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在正月内,残冬未去,春日还没来,外头仍刮着北风,贾瑚进来时穿的狐皮大氅还挂在堂屋架子上。
但外头冷归冷,贾珠卧房内地上燃着火盆,屋内还有火炕火墙,暖意融融。
正值上午,阳光打在炕上和贾瑚身上,贾珠从床上看过去,贾瑚身上有一层毛茸茸的光影,把他一贯冷峻的脸衬得柔和了些。
“多谢瑚兄弟告诉我这事,也多谢瑚兄弟为了我的事费心费力,昨日还替我使人往太爷家里跑这一趟。”笑过几声,贾珠看着贾瑚,诚心说了这几句话。
“珠大哥不必这样客气。我好歹算现在荣国府当家的人,看见竟有族里人敢觊觎府中女眷,我自然要管。不然有了一个就有第二个,此风一开就不好止了。我不想让荣国府也变得污糟。”贾瑚道。
贾珠笑道:“瑚兄弟总是这样。但就算你这么说,你护的是我妻子,是因有你我才知道这事,也得出了这口气,这份情我会记在心里。”
他说着长叹一声:“这几年下来,瑚兄弟不知帮了我多少,我也不知欠了瑚兄弟有多少了。”
贾瑚不接这话,从炕上起来走到贾珠床前,随意拽了把椅子坐下,问:“珠大哥现在怎么想?”
“嫂子年幼貌美,出身低微,不管是我请老太太给嫂子做脸,还是警告对嫂子起了心的人,终究只能管得一时。若嫂子没有一个能靠得住的人在后撑着,不但这样的事会再有,还会有别的事,就算珠大哥从小专心读书,不大理会这些事,当也该知道些。”贾瑚看着贾珠。
贾珠低头思索。
“府上长辈,族中妯娌,咱们族里人都是什么品行珠大哥应知道几分。我再告诉珠大哥一句,东府里蓉哥儿蔷哥儿两个不过十岁,已开始和丫头们厮混,他们年前还请了贾瑞一回吃酒。”贾瑚越发要刺激贾珠。
他早知道贾珠已经大概想明白会活下去了。
但他不确定贾珠这份要活下去的心有多坚决,会持续多久。
他得让贾珠知道,无论如何,秦可卿的丈夫绝对不能死,不然秦可卿就是这庞大家族里待宰的肥羊,人人都能觊觎、垂涎、踩上一脚。
他是可以护住秦可卿。
可他不能一直保护别人的媳妇,那算什么。
贾瑚看见贾珠的手在锦被上攥成拳。
贾珠沉默不语。
“……珠大哥?”等了贾珠一刻钟,贾瑚提醒他一句。
“瑚兄弟,还请再帮我一个忙。”贾珠抬手,在床上对贾瑚深揖。
贾瑚并不去扶贾珠,道:“珠大哥请讲。”
贾珠收了礼,抬头看他,眼里含着沉思后的坚定:“烦瑚兄弟替我去求老太太,请老太太说通我娘,莫要再介意秦氏出身低微之事了。”
“珠大哥想让老太太怎么劝二婶子?”贾瑚问。
等贾瑚脚步声消失在门口,贾珠才直起身子靠回后头靠枕上,长长呼出一口气。
门帘又掀动,王宜和带着秦可卿进来,王宜和问:“和瑚儿都说什么了,你两个怎么说了这么长时间?你累不累?累就歇着罢。”
看着王宜和,贾珠有几分心虚,他微笑假做无事发生,道:“还好,还撑得住,和瑚兄弟说了一回话,觉得心里轻省些了。”
王宜和在贾瑚坐过的椅子上坐了,道:“从前还没看出来,瑚儿竟是个重情义的,你病了这一年多他没少来看你。等你好了,可得多谢谢他。”
“娘,我知道。”贾珠道。
王宜和点头,又笑说:“你今儿这一醒可足有将近一个时辰,我看你真是好些了!这两日才开朝忙,估计太医院也忙,等过几日,咱们再请御医来给你看看!”
