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的沉吟不决在贾瑚意料之中。
前些年贾代善还在时,和贾母夫妻三十年,感情还算不错。
贾母算是这时代合格的高门大家族当家夫人,出身侯门,嫁入国公府,生育两儿一女,丈夫生前是圣上极信重的臣子,连带她也在高门贵族间地位非凡。她能称得上是心智清明,手腕高超,知道什么是对她和对荣国府最好的,能在关键时刻做出正确的决定。
比如前些年,贾赦糊涂不成器不亲近她,而贾政是她亲手养大,在读书上好歹于三十之前得中举人,算比贾赦明理出息许多。她为了自己晚年仍能在荣国府内有势,也为了荣国府不被贾赦连累,带向末路,曾起过让贾政当荣国府的家的心思。
是看到他连中“小三元”,贾母才彻底定下主意,允了贾赦正位。在贾赦还活着的那几年里,贾母也没少为让贾赦少惹事费心,对他也能算信任看重。
她在荣国府的这几十年,正是荣国府极盛的几十年,而她这几十年的尊贵地位,大半是其夫贾代善带给她的。
贾代善一死,荣国府还是国公府邸,她还是国公夫人,但地位都大不如前了。
他现在只不过是虚衔一等将军,在圣上面前勉强算露了脸,身无实职的举人而已。和生前的贾代善比不算什么。
贾母怀念贾代善,偏宠和贾代善生得相似,还衔玉而生的贾宝玉是应该的。
毕竟那块通灵宝玉,只有他、鸾鸾和贾母三个人见过。
那确实不是一件俗物。
人年纪一大,就容易心里糊涂,圣上如此,贾母虽没和圣上一样服用丹药,但年岁渐老带给她的影响已经渐渐浮现了。
喜欢孩子,喜欢热闹,喜欢子孙们事事都顺着她的意。
趁现在贾母还只是略有此症,把贾宝玉挪出来为好。
这些年他和贾母算合作得不错,他希望能让贾母有一个安稳的晚年。
贾瑚道:“其实宝兄弟早些挪出来也不只是方便上学。他生来有个爱胭脂水粉的毛病,老太太这里多是年轻丫头,纵再怎么教他,严也罢顺其自然也罢,他日日见的都是这些,怕难彻底掰正。不如挪到我那边去住,服侍的全是小厮嬷嬷们,他见不着这些,又有了功课要读书,如此几年,应就能好了。”
贾母微微点头,神色松动了些。
贾瑚道:“且宝兄弟今年四岁,算是孩子,但再过二三年,也到了避讳的年纪。老太太这里还养着迎春妹妹,往后各亲戚家的女孩子长大些,如姑母家里的黛玉妹妹,保龄侯家的妹妹,还有薛家的妹妹,都少不得要往老太太这里请安拜望。老太太喜欢,留下妹妹们住几日也是常有的事。若宝兄弟在这里便不方便。叫外人见了六七岁的男子和姐妹们厮混也不像样,远近亲友家也不好带姑娘来。并元春妹妹将成北静王世子妃,作为郡王世子妃的娘家,更应谨慎守礼才是。也不单是宝兄弟要挪,等琮儿该开蒙的时候也要挪出来的。”
又是林黛玉不好过来,又是元春要到北静王府,昨晚贾母才和王宜和说了让她注意着,这回贾瑚这么一说,贾母深觉有理,道:“你说得是,宝玉是该挪出去了。只是……”
贾母叹了一声:“你们祖父早走,你们父亲也去了,我老了,见不得冷清,宝玉一挪出去,这里就剩迎春丫头一个,没了宝玉吵闹,倒觉得过于静了。”
贾瑚道:“若老太太愿意,二叔家里探春妹妹要满一周岁了,听得也甚乖巧聪明,不如挪过来养在老太太这里?”
