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令下,立时有太监领了圣上口谕,快步走出太极殿。
太监的脚步声消失在殿外,才刚在殿内,面对圣上要求举荐人暂代九门提督之职时,沉默得如同从没生过舌头的顺天府尹开口了。
“圣上,贾将军以未到弱冠之龄,于三日之内想出此等有效防疫之法,确实是年少才高。但臣以为,贾将军虽是功臣荣国公之后,身有世袭之将军爵位,但毕竟从未入过军营。九门提督乃京营八万将士之首,负责京城防卫,肩系圣上安危,贾将军并无在军中资历经验,年还未满弱冠,只怕难当此等重任。”顺天府尹说得郑重其事。
“哦?”圣上声音难辨喜怒,“定安侯,你对毛卿之言有什么看法?”
顺天府尹毛奇眉尾不自在的动了几下。
王子腾平静道:“毛大人有所疑虑臣理解。但臣举荐贾将军,是因知他对圣上、对大周之忠心。臣虽将离京,往各地查验时疫防治情况,但京营中仍会留下数位总兵指挥使,与暂代九门提督之人共同行事。此时并非战时,臣以为,暂代九门提督者不需有多高的掌兵征战之才,只需有对圣上、对大周的忠心,守成之耐心并不惧染上时疫之胆量。京中疫情已渐趋稳定,贾将军又是提出时疫防治之法之人,他暂代九门提督之职,也更方便与四殿下并诸位大人再商新法。”
听得王子腾此言,除顺天府尹毛奇外,四皇子和户部三位侍郎尚书及顺天府丞都颇觉有理,消了些对贾将军的疑虑。
顺天府尹一招不成,见连户部李侍郎都面露赞许之色,忙给他使眼色。
原来这李侍郎也是太子的人。当年太子大舅父还未离世之时任户部尚书,除少数几位官员外,几将户部做成太子之户部。
前两年他离世,圣上便任了一直明哲保身之韶侍郎为尚书,又调王子腾之亲家,原刑部柳侍郎为户部侍郎。如此一来,太子在户部虽还有势,却大不如以往了。
等四皇子入朝,圣上命其在户部习学后,太子一系的官员在户部便愈发不得势。只有李侍郎一直行事小心,并为官的本事不低,平平安安在户部侍郎位上到了今日。
这一个多月,户部上下皆全力应对时疫。就算知道四皇子直接拒绝了太子的拉拢,差不多算站在了太子对面,只比忠勇亲王忠诚亲王两位好些,李侍郎在这一个月也未作任何针对四皇子,阻碍防治时疫的事。
今次时疫着实是凶险,染上时疫者症状极其可怖,十有七·八都不能活命,纵防得这么严了,有违禁出门者斩立决,死者尸体不交还本家,立时火化,也是过了一个月,才让新染上时疫的人数不再每日增加。
他确实是太子的人,但若因他之故导致防治时疫有什么变故,只怕他全家的脑袋都不够砍的!
而且四皇子和定安侯确有本事,早日把时疫治好,他也就不必但心家小安危了。
李侍郎已经想好,若太子怪罪,他便说是怕连累太子才如此行事。
不管怎么,总比让全家都丢了命好。
定安侯要举荐其未来女婿贾将军,李侍郎心中也觉有些不妥,顺天府尹之问正是他想问。但听得定安侯之言,他确实觉得有理。
贾将军是年轻,那又怎么?京中时疫之情还不是因他的法子才日渐转好的?
再者,此时暂代九门提督实不是什么好差事……
一个多月下来,定安侯贾将军翁婿二人是立了功,可名声变差不是一点儿半点儿。连带四皇子的名声都受了影响。
这翁婿两个愿意,还省了别人为难。
但瞥见顺天府尹眼神,李侍郎知道他得说些什么了。
这毛奇是最忠于太子的,他在户部表现还能说一句忠于职守,但此时若一句话都不说,谁知这毛奇会和太子碎嘴什么!