贾珠道:“我也觉得自从秦氏过来之后,似乎是有了些精神。多谢娘想出这冲喜的法子,是这法子管用了也未可知,若不方便请御医,请寻常太医来看也罢了。”
王宜和忙道:“这你不用操心了,好容易好了些儿,无论如何我也要给你请最好的大夫来看。阿弥陀佛,早日好了……”
贾珠看了一眼立在王宜和身后的秦可卿,终究没说他想和秦可卿有话要说的话,只道:“那我再睡一会子。”
王宜和忙把他扶着躺在枕上,替他掖好被子拉好床帐,领着秦可卿来到炕上,远远的守着贾珠。
而贾珠躺在床帐内,其实并未入睡。
他的身子确实是略好了些。
从前不想醒,他每日昏昏沉沉睡着,就算能察觉到屋里发生了什么也不想管。
其实,在秦氏进门之前,有许多次他醒了并未睁眼也未叫人,只要不是难受得忍不住咳嗽或发出动静,他都假装自己没醒,闭眼接着睡。
左右都要死,何必再多醒几次,让娘操心劳力。
后来瑚兄弟告诉他,娘要给他冲喜,已经说定了一个出身不高,抱养来的无依无靠的小女孩儿。
一个他若死了,就要十二三岁开始守寡的小女孩儿。
一个没有娘家、没有儿子,在这大族里如无根浮萍的小女孩儿。
他见到了秦氏。他知道他不能死。秦氏是无辜的。
他这几个月也偶尔醒了不出声儿,听娘和秦氏的动静。
秦氏……受委屈了。
每日守在他身边,除了和娘去给老太太请安外几乎不出这院门儿,和他成婚有三个月了,她连家里花园都没迈入过一次。
他病着,娘脾气又……秦氏竟然次次都忍着。
呵,没人给秦氏底气,秦氏不忍着还有什么办法?
这样温柔体贴的小姑娘,是因为他才受了这么多委屈。
娘是为了他好才做出冲喜的事。
秦氏已经成了他的妻子,就是他的责任。娘是他的娘,娘为他做出了事,他理该为娘负责。
他不能让娘执迷不悟,心里存着嫌弃秦氏出身太低,想往后把秦氏休弃或者以妻为妾停妻再娶的念头。
这既是为了秦氏好,也是为了娘好。
睡罢,睡罢……
贾珠对自己说。
快睡,养精神养身子,早日养好了,就自己能给娘元春和秦氏撑起来了。
秦氏是他的妻子,不是瑚兄弟的,他不能总让瑚兄弟替他的妻子出头。
他得自己立起来,给秦氏撑起来。
贾瑞,下一次,就不是瑚兄弟了……
*
贾瑚来看贾珠是上午,走的时候临近正午。贾珠一觉从中午睡到晚上方醒,睁眼本想听听帐子外头动静,却忍不住先咳嗽了几声。
“大爷,您醒了?”
是秦氏的声音。
贾珠两手撑着床榻勉强抬起头,道:“烦奶奶给我倒杯水来。”
秦可卿应得一声,往外唤:“给大爷拿水!”
外头有人应了,她便给贾珠拉开帐子,看贾珠正撑着抬头,忙探身要去扶他起来。
她的手伸到一半儿停下。
看秦可卿面颜发红,贾珠心中微动,也觉得身上有些热了。
他的妻子怎么生得这么好看。
贾珠笑笑:“罢了,不劳烦奶奶了。”
他双臂用力,两腿使劲儿,把自己推着靠在后头枕上。
秦可卿又是松一口气,又觉得有些遗憾,还怕贾珠多想,红着脸低声解释:“大爷,我……”
贾珠笑道:“奶奶年纪小,怕扶不动我。”
丫头婆子们启门而入,秦可卿忙回身命人把东西搁下,亲捧了水碗坐在贾珠床边。
贾珠现下不用人喂了,自秦可卿手里接过碗自己啜饮润喉几口,方一饮而尽,把碗递给丫头,问秦可卿:“太太今儿不在?”
秦可卿忙说:“下午太太领着我去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留太太吃饭,命我先回来了。”
贾珠心下一动,问:“什么时辰了?”
秦可卿道:“不算太晚,还不到戌初(晚上七点),太太应才和老太太吃完饭。”
贾珠心道瑚兄弟行动真是迅速。
吃饭吃药,贾珠眼睛都不眨把药吃了,又请秦可卿先避出去,被婆子们服侍着擦身收拾一回,方请秦可卿再进来。
虽已成了夫妻,但……
他还是不大好叫秦氏看见的。
等他好了,身上好看些再说罢。
折腾一回,贾珠觉得精神暂还有些,难得和秦可卿单独相处,想和她说几句话,又碍着这屋里的丫头婆子们,便假做不支状,被人扶着躺下,听人都出去了,秦氏也在炕上坐了,屋内一片安静,才慢慢挪动到床边,把帐子拉开一条缝,唤道:“奶奶?”