贾母沉吟不语。
贾瑚道:“算是我求老太太。我听得那位赵姨娘似乎不大稳重,咱们家的女孩子还是得好好儿教养,不说都养得如元春妹妹一般当得起郡王妃世子妃,也不能叫人带歪。珠大哥病还没好,元春妹妹也要出阁,二婶子忙不过来,我做侄子的也不好插手叔叔房里的事,只能求老太太了。”
贾琏在旁帮腔,笑说:“有意思!宝兄弟和探春妹妹是亲兄妹,宝兄弟挪出去上学,探春妹妹过来替她哥哥孝敬老太太,也算正好儿了。”
贾母笑道:“你个猴儿!就知道帮着瑚儿要支使我!”
贾琏忙站起来,笑道:“老太太这话,孙儿可万万不敢应。只是俗语说‘能者多劳’,老太太有能为,我们做晚辈的不成器,少不得要劳动老太太再操心了。”
他这话说得贾母高兴,贾母看他越发的神采夺目,秀色飘逸,人不知何时已出息得这样。
再看坐在一旁的贾瑚,贾母心想琏儿是瑚儿从小带大的,除了瑚儿往济南读书那几年,并往承德去求亲外,他和琏儿两个几乎算得上日日不离,纵在济南读书不能常回家,瑚儿写给琏儿督促功课的书信也月月不断。
还有那薛家的蟠小子,只在瑚儿手里管了不到两个月,听老二媳妇说起,薛家是觉得蟠小子变了不少了。
琏儿是瑚儿亲兄弟,薛家是一年给瑚儿几万银子请他,宝玉好歹沾个堂兄弟,又是瑚儿主动要挪出去教导的,想也应该不差。
贾母笑道:“罢了,你们两个都这么说了,我就不答应也不成了。”
“你预备什么时候把宝玉挪出去?”贾母问贾瑚。
贾瑚道:“看老太太这里方便,我去和太爷商议,再叫人收拾屋子。”
贾母想想道:“那就等三月,天暖和了再挪动罢,你也好收拾屋子,宝玉要带去的人……”
贾瑚等贾母说完。
“哎……罢了,你是一向不喜丫头服侍的,薛家蟠儿那里也没有。我这里不出人了,所有人你看着安排就罢了。”贾母道。
贾瑚起身:“多谢老太太疼我。”
两人眼神在空中碰了一下。
贾母笑道:“你是咱们府里长房长孙,我不疼你疼谁?”
贾琏低头一笑,忙道:“老太太可不能只疼大哥啊!我就不值当老太太疼?”
贾母指着他笑道:“你个猴儿,一会儿帮着瑚儿说话,一会儿要吃瑚儿的醋,你到底要怎么?”
贾琏笑道:“我只想让老太太常高兴罢了。”
笑过一回,贾母问:“你那里最快什么时候能把屋子收拾出来?”
贾瑚道:“屋子是现成的,苍柏院现是蟠兄弟住正房,东厢房给太爷中午歇息,宝兄弟要过去就住西厢房,那三间屋子火炕火墙都有,屋子是去年接蟠兄弟来之前一齐修整过,只要往里添些家具摆设就成了,慢不过一两日。”
贾母道:“也不必等三月了,你回去叫他们赶着收拾挑人,等出了正月就让宝玉搬过去罢。我明儿和你二婶子说,宝玉搬出去了,也好把探春丫头早日挪过来。”
贾瑚低头应是。
贾母靠在后头,沉思半晌,道:“瑚儿,你跟我来。”
贾瑚来至贾母身旁,却并不去搀扶。
虽已习惯了贾瑚这样,贾母还是忍不住心里一叹,扶着丫头们的手起来,带贾瑚到了她卧房,在炕上坐了。
“出去守着。”贾母和丫头们说。
屋里只有贾母和贾瑚两个,贾母才从袖中拿出一把钥匙,和贾瑚道:“你把那柜子的第二个抽屉打开。”
贾瑚依言打开抽屉,里头用鹅黄缎子包着什么东西。
贾母道:“拿去吧,钥匙就在你手里。”
贾瑚拿起抽屉里的东西,把缎子上打着的结儿打开,里头是一个沉香木的盒子。
盒子上有一把锁。
贾瑚转动钥匙,盒盖开启,五彩生光晶莹剔透的通灵宝玉就在里面。
贾母叹道:“藏了三年,可算不必瞒着人了。都交给你操心去罢。”
贾瑚道:“老太太放心,我必会好好保管这块玉到宝兄弟成人。”
贾母道:“这玉是他生的时候带下来的,论理是该叫他知道。但不知宝玉往后长成什么性子,咱们家又会成什么样儿,你自己看着办就是了。还有一事,珠儿身子略好了些,我和你二婶娘说了,给珠儿预备出一处院子来,给他好了搬出来住,你想想哪里合适罢。”
贾瑚躬身应下。
贾母抬手:“去罢。”
贾瑚将通灵宝玉连着下面垫着的缎子塞在袖中,将盒子放回抽屉,一礼出去了。
贾琏还在外头等着他。
“大哥,我能不能问老太太和你说什么了?”往苍柏院去的路上,贾琏问。
贾瑚道:“有一件不能,有一件能。”
贾琏才刚等贾瑚时,心里便在猜测贾母单独把贾瑚叫进去是要说什么事。他猜要么是宝玉的事要么是朝堂之事。
若是朝堂之事,问问无妨,毕竟在定安伯府那回王家叔父都和他说了不少,回家后大哥还和他细说一回。若是宝玉的事,那更没什么不能问的。
哪知只能问一件,还有一件是不能说的?