想及此处,李侍郎道:“定安侯之言的确有理,可下官还有一虑,请定安侯解答。”
王子腾道:“李大人请讲。”
李侍郎道:“据我所知,京营中诸位总兵指挥使都是老成持重、运筹帷幄之良将。最年轻的一位指挥使年纪也已将近不惑。贾将军虽然才高,但毕竟年轻,恐不能让众将军心服。”
王子腾笑道:“李大人多虑了。贾将军虽然无职,到底是圣上亲命平袭的一等神威将军,位视一品,便是平常见面,京营里总兵指挥使无爵者也要向他行礼。况且,我任九门提督虽才一年有余,但对京营中诸将军的脾性还是有所了解。京营里将士无不忠于圣上,只要是圣上的旨意,他们心中便有疑惑也会听令,此时又是防治时疫的关键时期,京营自然是上下一心,绝不会此时对暂代九门提督之人心生不满,阳奉阴违。”
什么“无不忠于圣上!”,怕不是你定安侯这一年在京营中排除异己,以致八万将士无不听你定安侯之命!
还有李大人问的这话有什么用!不是反叫定安侯表了忠心!
顺天府尹又给李侍郎使眼色。
但李侍郎和王子腾□□头致意后,便直视前方目不斜视,只做没见顺天府尹的暗示。
他问过一句,该对太子表的忠心已经表完了。
不过……这毛奇是有什么毛病不成?拦着定安侯不让贾将军暂代九门提督,难道想让太子的人上去?太子在军中又无什么人,他这是……
难不成太子还真有人选?
太子什么时候在军中有人了?
是谁?
震惊过后,李侍郎立时开始思索。
虽然首功已被定安侯贾将军翁婿两个立下,但若太子有人能暂代九门提督之职一段时间,想必最少能动摇京营中一两个人,最差也是让这代九门提督之职的人有个次功。
有定安侯和贾将军翁婿在前,暂代的人只是依原样行事,众人恨也恨不到他身上。
再说,总有人把权势看得比名声重要。
不过太子的人是谁?
定安侯任九门提督一年,京营几乎成了铁板一块。有忠勇亲王的例子在前,就算太子殿下胆子再大,也不可能在一年内把手伸到京营里,定安侯眼皮子底下。
直隶提督现不在京中,直隶总督和边军总兵指挥使们更不可能回京。
京中还有兵部下辖的五城兵马司,五位指挥使里确实有暗中倒向太子的。但京营和五城兵马司之间一向互不干涉,不论推举哪位指挥使上去,还不如就在京营里选出一位总兵。
至于禁卫军中御林军龙禁卫仪鸾卫,那都是圣上亲掌的禁军,太子若真和禁卫中将军们私下有所联络……
李侍郎心跳得飞快。
“众卿可还有什么要问定安侯的?”
圣上的声音在殿内响起。
顺天府尹毛奇硬着头皮又开了口:“圣上,臣还有话想问。”
圣上声音带了几分不耐:“问。”
毛奇暗吸口气,转向王子腾,问:“定安侯说是因知晓贾将军对圣上和大周的忠心,才极力举荐贾将军。确实,众人皆知贾将军与定安侯之爱女早有婚约,贾将军几敬定安侯如亲父一般。但定安侯除是贾将军岳父外,府上还有两位亲子和一位从小养大的亲侄。定安侯为何不曾举荐自家子侄,偏举荐贾将军一个未成婚的女婿?难道定安侯是认为,府中子侄对圣上和大周的忠心不如贾将军!”
这些话可称得上一句诛心!
毛奇问完,露在纱布外的额头不觉已成了紫红色,也不知是激动的还是怕的。
殿内众臣听后也无不惊诧,连四皇子眼中都流露出些许不解。
毛奇为何定要阻拦贾将军暂代九门提督?