正专心做针线的秦可卿被这一声儿吓着了,右手拿的针扎到左手食指,不由轻呼出声儿。
贾珠忙对秦可卿摆手,把头缩回帐子里。
略过了一会儿,门外响起一声问:“奶奶是不是有事?”
秦可卿按住胸口来到门边,轻声说:“没什么大事,是我被针扎着了,大爷睡着呢,都别出声儿了。”
门外的人低声应了。
秦可卿附在门边,听堂屋里没了动静,方舒一口气,犹豫一会儿,踮脚来到贾珠床边,试探轻唤一声:“大爷?”
床帐摇动,贾珠的脸又探了出来。
他对秦可卿一笑,轻轻把帐子拉开些,示意她坐。
秦可卿低头坐下,问:“大爷这是……”
贾珠看吓着了她,又惦记着她被针扎的手指,忙问:“你手怎么样了?”
秦可卿手指在袖子里微动,只说:“大爷放心,就是被扎了一下,没事的。”
贾珠道:“给我看看。”
秦可卿这才抬头去看贾珠,两人眼神对上,她又忙移开,到底把手从袖子里伸了出来,送到贾珠面前。
这是一只白嫩纤长的手,没染指甲,指甲粉嫩光滑,手指上没戴戒指,只有腕子上悬着一只墨翠的玉镯,越发衬得她手白皙。
贾珠把这手捧在手里。
秦可卿身子微颤。
她食指上渗出一滴殷红的血珠儿。
不知怎么想的,贾珠低头,将指尖含入嘴里。
两个人的呼吸都骤然急促。
秦可卿浑·身·发·软,连耳朵都红得要滴血,她想把手抽回来,可贾珠一个病人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秦可卿只觉得手腕在他手里动弹不得。
腥甜味在唇·舌间弥漫开,贾珠面·红·气·喘,可这时一阵无力感在他身上游过。
不行,起码现在不行。
他还病着,她也太小了。
嘴唇松开秦可卿的指尖,贾珠从枕边拿了帕子把她的手擦干净,却没放开。
“唐突奶奶了。”轻咳一声,贾珠探头去看秦可卿的脸。
秦可卿将还自由的那只手抬起来,拿袖子挡住脸:“我和大爷是夫妻,我……”
好容易压下去的冲动又涌上来,贾珠不敢再看秦可卿,想了半日说得一句:“我会好好养病,早日好全的。”
这话听在秦可卿耳中有两重意思。
她羞得说不出话,但身后贾珠还等着她开口,停了半晌,她应一声:“嗯。”
贾珠放开了秦可卿的手腕。
秦可卿立时就收回手,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问贾珠:“大爷不睡?”
“睡了,这就睡了。”贾珠尽量放轻声音。
秦可卿站起来,低着头说:“那我给大爷把帐子拉上?”
贾珠待要答应,又觉得不舍,瞥见放在炕桌上的针线,便问:“还没问过你,你尚在闺中时除了做针线外还做什么?可曾读书认字?”
秦可卿道:“略识得几个字,真说起来并没读过几本书。”
贾珠问:“会写字吗?”
秦可卿道:“会,只是写得不好。”
贾珠笑道:“你等着,等我好了,我教你。”
秦可卿面上羞红未褪,又添一重羞,问:“那会不会耽误了大爷读书?”
贾珠笑道:“不会的,你放心。”
他着实觉得没力气了,却不想再在秦可卿面前现出虚弱模样。
手拉住床帐,他笑道:“奶奶坐到炕上去罢,我看着你。”
秦可卿应一声,一步三回头的走到炕上坐着。
保持着面上的笑,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把帐子拉好,贾珠一点一点,慢慢的躺回枕上。
勉强把被子拉好,他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熟了。
睡得又安稳,又舒服。
都说母子连心,可此时正在荣庆堂里跪在贾母面前的王宜和心内却不安到了极点。
“糊涂,真是糊涂!你还竟真存了等珠儿好了就休弃秦氏的意思!亏你都要四十的人了,当了这么些年太太,怎么还能有这等糊涂想头?怪不得我看你对那孩子态度不对劲!”