难道是嫂子的事?
贾琏心下好奇,却笑说:“那我不问那件不能说的。能说的是什么事?”
贾瑚便说了要给贾珠收拾出一处院子来。
原来是这事,贾琏心道,看来这事是顺道说的,不是正事。
他笑问:“那大哥觉得让珠大哥住在哪处为好?”
贾瑚道:“最合适的也就同尘斋和苍柏院后面有两排三间小院儿,收拾出最靠近东院的一间给珠大哥罢。”
贾琏道:“其实也就是那处最合适了,离二叔二婶子近。”
“将来你成亲的院子我已经想好在哪处了。”贾瑚忽然说出一句。
“……啊?”贾琏先是发愣,又是不好意思,心里还存着些遗憾,看着贾瑚不说话。
贾瑚道:“荣禧堂后边正院再往北,夹道后边不是有一处院子?那里离我近,离老太太近,离太太花园子都近,出府也不算太远,虽然小些,但把后面一处院子圈进来就不算小了,你觉得如何?”
等了半日,贾瑚听贾琏说了一句:“大哥觉得好就好。”
贾瑚停下脚步,问:“你觉得不好?”
怕贾瑚想多了,贾琏忙说:“不是!不是……”
贾瑚道:“你不好意思了。”
贾琏本来就发热的脸变得滚烫,他不禁抬起头瞪大眼睛去看贾瑚。
这这这,这是他大哥?
大哥笑了?
大哥难道是在逗他?
难道能把宝兄弟挪出来,让大哥这么高兴?不应该吧?
老太太究竟和大哥说什么了?
贾瑚转身往前走,贾琏赶忙跟上,也顾不得不好意思了,忙着问:“大哥,你这么有兴致,难道是你和嫂子婚期定了?”
这声“嫂子”让贾瑚眼中笑意更深了,但他却道:“别乱说,咱们还没出孝,你嫂子才十二,说什么婚期?”
贾琏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
贾瑚道:“真不是这事。”
贾琏想不明白,不想了,便换了个话题:“那大哥准备怎么教导宝兄弟?”
贾瑚道:“宝兄弟只有个爱胭脂的毛病,还没被骄纵太过,离蟠兄弟还远着,不难教导。让他和蟠兄弟住在一处,一起上学,蟠兄弟挨一个板子他就看一个,不出十日就学乖了。”
贾琏笑道:“宝兄弟才上学,就知道什么叫‘杀鸡给猴看’了!”
