶得那么巧。”
皇后道:“这二年,你和老二老三谁没拉拢定安伯?你是太子,老二再怎么也是亲王,老三有工部,还是郡王,老四有什么?文妃是个闷葫芦,老四连爵位都无,便是母族妻族加起来还不及你二舅一个,定安伯便真要投靠谁,也不会是老四。退一万步,但凡他有要投靠谁的意思,也不会得圣上如此信重了。”
太子咬牙:“若只是凑巧,老四这运气真是……”
皇后叹道:“如今圣上最信重之人除了曹太监便是定安伯,圣上见老四是和定安伯同时入宫,自然会觉得老四忠心不亚于定安伯。”
太子冷笑:“孤的好四弟是出息了,那曹阉狗也有本事,不把孤放在眼里。母后,咱们再这样下去,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了。”
“前几年母后教我隐忍,教我退让,我退让了这么多年,最后只得着请安折子看。父皇信我没到半年,又开始疑我。不能再退了!再退,等人心尽失,父皇真要废了我,朝中无人替我说话,那才是我和母后的末路!”太子霍然站起。
皇后内心挣扎半晌,问他:“你有几分把握?”
“只有三分。”太子闭眼。
“这……”皇后身形一歪,扶着炕桌的双手颤抖不已。
“就算只有三分把握,也比等死强。”太子把皇后扶起,“母后,父皇不信我,也不信别人,他只信他的好奴才。可就是他的好奴才,给我送来了好帮手。若真能把他收入麾下,胜负就在五五之数了。”
“是谁?”皇后抓住太子的手臂。
“是仪鸾卫指挥使扈池。”太子的声音又低又轻,却听得皇后心如擂鼓。
“曹阉狗把持仪鸾卫,扈池空有仪鸾卫指挥使之名,实际已被曹阉狗架空。扈池对曹阉狗不满已久,早对我露出投靠之意。今次京中时疫之事,仪鸾卫似乎并未先行察觉报给父皇,曹阉狗自然会让扈池当这个替罪羊。我再给他加把火……”太子低声笑了。
皇后抬头,眼中映出火焰:“好!扈指挥使虽被曹太监架空,但仪鸾卫里必不会所有人都忠心曹太监,总有扈指挥使的心腹。”
“左右我也活不长了……”皇后深吸一口气,笑道,“还不如跟你放手一搏!”
“儿臣多谢母后。”太子对皇后叩首。
皇后把手搭在太子肩上,太子抬头,看见皇后眼中的担忧。
“母后还在担心什么?”太子问。
皇后轻叹:“若败,我死不足惜,你……”
“母后,我已做了三十九年的太孙太子,再等几年,等到年过半百才得登位,有什么意思?”太子站起来,对皇后道,“成便成,不成,我也死得甘愿!”
“总比做这窝囊的太子强!”
*
宫门关闭,京中时疫蔓延的消息传遍六宫。
华阳宫中,年已三十有八的瑶贵妃仍美得让人惊心动魄。
就是凭着这张脸,瑶贵妃自入宫以来,得圣上二十余年盛宠不衰。
宫中自皇后以下,共有二贵妃四妃九贵嫔之位为高位妃嫔。瑶贵妃入宫比戚贵妃晚了十多年,戚贵妃资历比之瑶贵妃更深,但瑶贵妃独有圣上亲赐封号“瑶”字,戚贵妃则无号,论起地位尊崇,瑶贵妃和戚贵妃不相上下,甚至隐隐能压过戚贵妃一头。
她还有五皇子六皇子两个儿子,是宫中妃嫔生育子女最多的。除她之外,宫中从皇后起,凡有子女的妃嫔,不论儿女都只得一个。
此时,这张沉鱼落雁的脸上挂满了泪珠,她尊贵的玉体裹满绫罗,拜倒在圣上面前。
“陛下……”她仰起头,摆出圣上平素最怜惜的姿态,哭得梨花带雨,“宫外时疫危险,求陛下让妾接盛崇回宫,不然若盛崇有个三长两短,妾身还怎么活!”
她这一招对圣上无往不利,果然求得圣上心软。
但圣上应下后,道:“老五最是坐不住的,外头时疫平息前,他可不能吵嚷着出宫!还有老六也是!”