“王氏,你在大事上糊涂不是一次两次,看在亲家和孩子们面上,我都饶过你了。但这次你若真敢对秦氏做什么,我再不饶你!你是真不知若咱家待秦氏不好会有什么后果?”
“秦氏是珠儿病重来给他冲喜的,现在珠儿有了要转好的意思,别管她出身高低,这秦氏就是对珠儿有恩,对你和老二两口子也有恩!不管是休了秦氏还是让秦氏为妾再娶,珠儿忘恩负义的名声都会传出去!等他下狱坐牢前程尽毁你再后悔可就晚了!再说若是一般的休妻和离也就罢了,朝廷怎敢用忘恩负义的人?又有谁家还敢把女儿许给这样的人家?你还想让珠儿往后再娶高门的女孩子,我看你梦倒做得很好!”
贾母的斥责声一句接一句,王宜和俯身领训,心里却不由想着,让秦氏为妾不行,休了也不行,左右秦氏不过是个小女孩儿,让她无声无息……
“还有,你可别动歪心想害了秦氏的性命!”
贾母的声音如一声雷在王宜和头上炸响。
看王宜和身形一僵,贾母声音越发严厉:“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珠儿病的时候人好好儿的,珠儿好了人就出事,你当世人都是傻子不成!”
“你以为元春要成了北静王世子妃,你是世子妃的亲娘,就能无所顾忌了?”贾母冷哼,“你可别忘了,圣上当日下旨,可不止给北静王世子指了元春一位世子妃,且还有两位侧妃!还是两位娘家父兄都在朝出息的侧妃!若咱们家有了把柄被人知道,你觉得这两位侧妃家里难道会干看着?世子妃亲父母亲哥哥德行有亏,你觉得北静王妃还会不会这么喜欢元春?还有亲家王老爷,虽然嫁出去的女儿和娘家无干,亲妹妹是个翻脸不认人的,圣上会怎么想亲家老爷?咱们族里的名声还要不要?在亲戚们面前怎么抬头?”
王宜和额角沁出冷汗。
“谨言慎行,谨言慎行!说了多少回,越站到高位越要谨慎!你可倒好,娘家得意了,孩子也得意了,就飘起来,以为自己是什么人物儿,能随意磋磨挑剔人家姑娘了?”贾母话里一丝情面也没给王宜和留,“我常嫌弃你大嫂遇到大事没主意,多思多虑想得太多,反至不果断,你倒是果断了,有主意了,我倒宁愿你没主意!好歹你大嫂子不会出什么馊主意昏招儿害了全家!”
王宜和面皮火辣辣的,却一句话也不敢辩。
贾母问她:“你在闺中时有亲家夫人是你大嫂子,来了这里还有大太太也是你嫂子,你怎么就没和你两个嫂子学着几分儿?马上四十的人了,连孙辈都要有了,可想得多些,稳重些罢!”
王宜和这才敢开口:“多谢老太太教导,媳妇会好好反省的。”
贾母道:“我不管你如何反省,秦氏她必须在咱们家过得好!只要珠儿活着,秦氏就是这荣国府里唯一的珠大奶奶!你真想换个人做珠大奶奶,早些儿告诉我,你和你老爷也不用在这府里住了,我会请敬大老爷把元春记在大房名下,还能给元春提个身份!”
王宜和吓得膝行靠近贾母,叩头哭求:“请老太太开恩,媳妇定不敢做出忘恩负义,有损贾家名声颜面的事!也不会糊涂到去害了珠儿和元春!”