贾瑚道:“先别说得太早,二婶子那里答不答应还是两说。”
贾琏笑道:“老太太的话一出,二婶子怎么不答应?而且我看这一年多了……”他压低声音凑近贾瑚:“二婶子似乎越发‘敬重’大哥了。”
贾瑚道:“她是为了她的孩子。”
贾琏笑道:“所以为了宝兄弟好,二婶子一定会答应的。”
他这话说得不错,第二日,贾母又把王宜和留下吃饭,饭毕和她说了要把贾宝玉挪到苍柏院去,让贾瑚看着开蒙的事,话是掰碎了和她说的。
王宜和听完,立时道:“多谢老太太和瑚儿想着,宝玉能得瑚儿看着开蒙是他有福,就怕劳累了瑚儿,毕竟瑚儿过两年还要春闱,他还教着个蟠儿呢。”
贾母笑道:“是他主动提的,这孩子心里一向有数,你既愿意,就这么着吧。等出了正月,把宝玉挪过去,正好儿离你们也近了不是?”
王宜和来至贾母身边,悄声问:“老太太,毕竟是麻烦了瑚儿,我和老爷是不是得表示表示?”
贾母问:“你想怎么表示?”
王宜和赔笑道:“正是因我心里没主意,才想求老太太的意思。”
贾母轻嗤一声,道:“我问你,薛家一年给瑚儿几万银子,你是能拿出几千还是几百?多了你拿不出来,少了你们丢人,像什么?”
王宜和讪讪不说话。
贾母道:“别多想了,这是瑚儿看在一家子的份儿上要教宝玉,你们若记着他的情儿,往后他说的话你们多听就是了,拿银子拿东西反像外人。不是我当着你说你娘家亲戚的不是,若非薛家那孩子过来也有定安伯的意思在,你看瑚儿理会不理会他们?若拿钱就能得一个十六岁的解元亲身教导,世人还不抢着给瑚儿银子?”
王宜和道:“是我糊涂了。”
贾母道:“还有一件事,探春丫头要满周岁了不是?”
王宜和道:“是,她是三月初三的生日,还有不到两个月就满周岁了,说来她的名字还是老太太给取的。”
贾母道:“等宝玉挪出去,就把三丫头挪进来,别跟着赵姨娘那糊涂的学坏了,再丢咱家的人!”
王宜和没立时答应。
贾母问:“你怎么想的?你不愿意?”
王宜和忙道:“不是不愿意,三丫头是我的女儿,她能得老太太养大是老太太疼我。只是她如今养在赵姨娘那里,我……”
贾母微沉了脸,道:“你是正房太太,她不过是个丫头提上来的,叫一声‘姨娘’是尊重,你还震不住她?还是说你老爷糊涂到这等地步,纵着个丫头爬到你头上?你也不似这么软弱的人。都这个岁数的人了,和丫头姨娘置什么气?”
王宜和带着几分无奈道:“近二年我忙于珠儿的事,对这些姨娘丫头不大上心了。赵姨娘毕竟给老爷和我生了三丫头,算是有功,老爷对她也有几分偏疼,我不想因为这事和老爷起争执,大事上管着,若有小事就暂放了。她人又糊涂,我怕闹出什么不好看的来,让老太太烦心。”
贾母道:“你只管把三丫头搬来!我看她敢闹什么?”
王宜和赶忙答应,又说请老太太息怒等语。
贾母颇为不解道:“按说你老爷屋里不止赵姨娘一个,他怎么就对那糊涂不知礼的撒不开手?”