殿内寂静,远处的屏风内,圣上并不说话,似也在等着王子腾回答。
内中户部柳侍郎是王子腾的亲家,他看毛奇咄咄逼人,问出这等阴损不留余地的话,又见圣上是这等态度,知若王子腾答得不好,怕会失了圣上的信任。
他才要开口,却见王子腾眼神中并无怒气,反而是平静中带着笑意。
柳侍郎便默默把话存在心里,看王子腾如何反驳。
“毛大人问完了?若还有什么疑虑,请一并问了便是。”王子腾和毛奇确认。
毛奇撑着道:“下官只余这一个问题想请定安侯解答。”
“那就好。”王子腾说完这句,转向屏风对圣上抱拳行礼,“圣上,臣只举荐了贾将军而未提家中子侄,并非因自认王家对圣上的忠心不如荣国公府,而是因贾将军确实比臣家中子侄适合暂代九门提督之职!”
“臣之长子王佑,今年才满弱冠,虽身有指挥佥事之衔,但因前岁冬日在三泉关替臣挡箭,身受重伤,仍未痊愈。圣上垂怜,赐邱院判诊治,还赐下许多药材,仍足用了几个月才从鬼门关将他拉回来。”说着,王子腾的声音带了些哽咽的意思。
毛奇也想起来这回事了,眼神立时灰了下去,额头上的红色转为隐隐发青。
但他话已问出,现在想拦着王子腾也晚了。
王子腾略停一瞬,收了哽咽,继续道:“如今他才得了邱院判的话捡起拳脚,连上马都难,臣就是再想让他替圣上尽忠,也不敢此时对圣上举荐他,否则误了朝中大事,臣怎对得起圣上!”
听到这里,柳侍郎彻底放下心,看一眼毛奇,便专心等王子腾再怎么说。
四皇子心内发笑。定安侯果然是个老狐狸,若不是做了万全的准备,怎肯轻易对圣上开口?毛奇急着为太子办事,失于冷静了。
说完王佑,王子腾接着往下说:“臣之次子王佩,更是今年才十七岁。前岁他也跟臣在边关迎敌过,如今也在京营里有六品之职,听命每日在京中巡逻。才刚李大人还怕京营中人对贾将军不服,若真叫他一个六品百户代臣之职,不说更难服众,便是臣脸皮再厚也不敢和圣上提起。”
众臣都会心一笑。
王子腾又叹道:“还有臣家中侄子王仁,今年才十六岁,从未有过寸功,也未有一官半职,比臣之次子更不如了。臣又教子无方,家里子侄都是不大读书的,贾将军能两日便想出应对时疫之法,他们连医书都没翻过两页。不过臣便是个粗人,也不求他们能有多大成就,只求他们将来能尽力为圣上尽忠效力,便不算白来一世了。”
说到最后一句时,王子腾话音十分感慨。
“王爱卿之忠心朕从未疑过。”
圣上终于开了口:“从大周开国起,王家便是满门忠良。朕记得二十年前,王爱卿之父为国守边,战死沙场。如今王爱卿之子也为保疆卫国身受重伤。若王爱卿还对朕不忠,这满朝可还有忠心之人?”
毛奇浑身发抖,跪在地上,颤声辩道:“圣上,微臣……微臣……”
“毛奇,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圣上怒道。
“微臣……微臣……”毛奇已是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时疫未平,你身为顺天府尹,不想着如何为国效力,反耍奸使滑不干正事,朕都知道!”
圣上喝命:“毛奇疏忽职守,贬为通判!顺天府尹一职由洪陈接任!”
毛奇眼泪流在石砖上,透过自己的眼泪,他看到了他狼狈不堪的半张脸。
殿下……太子殿下……臣这是对您忠心,您可要救臣……
原顺天府丞,现顺天府尹洪陈则被这天上掉的馅饼砸晕了。
还是柳侍郎推他一把,他才赶忙行大礼谢恩。
毛奇自从三品顺天府尹被贬为正六品通判,不能再参与议事,被殿内太监客客气气的“请”了出去。
王子腾和四皇子隐蔽的对了个眼神。
这新任顺天府尹洪陈是个能争取的。
洪陈成了新任顺天府尹,正四品顺天府丞之缺便空了出来。圣上才将太子的人从顺天府名正言顺的贬了下去,自然要把住这一处。贾瑚还没到,他便立时命在殿内的诸臣举荐新任顺天府丞。
王子腾和四皇子在此事上不约而同的沉默。
户部韶尚书和柳侍郎李侍郎三人倒是分别提了几个人,但圣上都不置可否,只问:“老四,你怎么不说话?”