瑶贵妃盈盈谢恩,道:“圣上慈父之心,妾必让盛崇知晓。”
“老六在何处?”圣上问。
瑶贵妃软软扶着宫女的手起身,道:“他听得时疫的消息,立时说想替圣上分忧,往外头去找医书看了。”
圣上点头:“没想到老六还有这份儿心思。”
瑶贵妃笑道:“他虽然淘气,到底也是十四岁的人,该学着稳重些了。不然来日成家出宫,还是这副脾气怎么好?别说妾不放心,圣上这么心疼孩子,自然也不放心。妾可舍不得圣上烦恼。”
圣上道:“你提着朕了,等时疫过去,朕就给他定亲。”
说着,圣上一叹:“连老六都到成亲的年纪了,朕真是老了……”
瑶贵妃忙挨在圣上身边坐下,把红润欲滴的嘴唇凑在圣上耳边,娇声道:“圣上可没老,前儿还把妾折腾了好几回,让妾腰酸到现在呢。”
圣上大笑,手扶上瑶贵妃的腰·肢儿,问:“还酸?朕给你揉揉?”
瑶贵妃手轻轻推在圣上胸口:“圣上……您让妾歇上几日罢……”
圣上就在这榻上把瑶贵妃压·住,曹太监在旁看见,退出去之前,先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镶宝珐琅盒子,打开放在圣上身边。
盒子里头是两颗乌黑圆润的药丸。
圣上捏起一颗含在嘴里,拿茶咽下,不过几个呼吸间,就觉得浑身燥·热。
瑶贵妃忍住心中恐惧,努力放松身体,任圣上在她身上施为。
她娇音婉转,绕在这殿中直到三更方停。
圣上停下动作时,瑶贵妃已经声音沙哑,浑身似被拆过一回似的。
看爱妃被他弄成这样儿,就算虚意一阵阵在身上涌现,圣上也甚觉满足。
瑶贵妃被宫女嬷嬷们伺候到净房洗澡擦身,她身上布满青紫,宫女们熟练的给她上药。
年轻宫女中,心内庆幸圣上今日没拽人伺候的不在少数。
各处青红都被上了药,瑶贵妃觉得身上略舒服了些。她人已困极,却支撑着不让双眼阖上。
圣上每回服药之后,都会精神到清晨还无困意。
这段时间,也是圣上最好说话的时候。
瑶贵妃躺回圣上怀里,用低哑娇媚的声音问:“陛下想给盛定娶什么样的正妃?”
圣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摸着瑶贵妃乌黑如瀑的长发,问:“你想要什么样的儿媳妇?”
瑶贵妃笑道:“盛崇的妃妾都是陛下亲自选定的,果然各个都好。陛下知道妾身愚笨,盛定的正妃还是请圣上择定罢。”
圣上微笑道:“朕是老六的父皇,你是老六的母妃,老五的婚事你都丢给朕了,老六的婚事你总得出个主意。说罢,朕命你说!”
犹豫半日,瑶贵妃才道:“老六淘气,妾觉得须得一位端庄稳重的正妃才能管得住他。”
圣上笑道:“当初老五的婚事你就是这么说。几年过去了,你还是这么说?”
瑶贵妃把脸埋在圣上胸口,娇声道:“是陛下让妾说的,妾都说了,陛下又觉得不好。谁叫妾身不争气,给陛下生了两个孩子都是不省心的。不像他们哥哥似的能干。”
圣上面色由晴转阴,不一时又由阴转晴,笑了几声,道:“你还不争气?你是最争气的,只有你给朕生了两个儿子!你说,老六的正妃你想要什么人家的?朕去给你做主!”
瑶贵妃先是抬起头,看着圣上双眼一亮,忽又黯了眼神,抿嘴带着委屈叹道:“妾身知道妾在外名声不好,当年盛崇的婚事就拖了几年才定,没少让圣上操心,如今盛定的婚事,妾不想让圣上再烦心了。若有差不多过得去的女孩子,只要性子稳重些便好。”
“这是什么话!”圣上微怒,“老六是朕的皇子,要娶谁家的女子当王妃不成!”
瑶贵妃忙道:“是妾出身低微,连累……”
圣上道:“你是朕亲立的贵妃,给朕生养了两个好儿子,位分尊贵!老五老六都是贵妃之子,你连累他们什么了?”
“行了,这事不用你说了!朕给老六选人!”圣上坐起来叫人,“曹全德!”