王宜和不好接这话,只能笑道:“我也想过多往屋里收些好的来,但一来瑚儿还没出孝,做叔叔的屋里一堆丫头,不好看。二来老爷一向方正,也不喜屋里人多。三来老爷也有了年纪,弄那么些人来,让老爷坏了身子,就是我的不是了。说到底这些人不过玩意儿东西罢了,老爷还是有分寸的,她爱怎么也闹不出家里。今儿是我不好了,拿些还没出的事儿白惹老太太不高兴一场。”
贾母听她这话说得得体,点头道:“你这二年确实不容易,等珠儿好了,你也能松口气了。”
她命王宜和凑近些,问:“可找大夫给珠儿媳妇看过身子?她现在年岁不大,等珠儿好全了就到了年纪了。纵她出身不高,终究还是得先有嫡子才像话。”
王宜和忙说:“多亏老太太提着,我这就把这事记上,等出了正月就请位好太医给她养身,纵有什么不好也能养好了。”
贾母道:“也不用太忙,现在家里的大事还是元春的事。等这桩大事完了,元春在北静王府站稳脚跟……”
她闭上眼睛,摆手叫王宜和出去。
王宜和默默行礼,悄声退了出去。
屋内一片安静,贾母缓缓睁眼,吐出一口气。
朝堂上的情势越来越叫人看不懂了。
本来圣上忌惮太子势大,一直在打压太子皇后一系的人,但因二皇子把手伸到文臣一边,反叫太子有了喘息的机会。圣上斥责二皇子三皇子,太子于前岁冬日举荐四皇子入朝,圣上命四皇子在户部习学,到今日已有了一年有余。
圣上容不得二皇子在九门提督之位上还去结交文臣,正好亲家老爷立了大功,大败蛮子,边关杀敌十余万,让蛮子三五年之内再无兵力扰边,圣上便封亲家老爷为定安伯,还让亲家老爷替了二皇子九门提督之职。
定安,定安,圣上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本来二皇子失了九门提督实权,只得着一个忠勇亲王的空爵,而三皇子仍在工部,还得了忠诚郡王之位,太子殿下一改前些年的低调,在朝中势见涨,四皇子纵在户部,但他才入朝,母族妻族都不显,还不成气候,眼见太子之位又稳了不少。
哪知最近几个月,圣上又开始打压太子,亲近太子一派的官儿有三四个都被申饬罚俸,还有两个被贬官调离了京中。
忠勇亲王失了九门提督之位,沉寂了半年,又开始积极和京营外的世家武官们结交。
今年除夕宫宴,东府里敬大老爷、史家和亲家老爷都递来消息,太子神情似颇有几分郁郁,忠勇亲王甚至还挑衅了太子数次,只得了圣上不疼不痒的几句斥责。
可亲家太太说,后宫里却是皇后娘娘太子妃娘娘为难忠勇亲王妃,是忠诚郡王母妃戚贵妃几次出言劝解,忠诚郡王妃也跟着打圆场。
这真是……
忠勇亲王忠诚郡王两位是何时……
圣上的心意究竟在何处?
贾母幽幽一叹,命:“从明日开始就把宝玉的东西收拾出来,预备等出了正月搬到苍柏院去。看看迎春小时候使的东西都搁在哪里呢,拿出来给三姑娘使。”
国公爷已经走了,两府里只有老二有个工部郎中之位,并瑚儿是解元,让圣上记住了,怎么算都没有能在朝中说得上话的人。
她一个老婆子,空有诰命,终究只是虚名儿。
贾家如何,到底得看瑚儿的岳父亲家老爷啊。
国公爷,你在天有灵,千万保佑贾家上下平平安安的过了这一劫。
*
王宜和得了贾母的话,在路上定了主意,到得东院,先去看了贾珠秦可卿两个,嘱咐秦可卿晚上好好歇息,便到贾政书房,和他说了贾母的意思。
贾政道:“既是老太太要抱探春丫头,那就提前都收拾好了,等老太太方便就送去,别让老太太等着。”
王宜和道:“那这话是我去和赵氏说,还是老爷去说?”
贾政有些不快,道:“这内宅里的事,自然是太太去说。”
王宜和笑道:“是该我去说,但老爷一向疼赵氏几分,她这一年又养出脾气了,我和她说了,她闹出些不好听的,不是老爷和我都没面子?所以为了颜面着想,还是请老爷去和赵氏说罢。”
贾政黑着脸问:“太太这话什么意思?”
“左右没有半点儿老爷宠妾过分的意思。”刺了贾政一句,王宜和笑容不改,道,“实是我最近忙,又是珠儿的病,又是元春要成婚,还有宝玉要挪到苍柏院离去,我懒得和赵氏掰扯。左右老爷几日要往赵氏屋子里去一次的,就当是帮我,顺道说了罢。”
来不及理会王宜和话里的刺,贾政惊问:“宝玉要搬去哪儿?搬到苍柏院里?这什么意思?”