四皇子便道:“回父皇,儿臣才入朝还未到两年,对朝中各位大人的能为履历都不甚了解,怕贸然举荐得不妥,再耽误了大事。”
圣上道:“朕让你说!”
四皇子才“搜肠刮肚”,小心说出几个人,都是平日和太子忠勇亲王忠诚亲王没甚往来的四五品小官,又忙道:“儿臣也只想到这几位了。”
圣上道:“你再怎么也是皇子,怎能连朝中大臣都不识?往后多和各部大臣们学学!”
四皇子恭敬应下,心下却道他真敢如父皇所说和广与大臣结交,怕过两年就没命了罢。
圣上还没把这事掀过去,又问王子腾:“王爱卿,朕听得你许给贾将军的女儿认了吏部林侍郎夫人做义母?”
王子腾道:“回圣上,确有这回事。林侍郎夫人正是贾将军姑母。当年小女与贾将军定亲时,林侍郎和夫人尚无子女,林侍郎夫人往承德替贾将军说媒,看见小女喜欢,便认做义女。去年春日林侍郎调任回京,也常接小女到林府小住。”
圣上道:“既是如此,王爱卿,你替老四和林侍郎牵线,让老四和林侍郎多学学。老四,林侍郎可是当年朕亲点的探花,你能学到他的本事,对你大有裨益。”
太极殿内,众臣之前,圣上对他们二人如此说,不管他二人心内怎么想,也只得应下。
倒是户部三位尚书侍郎心里难免略有想法。
怎么,他们就那么不如林侍郎,不值得四殿下和他们相交?
新任顺天府丞的人选还没定,四皇子王子腾领命直起身后,都等着圣上说话。
可圣上在屏风后却又沉默了。
王子腾得圣上信重十余年,对圣上的脾气算得上了解。在一片静默中,他想遍入殿以来他说过的话,忽然觉得心内发沉。
经过今日,他,或者说王家,在朝中之势已经大到让圣上忌惮的地步了。
若他没得圣上赐下侯爵之位还好,如今他是定安侯,瑚小子暂代九门提督之事十拿九稳,还有一等将军之衔,提出防治时疫之法,功劳不小。王家光姻亲就有荣国公府户部侍郎刑部侍郎三家,还有吏部侍郎保龄侯府等关系近的亲朋,加起来……
看来,瑚小子提出的话他还不得不依着行了。
圣上不说话,谁也不敢开口。众臣都站了一个多时辰,有累的有渴的有饿的还有内急的。但不管身上是好受还是不好受,众人都忍住了。
幸而离圣上派人去传贾瑚已过去了有一会儿。
诸人没再等多久,就听见太监回禀:“贾将军到了。”
“传。”隔了几个呼吸,圣上的声音才从屏风内传出来。
十六岁的金陵解元,世袭一等神威将军,年才十八,却于三日之内想出有效防治时疫之策的少年英才——贾瑚的大名,这一个多月里没少出现在殿内诸臣心中。
但除了圣上和其岳父定安侯王子腾外,殿中连四皇子都是只听其名,未见其人。
谁叫贾瑚得中解元之前一直苦读不大见人,于前岁秋日得中解元回京后,第二日其父贾赦就身死了?