贾母道:“若真这样,倒是我老婆子和珠儿元春的福气。”
王宜和叩首不断,贾母看她真被震吓着了,便略放软声音,道:“罢了,起来罢。”
“起来罢,你还得回去照顾珠儿,别跪坏了。”看王宜和不敢起,贾母又说一句。
王宜和这才低头扶着膝盖起来。
贾母命:“来人,给二太太打水洗脸!”和王宜和道:“你往那边去收拾了再来,我还有话。”
被遣出去的丫头们鱼贯而入,王宜和被人扶着往旁边侧间过去。
贾母坐在榻上,手上无意义的摆弄着佛珠,心道当日她看出瑚儿非池中物,最终选了瑚儿这一步还真没走错。
这孩子性子虽然冷,倒不是彻底无情,没当家之前就知道看顾着琏儿珠儿,这一当了家,更是把府上大小事都记在心里,该办的就办,心里也有法子,比老大那个混账东西不知强了几百倍,老二也是……
还有珠儿,看来经过一场大病,珠儿也长进了。
若瑚儿今日在她面前不是有意替珠儿说话,请她来说通老二媳妇这主意真是珠儿想出来,亲口和瑚儿说的,说明他也学到瑚儿三分了。
这府上越来越好,都是靠着瑚儿啊……
哎,世事哪有两全的?贾母笑了,又想让孩子有主意能立住,又想让孩子百依百顺的听话,那不是人常说的得陇望蜀,心里不知足吗?
她老了,再两年就六十的人了,完了元春这桩大事,鸾儿也该进门,有老大媳妇和鸾儿一起管着这府里,她也能享几年清福了。
贾母心情甚是舒畅,等王宜和整装回来后,她便心平气和道:“咱家已和北静王家说定了,今春就给世子和元春办婚事,两位侧妃都在元春进门半年后再入府。珠儿身子既然有转好的迹象,秦氏也是个靠得住的,等出了正月,少不得要你这做亲娘的替元春婚事多出力了。”
王宜和忙着说:“这是自然的,元春婚事是老太太筹谋了这些年得来,老太太要媳妇做什么,媳妇无有不从。”
贾母道:“看北静王家什么时候走礼送日子过来。还有元春的嫁妆也得最后点一遍,并她带去王府的人各个都得忠心可靠稳重。她带去什么人你不用插手,你只管把她的嫁妆点了,觉得缺什么少什么或有违礼的地方,先报给我。”
王宜和立刻应下。
贾母又道:“也不必太忙,离元春出门子最少还得两三个月,我看了日子,这几个月只有三月二十八、四月十六、五月十九算好日子,纵北静王妃心急,最早也是三月二十八,咱们时间富余着。”
今日是正月十七,这两日才吃完各家年酒,过了元宵歇下。王宜和听贾母连日子都看了,心内感慨贾母对贾元春的上心,把才刚被斥责积在心里的郁郁之气略去了些。
说完了事,贾母欲让王宜和回去,想到她这老二媳妇一贯的脾气,还是多嘱咐了两句:“我今儿说的话你可得记在心里,千万对秦氏好些。秦氏一直好好的过得好,就说明咱们家是有德之家,珠儿是记恩的人。秦氏不论模样儿、性格儿、行事哪儿有值得挑的?你心里弃嫌秦氏出身低我也理解,我告诉你一句:你只管想着对秦氏好一分,珠儿和元春也能沾光一分就是了。”
听得这句,王宜和觉得茅塞顿开,也能说服自己不挑剔秦氏了,忙行礼:“多谢老太太教导!”
贾母点头,命:“天不早了,你回去罢。珠儿身子开始好转,我哪日和你嫂子还有瑚儿商议,先指一处院子出来,等珠儿好了挪出来住。你们那院子说来倒算宽敞,但珠儿已成婚,确实不好再和爹娘住一起了。”
王宜和又忙谢道:“多谢老太太想着!”
她待要退出去,终究没忍住问:“老太太,说来宝玉今年就满三周岁了,我想着,珠儿就是三四岁上开蒙,宝玉是不是也……”
贾母颔首道:“你这话说得才是,你要为了孩子们好,往后多想想这些正事,少弄那些歪门邪道的。这事你交给我吧,我去和瑚儿商议。”
王宜和这才又行了礼,恭敬退出荣庆堂,在廊下裹紧斗篷,到二门处上轿,被婆子们抬着一径往东院回去。
她回到东院正是亥初(晚上九点),差不多到了睡觉的时辰。
一路都在想贾母的话,王宜和在东院角门处下了轿,扶着丫头们的手先来贾珠院子,看三间正房都点着灯,卧房窗子里隐约有一个人影儿,正低着头做针线。
秦氏确实是温婉贤淑,除了出身低些之外,让她挑不出来不是。
王宜和放缓脚步,沿着廊下走到堂屋门口,丫头们打帘子轻声开门,她弯腰进去,堂屋里守着的人皆起来行礼,但并不问好。
摆手叫人都起来,王宜和问:“大爷睡着呢?”