王宜和笑道:“还没来得及和老爷说,老太太已经定了,等出了正月,让宝玉搬到苍柏院去和蟠儿住,一同让瑚儿管着开蒙。”
贾政问:“什么时候的事儿?怎么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王宜和素知贾政对贾瑚有几分不自在,话里便只字不提贾瑚,道:“是前儿老太太留我说话,说起宝玉到了三周岁,该开蒙了。老太太昨儿便想着让宝玉搬到苍柏院去正好儿,今日又留我,和我说等宝玉挪出去,老太太旁边就只剩迎春一个,要把探春丫头抱去养,也是想精心把女孩子养大,不致外头丢人的意思。我一回来就来和老爷说了。”
既是贾母之意,贾政无可辩驳,到底没忍住说了一句:“瑚儿还没到弱冠,自己都是个孩子,怎么教导宝玉?”
王宜和心下有些烦了,道:“其实也不是让瑚儿教导,是请太爷给宝玉开蒙,为着方便就住在一处。太爷一个人也不好掰成两半儿。我是不识得几个字的,元春倒是有空儿就去教迎春宝玉读书,但这孩子也要出门子了。老爷在朝中有职,更没空儿给宝玉开蒙。不然单请一位先生来?那不成了和瑚儿打擂台了?就是老太太那边儿怎么交待?老爷若不愿意,请您自己想法儿吧。”
“我不过说一句,太太倒说出这一筐的话,太太真是越发能说会道了!”贾政含怒道。
王宜和笑着起身,道:“人年岁长了,本事脾气自然也要跟着长的,不然不白活了?老爷别忘了三丫头的事儿,我先回去了。”
贾政勉强起来相送,到了门口说:“我也有话要嘱咐太太:太太对珠儿媳妇上点儿心,别多想不该想的。”
王宜和笑道:“这还用老爷说?我今儿已经把我年轻时候戴过的好首饰都收拾出来了,有许多都是我的嫁妆,正合珠儿媳妇戴,等着有黯淡的炸一炸就送去。还有库里的缎子,除了给元春置办的嫁妆外,第一等好的我也都挑出来了,送去给她做衣裳。等出了正月,我还要往太医院请位太医来给她调养身子呢。并我还求了老太太,预备出一所院子等着给珠儿好了,他们小俩口去住。”
贾政颇有些呆,问:“太太是什么时候……”
“我都和老爷说了,人年岁渐长,本事自然得跟着长,也得更明理,不然不是白活了?再说老爷不知道我的还多着呢。”又笑着刺了贾政一句,王宜和扶正头上帽子,施施然走了,留下贾政一个在后瞪眼半日。
立在原地运气一会儿,贾政也不回书房了,命人拿了斗篷换了靴子就往后头姨娘们院子里去。
时间不算太晚,柳赵周三个姨娘屋里灯都还没熄。
听得院里动静,三人的丫头都开门往外去探看。
柳姨娘放下手里抹额,道:“有什么看的?回来罢,左右老爷不是往咱们屋里来。”
那丫头叹着回来,道:“姨娘服侍老爷这些年了,纵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老爷倒一年也不来看姨娘一次,哪怕是说说话也好啊,姨娘沉稳不知比赵姨娘强多少,老爷怎么总往赵姨娘那边儿去。”
柳姨娘放下针线斥她:“胡说什么!老爷爱往哪屋里去是咱们说了算的?老爷来我侍候着,不来我就专心服侍太太。有这嚼舌的功夫,你们不如赶着帮我把这些东西做好了,好给太太送去。”
屋里两个丫头都低了头,坐在脚踏上,不声不响开始穿针引线。
半晌,一个丫头揉揉脖子,说:“姨娘对太太的心可是真到十分儿了,太太也肯给姨娘脸面。”
这话是恭维柳姨娘,柳姨娘待要笑,又想到还和太太暗中较劲的那两年,心虚涌上来,道:“别说这没用的了,赶紧做完了睡觉罢。”
另一个丫头朝外努嘴儿,道:“怕是不好睡呢,姨娘听,东屋里好像是赵姨娘哭起来了。”
西厢房内,周姨娘本在门口站着,从门缝儿看着贾政被赵姨娘迎进屋内,东厢房房门关上,门帘也止了晃动,她才叹一口气,低头转身往屋内走。
她身边服侍的丫头忙掩好门,伺候她进到卧房里,问:“姨娘睡不睡?”