贾瑚在府上守孝,但有出门只往定安侯府和林府去,还都是休沐才出门,见过的人自然不多。
年少才高又心狠手辣——他所提出的防疫之法里,只许百姓每家一人出门营生,不知让多少人家没了活命的银钱,就算国库拨出银子粮食救济,京中家贫者被饿死的也不在少数。
且其法中,但有发现染上时疫者立时要被挪到郊外集中诊治,还强把京中大半大夫带走。本次时疫来势汹汹,但凡染上的,十有六七都会在二十日内身亡,长的挨不过一个月,余下死里逃生的只有一两成。病人被挪到郊外,直到临终之前都不得再见其家人一面。
他岳父定安侯王子腾还补了一条,家中无力出棺材密封死者尸首并深埋的,一律火化,连尸骨都不能留下。
京中也有不舍家人被送到郊外的,其中不乏虽不是高门显贵的豪富之家,有力对外瞒着。但若被京营将士们发现,不但病人得被送到城外去,定安侯还会视情况严重程度,或是罚钱,或是抓人到郊外去做苦工,或是投到牢里,甚至有直接斩了的。
有一家因瞒着家中有病患的事,自家又防范不严,以致半月之内全家染上时疫。定安侯亲到了这家,将其满门斩首。
经过几次,京中再无敢违命的人家。
定安侯甚至将自己亲妹夫也送到了郊外!
这翁婿两个控制了时疫立下大功,也不知让多少人无辜丧命。
时疫被发现一个月余,京中已有不少人对定安侯贾将军翁婿心生惧怕厌恶之情。
倒不知是死在时疫下的人多,还是被他翁婿两个之法连累了的人多!
世人多愚钝,不敢怪上天降下时疫,又面临生离死别之苦,自然要找个人恨才安心。
圣上是天子,四殿下是天子之子,定安侯贾将军翁婿就是正合适的被恨之人。
大周以仁德治国,凡朝臣几无人不读圣贤之书,定安侯贾将军之法确实有效,在读书人心中,却难免失于严酷无情了。
*
但在落笔写下防治时疫方法之前,贾瑚已经想到他要写下的东西会给他带来什么。
其实火化一条也是他提出的。
但王子腾——他的岳父大人,是把这一页隐去了才交给四殿下。
然后把最败坏名声的一条替他担了。
为什么?
“你小子将来还要从春闱入朝,当文臣的,名声太差可不行。年少太过多智,太心狠决断会让俗人恐惧。我本就杀人惯了,在军中的人名声没那么重要。”
“你将来还得娶鸾丫头,名声不好,别连累了她。”
那时,贾瑚第一次真心实意的,对王子腾行了大礼。
他这岳父不算什么好人,但确实是个让人钦佩的人。
鸾鸾有大概能预防时疫的药这事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王子腾是不知道的。
也就是说,王子腾明知依他之法,每日亲自在京中巡逻会有染上时疫的可能,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一做就是一个多月,一日一刻也不曾懈怠。
京中情况大概稳定后,他又主动要离京到别的更危险的地方去。
不管是为名为利为权,为了王家荣光,还是真心要替天下百姓出力,都不能否认,若没有王子腾这一个多月的辛劳,京中情况不可能这么快就变得平稳。
成则又添功勋,不成身死命陨,他曾问过自己数次,换了是他,是否能做到王子腾的地步?
王子腾真是……一个意志坚定本事高强的——
赌徒。
“你小子真想好了?圣上面前不能说虚言,等我明日说出你的名字,你可再没后悔的余地!”岳父大人这么问他。
他说:“想好了,从科举入仕虽稳,但升任太慢,要手中有权不知还要何时。如今我既已在时疫中立下功劳,不如趁此机会再多些苦劳。”
“好小子!”岳父大人笑拍他的肩膀,“我还真没看错你!可惜你怎么不是老子的亲儿子!这脾气真和老子一个样儿!”