被问的是贾元春暂借给秦可卿使的李嬷嬷,她恭敬回道:“大爷是离戌初还有半刻醒的,奶奶带着我们服侍大爷吃饭吃药,大爷这回醒的时间不如上午那回长,半个时辰就睡下了。”
王宜和道:“半个时辰也不短了,加起来今日可有一个半时辰呢。你们奶奶在屋里?”
李嬷嬷道:“奶奶一直守着大爷呢。”
王宜和迈步过去,自然有人给她开门,秦可卿听得动静,忙放下针线过来迎。
看过贾珠,挽住秦可卿的手坐了,王宜和笑问她:“今儿辛苦你一个人守着,可累不累?”
头一次听得王宜和这般关心的话,秦可卿受宠若惊,忙说:“多谢太太关心,服侍大爷是我该当的,看大爷一日比一日好了,我心里高兴,不觉得累。”
这话说得王宜和心里熨帖,她把秦可卿拉到身边坐了,笑道:“才刚老太太和我说,打算给你和珠儿收拾出一处院子,等珠儿好了给你们住。你可有什么喜欢的地方?”
秦可卿想了一回,道:“我初来乍到,人又年轻,不知道什么是好的,也怕说得不好,不合大爷的心意,再耽误了大爷往后读书。我来这里几个月了,都是太太带着我过日子,我还是一切都听太太的。”
王宜和心下满意,又和她说:“既这样,你只管说想住什么样的院子。”
秦可卿犹豫一会儿,道:“若从我私心里想,倒想住得离太太近些,好方便来太太身边孝顺。”
王宜和越听秦可卿说话越喜欢,笑道:“我也想让你们离我近些,珠儿病了这许久,纵一日好了我也不放心。”
秦可卿说:“大爷吉人天相,经了这一回,往后必然都是顺顺当当的。”
王宜和摩挲着秦可卿的手,点头叹道:“若真和你说得一样就好了。”
天已晚了,王宜和从清晨睁眼忙到现在,还受了贾母一通斥责,早觉得疲累,看贾珠这里处处都是妥帖的,便起身要回自己屋子,秦可卿也起来相送。
沿着游廊行到西厢房旁边,王宜和看秦可卿卧房东厢房只有几点烛光,并不亮堂,便问:“怎么不给你们奶奶预备着歇息了?”
李嬷嬷见是机会,忙回:“奶奶这些日子都在大爷身边守到将近三更天,现在离奶奶往常歇下的时候还有一个时辰,所以才没预备。”
王宜和住了脚,看着低头不言语的秦可卿,心内颇为复杂。
她问:“你还小,这么天天熬着,身子熬坏了怎么办?听我的话,从今日起等我走了你就回屋子歇着。珠儿那里有人,怎么非要你做主子奶奶的守着?”
秦可卿忍着泪意道:“我只是想看大爷早日好起来,不是有意让太太担心的。”
王宜和叹道:“你这孩子心也太实太傻了。”
立在原地想了想,王宜和道:“今儿我去看着你睡,走,咱们往你屋里去。”
秦可卿慌忙要推辞,王宜和拉着她就走。
李嬷嬷钱嬷嬷银屏锦屏四个眼神儿飞了一回,银屏锦屏往前头去开门点灯收拾屋子,李嬷嬷前嬷嬷领着人围随过去。
等王宜和秦可卿到东厢房时,银屏锦屏两个已把蜡烛都点上,屋里还算亮堂。
王宜和踏入屋门,见这屋里一概陈设还是和三个月前一样,堂屋地下的火盆只余些灰烬,屋里是比外头暖和些,却比贾珠屋子里差得远了。
再往秦可卿卧房里进去,因有火墙,又略暖了些,但还是觉得凉,炕上铺着锦褥放着炕桌,一个茶壶几个茶杯搁在炕桌上,王宜和在炕上坐了,用手背去碰那茶壶。
茶壶冰凉。
“怎么连壶热茶也不给你们奶奶备下?”王宜和沉了脸,碍着李嬷嬷钱嬷嬷是贾元春的人,银屏锦屏是贾母给的人,倒没呵斥。
这回秦可卿赶在李嬷嬷之前开口解释道:“请太太暂息怒,这也不怪嬷嬷们,我回来得晚,便是这会子预备下,等我回来也都凉了。每日我回屋子之前,两位嬷嬷都会领着人把这屋子收拾好的。”
王宜和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便道:“那这回且算了,从明日开始,你早些回来歇息,也让她们早些儿收拾起来,热茶热水炭盆都给你备下,把被褥也捂上。我说看你这两个月瘦了些。厨上夜夜都温着牛乳粥汤和点心,你回来若觉得饿,叫她们拿来你吃,别委屈了自己。你是家里大奶奶,得拿出主子的气势来!”