周姨娘道:“睡罢。”
丫头们去给她拿热水洗漱,周姨娘就着烛光看一回手上镯子,又扭头往窗外看,想知道东屋里老爷和赵姨娘都在做什么。
可这院里的窗子都是纸糊的,哪里看得见外头?更别说还要看到对面屋里了。
丫头们拿水进来时,正瞧见周姨娘收回眼神。
两个丫头对视一眼,穿青的丫头拧了毛巾递到周姨娘手里,劝道:“姨娘既想上进,天天在这屋里有什么用?不如想些主意请老爷来。”
周姨娘道:“我一个做小的,无儿无女,拿什么请老爷?还坏了规矩,万一惹得老爷太太不喜更不好了。”
另一个穿蓝的丫头着急,道:“姨娘总是这样。当日姨娘分明是和赵姨娘一起抬上来的,赵姨娘比姨娘没规矩多了,偏能得老爷宠爱,还有了姐儿。姨娘就是规矩得太过了,所以人人都不在意!”
穿青的丫头忙拉她袖子,穿蓝的丫头看周姨娘又露出那副委屈神色,忙止了话,想说两句软和的和周姨娘认个错儿,又不甘心,到底没说话。
周姨娘眼中含泪半日,自己拿帕子抹了泪,说:“你们出去罢。”
两个丫头拿着水盆毛巾青盐等物出去了。
“那毕竟是姨娘,你也别太过了!”穿青的丫头放下水盆说另一个,“真惹恼了她,你不怕她和太太说了把你撵出去?”
那穿蓝的丫头插着腰,眼里都是不忿:“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她真有这个胆子,还是今儿这样?就撵了我出去,看咱们东院有谁愿意进来伺候她!人家跟着主子吃香喝辣的,咱们的主子只会哭哭啼啼!你说她哭得那么好看,怎么不到老爷跟前儿哭去?过两年我也到了年岁该出去了,出去了各过各的,她什么样儿和我也没关系了。”
穿青的丫头听了这番话,叹道:“姨娘是性子软弱,可也从没亏待过咱们不是?好歹服侍她的时候尽心尽力罢。”
那个道:“我还不尽心?我就是不服!分明咱们姨娘比赵姨娘生得好,偏是这个性子,不是太太可怜,怕连姨娘也挣不上!你说,连柳姨娘都知道一天三趟的往太太那儿去伺候,她放着太太不去巴结,哪怕针线做得比柳姨娘多些呢!”
“罢了罢了快别说了,小心叫听见。”穿青的丫头劝她,“不早了,咱们也收拾了睡罢。”
穿蓝的丫头也不言语了,两人就着周姨娘剩下的残水洗漱了,才要往周姨娘卧房过来,便听东厢房有了动静。
“不是三姑娘又哭了吧?”穿蓝的发牢骚,“快一年了,白天哭了晚上哭,连个安生觉都不让睡,动不动就姑娘不舒服了不好了请老爷,好容易晚上不哭了,怎么老爷一来又哭起来了?赵姨娘又弄出什么主意了?”
“嘘。”穿青的丫头在嘴边竖起食指,“好像不是三姑娘。”
两人开门掀了帘子,搓着胳膊往东厢房探头。
“好像是老爷生气了?”穿蓝的问。
穿青的接话:“赵姨娘……挨骂了?”
“嘿!她也有这一天!看她明天怎么神气!”穿蓝的双眼放光。
“就是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穿青的摇头,“进来罢,别为看热闹冻坏了。”
穿蓝的蹦跶着进了门儿,穿青的放下门帘挂上门栓,两个往卧房里来,听周姨娘问:“那边屋里是怎么了?”
穿蓝的不想理她,扭头去给她铺床,穿青的笑道:“我们也没听出是因为什么,姨娘睡罢,明儿应该就知道了。”
周姨娘被服侍着脱了衣服躺在床上,两个丫头给她拉上帐子,轻手轻脚在炕上展开铺盖躺下。
屋里的三个人都没睡着。
东厢房里,贾政心头的火怎么都压不住,他面色黑如锅底,怒道:“你再说一遍,什么叫探春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是你的命?”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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