不,还是不一样的。
他是大概知道自己不会有事,才不犹豫就答应了暂代九门提督之职。
贾瑚面上也裹着药水煮过的纱布,只余一双黑如夜色的眼睛露在外面。
他知道殿内众臣都在看他。
他收敛心神行礼,起身之后,正对上王子腾的眼睛。
王子腾也想起了昨日和贾瑚说过的话。
“若时疫平息,你想要什么,告诉我,我替你筹算筹算。”他道。
“我想离开贾氏一族,自立门户。”
瑚小子嘴里说出的话让他盯着他看了半日。
他难得和人确认什么话确认了好几遍。
“你小子怎么想的?”他实在不能明白,“自立门户,自立门户,就是自立门户也不用脱离贾氏一族!往后你无半个族人相帮,这……”
“岳父大人,我想这事不是一日两日,请您听我说完原因。”瑚小子眼中还是那么沉静。
他知道,瑚小子是生了一万个心眼子,但必不会拿这等大事开玩笑。
“你说!”他没什么好气。
自立门户,脱离族中……他知道瑚小子总有些常人没有的想法,却没想到他能这么离经叛道!
连族中都是找机会就要撇清关系,那瑚小子对他这岳父的恭敬又有几分真心?
还有鸾丫头……
“岳父大人,你我在时疫中是立了功,若时疫因我之法平定,圣上定会有所嘉奖。但岳父大人定比我还清楚……”就算没察觉到任何暗卫在旁边的迹象,瑚小子还是止住话音,提起笔把想法写在纸上给他看。
“岳父大人必然比我清楚圣上的多疑。等时疫平定,圣上必会封赏有功之人,我很可能也会得爵或者得职。岳父大人,请您细想,定安伯府之势是否会太过,会引得圣上忌惮?”
他知道,瑚小子说得没错。
“所以你才想从族中出来自立门户,定安伯府的姻亲就只有你贾瑚一人。宁荣二府少了个你,也会安稳许多?”他问,“可你要怎么和圣上说?这事可不能和圣上直言,不然别说得赏,你不从此被圣上嫌恶就算你小子命好了!”
但瑚小子胸有成竹,他写:“就算岳父大人替我担了火化一条,但我防治时疫之法中,余下所有内容也足以让我名声不堪了。”
“岳父大人可知我前岁面圣时,都和圣上说了什么?”瑚小子竟然还有心问他!
他看瑚小子一眼,夺笔写:“别给老子废话,快说!”
若他没看错,那时瑚小子眼里闪过的是笑意。
瑚小子把前岁面圣时发生的事详细写在纸上,他看完后冷笑:“我就知道你小子惯是会做戏!”
瑚小子写:“只要圣上信我就好。”
“既圣上信我是这样的人,那我和圣上说,不想因我自身名声不好,连累祖宗名声蒙尘,要自立门户,自己承受骂名,圣上必会信的。”瑚小子笔走龙蛇。
“说不定圣上感念祖父救命之恩和我赤子之心,多奖我些也未可知。”瑚小子把纸条放在烛上。
遇到明火,纸张化为灰烬,飘荡在空中。
等王子腾回忆完昨日之事,贾瑚已正式成了暂代的九门提督,对圣上表了好几句忠心。
圣上颇鼓励了贾瑚几句,问:“定安侯何时离京?”
王子腾道:“臣以为离京之事宜早不宜迟,若圣上准许,臣想于三日后离京。”
圣上道:“朕已将防治时疫之事全权交给皇四子与王爱卿负责,王爱卿自便就是。”
诸事完毕,众臣行礼,退出太极殿。
曹太监立在闭眼沉思的圣上身边,忽然庆幸他早早把瑶贵妃在打定安侯侄女的事告诉了定安侯。
这人情得趁早卖啊。
若时疫真由定安侯贾将军翁婿之手平定,定安侯的地位就大不同了。
“定安侯不日便要离京,想必还有事忙,我和诸位大人就先回衙门了。”四皇子笑道。
王子腾和贾瑚与四皇子并诸位大臣互行礼告辞。
“我要回府,你跟着来。”王子腾不是寻求贾瑚的意见,而是直接命他,“谁知你这段日子会不会染上时疫,是生是死,总要见鸾丫头一面。”
“小婿求之不得。”贾瑚在王子腾之后飞身上马,一路往定安伯府——牌匾还没换——行去。
王子腾和温瑛在定安伯府前厅,远远的隔着门说话。
他把手在药水中洗了又洗,还拿烈酒泡了一刻钟,才提笔对温瑛写字,隔着门缝递给温瑛。
今日的事被温瑛一字一句读到心内。
王子腾最后写下:“凤丫头婚事我已心中有数,不需再给凤丫头寻亲事。”
温瑛忙写:“怎么这么突然,是哪家的孩子?”