秦可卿应下,笑道:“我只盼哪一日能学到太太的几分就好了。”
听了这话,王宜和先是高兴,想到今晚贾母说她的话,又觉得……
既然珠儿不能休了秦氏,秦氏永远都得是珠儿的正妻,那来日珠儿为官做宰的,秦氏可不能一直是这么个软和性子……也不能遇事糊涂。
和她学……还是算了。
王宜和咳嗽一声,道:“你不用和我学,等珠儿好了,我多带你到老太太跟前儿孝顺,你多和老太太学就完了。老太太可是在这府里当了几十年的家,是超品的国公夫人,不知经过见过多少事,你能得老太太喜欢,让老太太教你,那才是你的福分呢。”
秦可卿想想,略带不好意思道:“等大爷好全了,我就听太太的话,多去和老太太学,好往后能帮上大爷的忙。”
王宜和真有些喜欢秦可卿了。
她拉着秦可卿的手在这三间屋里转了几圈儿,不断说“这一处的摆设不好,换了那个红珊瑚的盆景儿来”“这个垫子的颜色有些旧了,等开春换个新鲜的”,还开了秦可卿的衣箱子,指着绸缎问:“怎么不做新衣裳?你年轻,很该穿颜色鲜亮衣裳,我再让人给你拿几匹颜色好看的,还有簪钗首饰,我年轻的时候有许多好首饰,如今年岁渐长,都不合适了,收拾出来炸过了给你拿来。”
巡视一圈,体贴了一回儿媳妇,被儿媳妇送到院门口,王宜和赶着让她回去别冻着,心满意足的走了。
而秦可卿回到屋内,呆坐半晌,问:“李嬷嬷,你看太太今日这是?”
李嬷嬷笑道:“奶奶安心罢,您想想太太是从什么地方回来的?”
秦可卿本就想到几分,此时更确定了:“是老太太?”
李嬷嬷服侍秦可卿更衣,笑说:“奶奶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
洗漱毕换了衣裳躺在床上,秦可卿心内不断琢磨。
今日太太的变化是因老太太,来了这几个月,她知道老太太是有两分护着她的意思的。
除夕那晚老太太还给她颜面了。
不过太太对她态度变化这么大还是第一次。
老太太今日一定对太太说了不寻常的话。
今日……瑚大爷来看大爷了。
她知道,在这府里瑚大爷是最能在老太太面前说得上话的,又恰是今日瑚大爷来看过大爷,老太太留了太太说话到这么晚才回来,一回来就待她不同了。
那就是……大爷托了瑚大爷帮她吗?
秦可卿抿嘴笑了。
*
已经过了年,贾宝玉长到虚岁四岁,周岁也要到三岁,越长越像贾代善生前。贾母心中也越发疼爱他。
王宜和头一个晚上说贾宝玉该上学了,第二日下午,贾瑚贾琏来荣庆堂请安,贾母便命他们兄弟在荣庆堂吃晚饭,饭后提起给贾宝玉开蒙的事。
“这事我也想了,本想过几日再和老太太商议,既然老太太今日提起,那趁现在商量了也好。”贾瑚道,“如今学里人多,怕先生顾不过来宝兄弟。正好儿出了正月,太爷仍要来给蟠兄弟上学,宝兄弟才开蒙,跟着太爷先读书认字一段时间,再到学里不迟。但荣庆堂离苍柏院有些远,宝兄弟年纪小,怕每日来去不便。我想的是让宝兄弟直接挪到苍柏院去住,不知老太太意下如何?”
把宝玉挪出去?
贾母犹豫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
体贴完秦可卿的王宜和:可把我牛逼坏了jpg.
感谢在2021-04-1623:55:03~2021-04-1723:56: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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