没过小半刻,曹太监就脚步又轻又快的入了内殿。
“你知道京中有哪家的女子堪为六皇子妃,都说给朕!”圣上命。
曹全德是宫中六宫都太监,跟随圣上几十年,深得圣上信重,便是朝中尚书公候见了他都得客气三分。
但也因得圣上信重,一日十二个时辰,曹全德除了两三个时辰睡觉歇息外,几乎没有半刻能离开圣上。
自圣上开始服丹,便常到天明整夜不睡。经过一次圣上深夜找他,他略晚来了一会儿,圣上大发怒火后,每在圣上服丹的日子,曹全德便也整晚不歇,只在门外假寐,随时待圣上传唤。
曹全德比圣上还大两岁,今年已是五十有九的人了。纵他身上健壮,年老之人,一个月熬一两日还好,圣上服丹日渐频繁,他熬夜不睡的日子也由一月一两次变为一月数次。
时日长了,他也渐觉身上不适。
但他在圣上身边这些年,恨他的人多着,他不能退。若退一步,不知得有多少人要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呢。
现在看着对他恭敬到十二分的徒弟们也一样。
被圣上深夜传唤,曹全德直起身时,只觉得头晕恶心,眼前发晃。
他咬住舌尖,疼痛刺激得他清醒过来。
听见圣上之命,他脑中闪过京中各家情况,便从四王家起,先说有爵之家,再说无爵之家,往下依次说到京中正四品官员止,将各家年龄在十一到十五岁,还尚未定亲的姑娘都说了。
对他出手大方和敬着他的,他就能略过就略过了,得罪过他的,他不但把人家女儿说出来,连带侄女儿外甥女儿也一并说。
便做不成六皇子妃,给六皇子做个侧妃庶妃的也不错。
曹太监心内阴笑。
给瑶贵妃做儿媳妇……
说到侯伯人家时,他心中稍微思索一回,把定安伯家的侄女略过。
定安伯是圣上除他之外最信的人,虽然被圣上亲封了伯爵,还是九门提督,但对他一向客气。他那女婿贾瑚也出手大方,没少让他赚。左后他和定安伯并没冲突,把他侄女儿瞒下,还能卖定安伯个人情,何乐而不为呢。
定安伯可是手里有八万兵马的九门提督……
慧露到了定安伯家大半年,间或传回来些消息,每个都让圣上对定安伯更信任。
不管是定安伯真一心忠于圣上,还是他连仪鸾卫都能瞒过,他只知道这是个连自己儿子都能送上战场的狠人,他能交好还是交好为要。
听曹全德说完一遍,圣上问瑶贵妃:“你可有中意的?”
曹太监怎么没说定安伯家侄女儿!
瑶贵妃心中发急,对圣上却不能露出半分。她笑道:“听着都是好姑娘,妾身只想都给盛定娶回来,做妾身的儿媳妇。”
圣上摇头笑道:“那不得把老六累死了?有没有你这么当母妃的?”
瑶贵妃听出圣上话里意思,含羞道:“圣上……”
圣上命:“曹全德,这两日你把这些人做个册子给瑶贵妃送来。”
曹全德笑眯眯应下,道:“奴才定把京中闺秀都写在册子里,让贵妃娘娘挑出一位六皇妃。”
圣上便和瑶贵妃道:“老六才十四,很不用着急,你就慢慢儿挑罢。不管挑中谁家,朕都下旨赐婚!”
她中意的人都不在册子里,怎么挑出来?上哪儿挑去!
但这话不能问,甚至连意思都不能露。她和圣上说了半日,说的都是全听圣上的,这会子问定安伯家侄女儿,不是才刚说的全白费了?
曹太监怎么就是没说定安伯家的侄女儿!这个狗奴才,真是……
曹全德察觉到瑶贵妃阴冷的眼神,只当不知道,在心内嗤笑。
一个不知天高地厚,不明白自己身份的贱皮子,还真当自己是什么人物儿了?
也就圣上舍不得她这张脸!她那些手段对圣上管用,对别人可不管用!
磨着圣上让她亲自抚养五皇子六皇子,结果把两位皇子都养得没半点儿正本事,只知道些歪门邪道,还妄想让五皇子六皇子争大位?
他自知是圣上的奴才,一心谋求圣上的信宠才最重要。瑶贵妃倒好,自己是奴才不说,还让五皇子六皇子也学奴才的做派,就是能坐上龙椅也得被人撵下来!
曹太监缓步退出内殿,守在殿门口的小太监给他殷勤铺好被褥,曹太监睨他们一眼,坐在上头闭目养神。
不过……瑶贵妃也并非一味蠢笨的人。
他没说出那些人里,也就定安伯家的侄女儿值得瑶贵妃这样。
定安伯家的侄女儿身份说高,也勉强能够得上皇子妃之位,但到底只是定安伯的侄女儿,并非亲女,给五皇子择亲那几年瑶贵妃就没少折腾,怎么甘心六皇子正妃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
还是说,她宁愿让六皇子正妃身份低些,也要和定安伯连上亲?
她还能借此求圣上可怜,让六皇子侧妃庶妃在身份上补足。
他还是小看了瑶贵妃。
曹太监微微睁开眼睛,眼中阴冷一片。
可既然瑶贵妃对他已有敌意,他当然不能让瑶贵妃如愿了。
到得四更天时,圣上颇觉身上黏腻,着人服侍洗澡后,便穿衣到了殿外,对着明月繁星吐纳。
身上黏腻,说明服下的丹药正驱逐他体内杂物。
这个时候吸收天地之气效果最好。
殿内,瑶贵妃手抓住锦被,终于含恨闭眼。
是,圣上说得是,盛定今年才十四,不急着定下婚事。定安伯家的侄女儿也还没出孝,便是出孝也总会相看一年半载才定亲。她总能找到机会的。
实在不行,定安伯侄女儿总会出府,让盛定……
是了,她只是想和定安伯家结亲,不是非要定安伯家的女孩子做盛定正妃!侧妃不也一样?