王子腾只写:“现在不好说,等我平安回京,时疫平定后再说。”
皇宫一直是天下守卫最严的地方,如今正当时疫,宫内守备比寻常更严几倍。
连太子都不能出宫,五皇子被接回宫中,并六皇子本就未在宫外开府,他们兄弟谁都出不来。
他若在外头死了,瑶贵妃自然不会再惦记凤丫头。他活着回来,那就是大功已成,凤丫头的婚事也不会再有别的选择。
温瑛又问了一遍,见问不出来,便放下笔,叹道:“老爷瞒着我和瑚儿做了这么大的事,现在就是瞒个凤丫头的婚事,我不知道就不知道罢。左右老爷定不会害了孩子。”
“是我不好回来,有些话也不能让人带……”王子腾听出温瑛话中的微怨。
温瑛笑叹:“我不是怪老爷,我是觉得自己无能,只能守着这府里,别的什么都帮不上老爷。老爷……你可定要好好的回来……”
“夫人……瑛儿……你……”虽然温瑛声音和寻常一样,王子腾却觉得不对。
“你哭了?”他小心翼翼的问。
“没有,你听错了。”温瑛轻轻抹去眼角的泪,笑道,“你都不觉得累,我可不能哭。”
我一定会好好回来……
这句话在王子腾心里转了千百遍,但他就是说不出口。
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否真能平安回来。
这一个多月,京营中虽防范严格,但也有人被病患撕咬或是碰着了病人的血或病人的东西,被染上时疫。
他派出去了几千人到外头,每隔几日有人回来报消息,都会带回来染上时疫的将士名姓。
京中一个多月就能情况平稳,是因大周最好的大夫最好的药材最精良的兵将在京里。
京外各城的情况……不亲眼见过,他也不知是什么样。
他不一定能活着回来见瑛儿和孩子们。
他动摇了。
但他知道,就算再来一回,让他重新选择,他还是会这么选。
他一步步走到九门提督位上,几成了圣上最信任之人,这是他最好的选择。
若不这么做,可能还会有人想出应对时疫之法,平稳局势,但他会失了圣上的信重。
一步退就是步步退。
每隔三日,他都会亲往郊外去看诊治情况。他知道这次时疫有多么可怕。
万一并无人能控制局面,让时疫在京中肆虐,瑛儿和孩子们必不会这么安全了。
最后,王子腾只说:“等我。”
温瑛眼中泪水怎么都止不住,她努力深呼吸,平稳气息,让自己的声音听不出来哭音。
“我等你回来。”
*
“我总觉得不对劲。”
叮嘱了贾瑚十遍以上让他定要做好防护——毕竟解毒丸能防治时疫只是他们根据经验的猜测,是否真的有效谁也不能确定——王熙鸾提笔写上这句话。
“原书里只写史湘云是襁褓中父母双亡,并未写出她父母的死因,所以她父母因时疫去世算能说得过去。但今年薛宝钗才六岁,我记得原书里写的可是,薛宝钗七八岁上也是个淘气的,她变了性子定是在薛良离世之后,怎么算薛良也不该在今年去世呀?”写下这段话时,王熙鸾双眉微颦。
“我在想,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让一切回到原书的轨迹……”
虽然还不确定,但王熙鸾落笔速度没慢,“如果没有这次时疫,薛宝钗养在王家,几乎必不会有‘金簪雪里埋'的结局。但若王家因这事败落,薛宝钗又没了父亲……”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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