盛定生得那么好,先让他勾得定安伯侄女儿倾心,若定安伯府不识趣,盛定可是皇子,幸一个臣子家的侄女儿能怎么?
那女孩子是从小在定安伯和定安伯夫人身边养大,她不信定安伯府能心狠到让那女孩子自绝。
瑶贵妃嘴唇抿出动人的微笑,复又一叹。
怎么定安伯的女儿定亲那么早?还是在圣上面前挂了号儿的。定安伯就这么一个女儿,真让她出什么事,就把定安伯得罪死了,还会得罪荣国公府保龄侯府和林侍郎,太不划算。
可惜,真是可惜……
*
京中出了时疫的消息第二日就传遍京城。
圣上罢朝,宫门非召不得入,城门关紧,不许人出入,各家也都门户紧闭。凡高门之家几无人出行,但有奴仆出门办事的,几乎都在面上裹上用药水浸泡过的纱布,等回府后还都要净身换衣服。出门的人专住在一处,若有人出现时疫症状,会立刻被抬出去送到京营,由京营统一送出城外疗治。
高门之家可以如此,但平民百姓之家若不得出门,便没了生计。四皇子有命,平民之家每日可有一个人出门营生,余者不得出。京营中将士每日在京中巡逻,挨家挨户开门检查,但凡发现有染上时疫者,立刻带走到郊外集中诊治。
九门提督王子腾每日亲带人在京中各处巡逻,拿太医院商议出的药方熬出药水,洒满京中街道。
户部开库,圣上从宫中库房拨下药材,各地的药材也源源不断运入京中。
宫中太医院一半太医被送到京郊,京中大夫也有多半被带往城外。这些大夫跟家人辞行时,无不痛哭流涕,留下遗书。
被送到郊外集中疗治的病患被带走时也都神情凄惨,眼神无光。
四皇子之令传出京城,凡出现时疫患者之地皆依此法行事。
如此行事,没过一月,虽时疫解药还未被研制出来,但京中每日染上时疫的人数已不再增加,而是渐趋稳定。
王子腾已是一月未曾回府,一直宿在营中。
四皇子和户部诸位官员也是如此。
在染上时疫人数平稳的第三日,四皇子、九门提督王子腾、户部尚书和户部两位侍郎并顺天府尹顺天府丞入宫面圣。
九门提督王子腾自请离京往各城查验时疫诊疗情况,并广寻民间良医,以图早日解决时疫。
“定安伯如此高义,实乃我大周功臣!”四皇子脸被褐色纱布牢牢裹住,只露出一双含着热泪的眼睛。
圣上的声音远远的从屏风里传出来:“朕一向信定安伯,定安伯愿以身赴险离京,真乃臣子楷模!”
王子腾道:“时疫一日不除,圣上便一日不得万全,臣便一日难安。且盛夏临近,若不早日找出解药,只怕时疫还有反复。”
圣上道:“传朕的旨意,加封定安伯为定安侯,赐尚方剑,时疫未除之前,所到之处如朕亲临!”
王子腾行大礼:“臣领旨,谢圣上隆恩!”
圣上又问:“定安侯既要离京,谁可暂代九门提督之职,负责京中防卫?”
众臣无人开口。
定安侯每日亲在京中各处巡逻,推举谁暂代其职,都免不了要依定安伯行事。定安侯一月未曾染上时疫,是定安侯身体强健,有圣上龙气相护,换一个人上去,谁知是生是死?
立功已有定安侯珠玉在前,暂代九门提督之职的便做得再好,也只是定安伯的陪衬。若他们举荐的人再不幸染上时疫,不是平白得罪人?
“定安侯?”圣上直接问王子腾。
王子腾定下心,道:“圣上,臣举贤不避亲,举荐一等神威将军贾瑚暂代臣九门提督之职。”
“贾瑚?”圣上声音由急躁转为平和,“朕记得!如今京中实行的防疫之法就是他想出来的,是不是?”
四皇子道:“回父皇,提出此法的正是贾将军。贾将军得知京中有时疫,熬夜两日想出此法,先送到定安侯府上,定安侯府送到户部,儿臣觉得此法甚是周全,回禀父皇后,在京中试行几日,便正式施行,甚是有效。”
几瞬静默后,圣上道:“传荣国公府一等神威将军贾瑚入宫。”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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